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起我的东不拉(小说)
文/姜绍槐
一
“弹起我的东不拉,
东不拉;
哈萨克人民心欢畅,
心欢畅。
今天我们见到了毛主席,
幸福的热泪洒胸衣……”
“砰!”她举着钉锤冲进书房把风琴的键盘给砸烂了,这锤声打破了深夜的沉寂,似乎要震垮潜龙大厦。
“马氏,你这是为什么?你可以锤我的脑壳,但不能锤我的风琴,它是我抒情解闷的喉舌啊?”我抓住她的钉锤,苦苦地哀求着。
“你还蛮潇洒啊,你以为我是个猪?你曾亲口对我讲过,在潜龙湖小学你和艾花一起教书时最有韵味的一首歌就是——《弹起我的东不拉》。现在你和我隔铺多年,进门一副卖牛肉的相,一句话也不说,不是胡琴,就是风琴,开口爱北京,闭口东不拉,你做梦都在想你那个北京的妞——艾花!”
“天啊 ,那都是历史了,人家现在是北京扬松宾馆总经理、潜龙市驻北京办事处主任,哪里还记得《弹起我的东不拉》?”
“不记得?我就不信她艾花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的双腿就是她的板凳,你的胳膊就是她的枕头,她的一对长辫就是你的围巾,她的奶头子就是你口中的‘糖粒子’,她的阴道就是你畅游爱河的‘鸭划子’,她的骚体就是你搞俯卧撑的海绵垫单……”
“今天是正月初十啊,怎么就向我动锤?”
“这是我早就瞄准了的日子,两个女儿均已上班,家里安静得很,我可以找你算总账。自我俩结婚以来,你爱的根本不是我,而是艾花,我不过是她的‘替死鬼’。从认识你以后,杜鹃等一些骚婊子们就说你与众不同,我当时不知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她们所说的你与众不同就是:你是一个不呼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和老婆睡觉的典型的‘书呆子’,你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只剩下书、纸、笔、墨,象海岛上的一只孤鸟。人家这么思,你要那么想;人家想夫妻和睦,你想要旧梦重圆,三十多年来,我想清楚了,决定和你分手,成全你与艾花的鸳鸯梦。你是怎么想的,明天一早,我等待你的回答!”她提着钉锤,冲进她的房里,在被褥里抽泣着……
我俯下身子,悄悄地打开我的私人“保险柜”,取出艾花一九七五年送给我的一对长辫,贴在心窝,轻轻地抚摩着被锤烂的风琴键盘,推开窗户,眺望潜龙师院风狂雨猛的夜空,心底里默默地演奏着《弹起我的东不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二
1974年9月1日的早晨,我匆匆从家赶回潜龙湖小学,被一幅动人的画面迷住了:溢春河尽情地荡漾,挺拔的巨松下一位少女亭亭玉立,手拿一顶荷叶边的太阳帽,胸脯与臀部构成和谐的曲线美,黑黄交融的头发织成一对长长的辫子,满头的洋发、红润的脸庞,会说话的眉毛、含情脉脉的眼睛,在我眼里,德瑞拉夫人没有她高贵,冬妮亚小姐没有她漂亮,女长十八变,几乎认不出了,她不就是我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艾花吗?
“高松,想死我了!”她喜泪盈眶,大步向我扑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学校毕业后,推荐在这里和我作伴?”
“嗯!”……
这是一所仅有五个教学班不足十名教师的全日制小学,两栋旧茅房,我俩的房间相隔很近,可以随喊随到。晚上一起备课,白天一起上课,吃饭在食堂的方桌上同坐一条板凳,喝茶共一个茶杯,就连上厕所有时也是一路走。农村小学的生活应当是很枯燥、寂寞的,然而,我拉二胡,她搞独唱:《弹起我的东不拉》……”使我们生活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带上了浓厚的初恋色彩。为了把茅屋变瓦房,学校进入了教学与基建相结合的紧张阶段。
“快上车!”艾花头戴太阳帽,站在拖拉机的车厢上向我招手呼唤。车子徐徐开动了,我飞快地跑去,抓住车厢的栏板,她搂着我的腰,好不容易才爬上车。
“干什么去?”
