那山、那海,那一场马拉松龙舟赛
文/赵逸如
故乡,在海上。
注定此生要漂泊。
自有记忆以来,便知道身在海中央,在一艘没有动力的搁浅的船上。我时常想,如果没有那些山,我会在哪里落脚,会不会成为褐色的礁石,沉入水底;或者成为远方客人路过时的惊鸿一瞥。
离开是必然的,只要长出翅膀,足以飞越那片苍茫。
被遗忘也是必然的。
离开的人逐渐变成被遗忘的人,在海的另一边,默默梳理凌乱的羽翼。待炽热的阳光擦亮地平面,城市从草木深处隐退,故乡就成为了远方。
而被遗忘的事,总会在某个特别的日子里悄然浮现。
看见有人要洗裹粽子的叶,龙舟水就来了。那是天上来的水,连绵不绝,浩浩荡荡。仿佛要把人间洗白,让每一寸土地,都透出清香。
端午节,简单得只用几个粽子来纪念的节日,在雨后,在风也安静下来的那个前夜,像一扇浅蓝色的大门,被徐徐打开。于是海天一色,于是长河落日。
每一个节日都是时间善意的提醒。
下川岛的端午节赛龙舟,把一个简单的节日变得无比隆重。沉寂的时光从锣鼓声中醒来,小岛开始骚动,街头巷尾都在说龙舟,好像一个伟大的梦想即将启动,好像一个全新的生命即将诞生。每个村庄都在动员、部署、敬祭、拉练,不仅为了荣誉,也为了继承。城镇化趋势令大量人口向城市靠拢,年轻力壮者大多外出创业,靠海吃海的男儿理所当然成为赛事的主力。但一个淳朴的小岛,虽然安静,甚至荒芜,却无时无刻不牵动游子的心。只因有那样一种信念——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做建筑的阿发回来了,做搬运的阿顺回来了,读大三的伟宏回来了,开工厂的乐哥回来了……辽阔的海静若处子,用她独有的深蓝迎接每一条彩龙。
长堤观水,以人为岸。在那个烈日当空的中午,人们潮水一般涌向海堤,把一段数里之长的堤坝围得水泄不通。十五条彩龙于主席台前一字排开,鞭炮声、加油声不绝于耳。大海屏住了呼吸,不轻易吐出一朵浪花。白云停下脚步,它们不想错过任何可以借鉴的飞翔。当扩音器里传出清脆的鸣响,人们齐声高呼,十五条彩龙如离弦的箭,飞向对岸。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长的龙舟赛道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强大的力量和汹涌的大海比拼。八个来回、总赛程八公里,直教人怀疑那些齐刷刷上下翻飞的船桨会将勇士们带往何处。是不是深蓝深处,才是重新出发的起点;是不是所有的抵达,都需要反复确认。这生命的摇篮,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每当龙回头,欢呼声如浪涛一波波从海面上翻滚而过,响彻天际。游龙两旁无数双黝黑的手鳞片般闪亮,似乎要用尽洪荒之力,击打着野性的节拍,拍醒了远古的风,拍响民族铮铮的铁骨。时间在这里静止了,只有勇士们澎湃的脉搏,如千万颗流星划过,书写新的历史与传奇。
八公里,已经是善良的人们多次与大海妥协的数字。之前更远,远到神龙见首不见尾;远到刚在咫尺,瞬间天涯。八公里,不远,只是你在村口挥挥手,我在码头背过身;只是一封简短的倡议书,从海内飞到海外。
飞,是此时此地独有的姿势。船桨在海面飞,无人机在天上飞,观众的心在乘风破浪中飞。也许,唯有飞,才配得起这个节日。万里晴空让出了足够的场地,任你穿越,任你放肆。你可以坐在沙发里打开电视机,可以捧着手机躺在沙滩椅上,也可以静静等候。等每一次冲刺,等胜利的手高举起船桨,等鞭炮炸开红色的浪潮。当你把眼光从十六个五百米外收回,把飞翔的心从风云际会的蓝天放下,阳光也移到了长堤的侧面,刚好照亮勇士们疲惫而坚毅的脸庞。那些和脚下的土地一样颜色的脸,多亮啊,比金色的奖杯更具光芒,他们完美地演绎了海的儿女高贵的品质,将一座小岛无限的风光推到全世界面前。
这就是活着的意义吧?一条龙舟搏击于大海,是它存在的意义;一个安于小岛的故乡,是我们回来的意义。
想起父亲。父亲曾是那些勇士中的一员。那时的龙舟更重,船桨更重,海浪也更大,需要更多的力气。我常想摸摸那船桨,想它有着怎样的魔力,怎么可以让那样一个庞然大物在海上飞。后来我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愿意去耕一片海,而且让海长出太阳那样硕大的果实。人海无垠,原来父亲就是一座山,是我落脚的所在。
这也是传承的意义吧?那只旧船桨,划走了哀伤,连同旧浪潮;还是那只旧船桨,拨开了迷雾,迎来万顷碧波。
无论岁月如何变迁,离开的,总会回来;遗忘的,仍会记起。独一无二的下川岛,独一无二的海上马拉松,淡淡地刻在时光的长廊,刻在桌面湛蓝色的信笺上。
当你以为一场盛事就此拉上帷幕,驿动的心复归平静,那轮红日,又迎来它热辣辣的征程......
作者简介:赵逸如,广东台山人,建筑工程师。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江河》、《鸭绿江》、《辽河》、《青海湖》、《速读》、《青年文学家》、《营口日报》、《河南日报》等杂志报刊。
2024年6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