“拖黄砂。”车子开得很快,路高低不平,她扑在我的身上,我箍着她,直到停车,才敢松手。
“艾花今天可幸福呢,高松一直把你抱到这凤凰滩的大堤上。”老师们的玩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笑什么?笑!你们跟他磕几个响头,他还不愿抱呢!”我真佩服她的直率泼辣。
她递给我洋锹,我俩一挖一挑上砂忙开了。挑了几担,她累得满头大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笑了笑说:“还是让男劳力来挑吧?”
“你读书时就喜欢搞大男子主义,农中你当班长,‘压迫’了我几年,今天可不是鱼肉女子了。”她将太阳帽戴在我的头顶,又挑着黄砂,朝车厢的跳板走去。
“还是照顾一下我这个男子汉的面子吧!”我端着洋锹比她挑砂还吃力。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以为这凤凰滩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虽是秋天,可太阳仍很有烤劲,我汗湿了背心,她的眉毛在滴水。我递给她茶壶,她替我擦掉脸上的汗珠,在堤拐上的砂场,来回上了几车砂,只觉一瞬间。
从久别重逢的那一刻起,我俩就紧箍不分,象人离不开氧气一样……“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三
溢春河啊,我俩的父母河,你是多么的清,多么的甜,多么的美……
1966年伴随着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炮火,我与艾花、杜鹃、白雪、杨青等同学由凤凰滩小学考入溢春河中学,编在初一年级88班,同学们一致推举我为校“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班长,艾花为文娱委员。此时的学校主要是四件事:一是上课,以学习《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为主,二是支农摘棉花,三是搞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四是揭露和批判17年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的现象。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与观察,艾花告诉我,她与杜鹃等女生都很讨厌“文革”组长、班主任唐熊,骂他“唐妖妖”,说他走路打毛线衣,腰一扭一扭的,特亲近女生,时而找她谈心,摸她的头,艾花说及此事就恶心。在我与艾花的组织与领导下,由我主笔——《唐妖妖桃色16桩》,这张大字报贴在学校食堂的进门处,即刻,学校变成一锅粥。唐熊气得眼红脖粗,一脸怒肉微微抽搐,在班上,指着我大骂:“‘文革’的矛头要对准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高松怎么能组织全班同学把矛头对准我这个‘文革’组长呢……”艾花一推座位,迈开双脚,摆动一对似乎要竖起来的羊角辫,走上讲台,指着“唐妖妖”说:“高松是我哥,冇得他就冇得我。打小我俩饮溢春河水长大,一次游泳,我差点被水呛死,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我搂出水面。今天,你借“文革”运动,大放噘词,欺负我哥,纯属人为的祸水,你要把高松推入水中淹死,我艾花就要与你拼决到底!……”同学们一哄而起,“唐妖妖”逃之夭夭……紧接着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各地要选派代表(每班5人),我的票数最多,结果不能如愿。艾花质问“唐妖妖”:“高松是我们师生拥戴的学生‘领袖’,你怎么能滥用职权,扼杀民意呢?”“在校我是‘文革’组长,反对我,就是阻挠‘文革’运动。再者,有人反映,高松的舅父当过国民党伪兵,曾被划为坏份子……”“这事我知道,早就摘帽了!”“不能你说摘帽就摘帽吧?……”艾花拉着我的手,转身就走:“‘唐妖妖’,你跟姑奶奶记住——总有一天,我艾花会定居北京,吻着我高松哥的脸,天天去见毛主席……”
四
“咯咯咯……”公鸡的欢唱,打破了黎明的沉寂,把我从睡眠中唤醒。艾花红润的苹果脸,甩着一对长辫,穿着我补了又补了的黄夹衣,腰系围裙,敲开了我的房门。我和她头顶闪烁的星星,披乘迷茫的雾纱,来到了棉地。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有人比咱起得更早,朦胧中,一个个兜着一大包棉花的身影在眼前闪动,清晰的对话声,在棉地上空回旋。他们是谁?他们就是培植银花的“园丁”,他们就是大干社会主义打前站的人。
望着贫下中农忘我劳动的动人情景,我把裤脚一卷,衣袖捋得老高,猛地跃入棉海,手一挥,挑战似的对艾花说:“干吧,试试功夫看?”“怎么,你这手下败将还想同我比赛?”我没有反驳,暗暗发誓:让事实来回答吧!
我弯着腰,屏住呼吸,一只手扶棉枝,一只手摘,我真想变成一个三头六臂的人抢摘丰棉,争取比赛的胜利,可惜我摘花的技能太差了。人是要有一点拼搏精神的,我并不灰心。一股作劲地扳着盛开银花的枝杆,边摘边注视着艾花,生怕她摘到前面去了。只见她自然地挥动着灵巧的双手,棉花非常听指挥地滚到了衣兜,摘后的棉地不见一点白絮,我由衷敬佩。不一会儿,就掉在后面了,没想到艾花就开始向我“挑衅”了。“怎么,要支援吗?”“要支援还叫比赛?”我并不服输,更加加快了摘花的速度。奋战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把围裙塞满,腰有点象插秧弯得痛一样,便对艾花说:“称花去吧?”她答应了。
称花路上,我看见贫农张大嫂衣兜里装着满满的一包花,身后的箩筐里也是装的花,脸上的汗水直流,望着她那吃力的样子,我关切地说:“大嫂,休息一下吧!”她一扭头,用手抹了一把汗,不大愿意地说:“休息,今天二百斤怎么摘得起?”我象开玩笑一样地说:“啊!你还是为自己的二百斤而奋斗。”“不,我们每摘一朵花,都是为着支援祖国建设,支援世界革命而奋斗!”大嫂的话,表达了千百万贫下中农为革命摘花的共同思想动机,画龙点睛地阐明了摘花的伟大意义,使我深受教育。
艾花挽着我的手臂,到了称棉花的地方,我非常担心,要是又输了怎么好意思?一过秤,果然比她少几斤,吹牛破产了。我只好对她说:“向你学习,穷追猛赶。”艾花用手指着前方正在忙碌不停的职工说:“应当向贫下中农学习,赶贫下中农。”
休息时,她靠着我的肩膀,头贴头坐在田埂上,我俩毫不在意地翻阅着记工员的账簿,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行行惊人的数字,一下跳入了我的眼帘,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这不是写的普通棉花数字,而是贫下中农不怕苦,不怕累,为革命争贡献的精神写照。面对抢摘丰棉的贫下中农,我拉着她的手霍地从地上站起,心中暗暗赞美:“你们——真正的英雄;你们——劳动的榜样。”
摘啊,比啊,我与艾花的竞赛更加紧张,更加激烈了。不觉,黎明过去,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映红了大地,也映红了我和她的脸庞。火红的太阳,绿色的棉叶,紫色的棉杆,白色的棉花,田野里,五彩缤纷,分外壮观。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吐絮的棉花,在秋风吹拂下微微摆动,整个田野,恰似一个银色的海洋,好一派丰收的景象!
我俩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农垦战士心欢畅,你追我赶摘棉忙……”越唱,心里越欢畅;越摘,浑身越有劲……
五
深秋的夜晚,黑雾笼罩着溢春河畔,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两颗星星在空中浮动,他们要把自己的光焰顽强地投向大地。我和艾花冲破夜雾漫步在家访的路上。
“高松,我俩这种甜蜜的初恋生活,哪个青年伢妹子不羡慕眼红呢?”
“谁在和你恋爱?”
“我吃了饭的碗,为什么偏要放在你的书桌上?自己的洋气衣服不穿,为什么偏要穿你补了又补的草绿色夹衣?每次回家,为什么把钥匙给你,让你睡在我的床上?吃了饭,我为什么给你出餐票?多少男伢子追我,我为什么让他们坐冷板凳?今晚家访,我俩肩并肩,手挽手又说明了什么?”
“我不懂女人爱的信号。”
“这都说明我喜欢你,爱你,崇拜你,一心想拥有你。”
“论钱,我是一个无产者;论才,我是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论权,我是一个孩儿王;论貌,我是一个‘土包子’。你喜欢我什么,爱我什么,又崇拜我什么呢?”
“天机不可泄露,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没有你这样委婉含蓄,我敢于赤裸裸地讲,我喜欢你对我的忠贞无二,我爱你貌洋心美,我崇拜你各方面都完整无缺,全市无双。”她象探险家发现了新大陆,紧紧地抱住我,头贴头,不知接了多少个吻。我们这时比幼儿园的娃娃还要天真活泼,我们梦幻般登上潜龙湖的“万里长城”,放眼堤内,灯火闪闪;壮观堤外,芦浪欢跃……
“亲爱的诗作家,为我们的漫游写一首最感人的诗吧!”
“我们生活的日日夜夜本身就是这壮美诗章的字字句句。”
“亲爱的歌唱家,为我们的初恋唱一首最感人的歌吧!”
“《弹起我的东不拉》,本身就是我们初恋旋律的颗颗音符。”
我俩坐在凤凰滩大堤的护坡石上,紧紧拥抱,望见湖水起伏,芦苇飘荡,此刻,我想到了王昭君,想到了蔡文姬……
“现在提倡晚婚,谈爱是禁区,我俩常常受到他人指责与领导批评,你有什么好的联络方式?”我问她。
“我听到你拉二胡《弹起我的东不拉》就是你找我有事;你听到我弹风琴《弹起我的东不拉》就是我要你来我的房间……”
六
这时我已足满廿二岁,二年的插队劳动,我似乎知道了一点爱情的真谛:杜鹃不是我小学的同学吗?见我挑着蛆桶,她为什么捂鼻摆手?白雪、杨青不都是初中时最要好的知己吗?我插队劳动时,一直音信不通,走上工作岗位后又为什么经常来信要我去玩?……
爱情啊,爱情,你既是人们向往的天堂,又是人们痛恨的地狱。向上爬的时候,爱情是蜜蜜甜甜蜜蜜;往下滚的时候,爱情是凄凄惨惨戚戚。
当疯狂的爱情向我扑来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冷静、稳重。我认为:爱情是鲜花,事业是沃土。花离开了土就无法生存。我们一见如故,并不是单纯的生理需求,而是要趁年轻的时候努力地造就自我、完善自我、发展自我。一个漂亮、温顺、机敏、聪颖几乎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堆在她的身上都不能充分表现我对她的爱的这么一位少女,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甚至连我的脉搏在一分钟之内跳多少次她都好像要弄清楚才放心;一个心眼地向着我,连旁边来了一个青年妹子我只要瞟了一下也好象是对她的侮辱,她免不了要瞪我一眼。这种主观、武断、承包性的爱,使我情感紧锁,惶惶不安。我努力地克制自己,渐渐地我对她变得疏远、淡薄。我还是敬重我人生最亲密、最可靠的患难之友— “书”。
读什么呢?这是一个只有政治喧哗,没有文学书刊的文革时代。灯下,我翻开《共产党宣言》在认真地思索着……
关于共产主义的起源,怎么是欧文、圣西门、付立叶呢?我中华民族从孔子的“大同”到洪秀全的田、饭、衣、钱的“四同”,不就是要搞共产主义吗?现实生活,二只狗都抢骨头吃,共产主义果真没有阶级斗争吗?……
我正在向马克思进行虚心地讨教,忽而,一双温暖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是艾花,别人是不敢这样胆大妄为的。
“亲爱的,你饶我一下吧!”
“亲爱的,你亲我一下吧!”
“我没有拉二胡《弹起我的东不拉》,你怎么也来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在写《主义之见》,你不要干扰。”
“马克思早已写了《共产党宣言》,你不要狗咬老鼠——多管闲事。”
“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但这并不是说一句顶一万句,句句都是对的。任何精深的理论,必然有粗糙的成份,这就迫切需要我们每一个活着的儿孙,大胆地怀疑,勇敢地修正。”
“你想搞修正主义?”
“修正主义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以伯恩斯坦、考茨基为首的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反马列主义的思潮。他们篡改马列主义的根本原则,阉割马列主义的革命精神,否认资本主义制度的经济危机与政治危机,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企图麻痹工人阶级的斗志,瓦解无产阶级。我所说的‘修正’,就是修改矫正、发展完善的意思,恰恰是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你想否定马克思主义?”
“形而上学才是马克思主义的敌人。人类社会永远停留在《共产党宣言》的基点上,不敢越雷池一步,共产主义的生命也就止息了。”
“你要小心关进公安局去。”
“坚持、捍卫、发展真理,需要惊人的勇气。”
“我辩你不赢,我们还是来点实际的好。”
“干什么?”
“教我骑单车。”
“好啊。”静静的月夜,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她从我房里推出单车,我一只手扶龙头,一只手箍着她的腰,把她抱到了单车上,她一只手扶龙头,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我推着单车在操场上缓缓向前,这哪是什么教骑单车,明明是月下蜜语:“儿时的生活你还记得吗?”我问她。
“永远都忘不了,潜龙湖畔的草地就是我俩的地铺,凤凰滩的沙滩就是我俩的纸张,树枝就是我俩的笔杆,我俩常常在上面画着最新最美的图画。”
“你从小就是个醋坛子。”
“何为证?”
“有一次放晚学后,我在溢春河游泳,还有那么多同学,杜鹃帮我拿衣服,你抢什么?还骂她‘骚狐狸’。”
“是我的决不允许任何人侵犯!我是真心爱你的,始终如一,可是,我觉得你现在变了!”
“不会吧?”
“前天晚上,我一个人走访,你不怕我鬼打死;一个人要洗咱俩的被子、蚊帐,叫我怎么拖得动;很快就要庆祝元旦了,你不去二胡伴奏,学生只怕你,我又管不住;今晚,我来到你的房间,只想你亲我一会,你手里总是抓着笔……”
“别发火。”
“我发什么火?只是这次举行全市元旦汇演大赛失败了,领导会发火。”
“你怎么不早说。”
“你教语文,当教导主任、兼红小兵工作,有时晚上还要给老师们上基础知识辅导课,忙得要借我的鼻子出气,谁忍心同你谈这些?”
“今晚为什么这样狠心?”
“出了潜龙湖小学的丑,免去你这二把手,我蛮光彩?”
“你的意见呢?”
“演出的成功与否,直接反映我俩的文艺水平,仅有说、唱,太单调了,‘弹起我的东不拉’这首少数民族的歌,曲谱活跃,歌词朴实动人,我们把它排练成歌舞,你看怎样?”
“好!”
“凤凰滩大队是全省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为了大歌大颂贫下中农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与学大寨的丰硕成果,最好还增编一个大型的诗歌朗诵,这样整个节目就如虎添翼,气势磅礴,给人以压倒一切的感觉。”
“何时写?”
“今晚!”
“你这是逼着牯牛下儿。”
“我的丈夫是溢春河畔的奶娘,一肚子的崽。”
我放下单车,来到了她的房间。她拿出稿纸,把我按在办公凳上,我灵感大发,笔如骏马驰骋……
我醉于写作的时候,就象一个聋子。草稿写完,停住笔,开始字字斟酌,才听到床上有不停地翻身声。
“帮我把被子扎紧。”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婉转悠扬,似动听的乐曲从耳边响起。外面北风呼号,而她的房间内却充满着无穷的爱的热量。
我放下笔,来到她的床头,她两眼睁得圆圆的,没有丝毫睡意。眼珠里放出的光,不知用一个什么词儿来加以描摹,也许是爱慕、真诚、试探、渴望。我俩平时办公的时候,常常是两双手捧着一个热茶杯,镜子里是头挨头的镜头。可是,这个时候,已是十二点多了,她只穿着内衣睡在床上,我参加工作还没几年,过早恋爱,出了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毕恭毕敬地站在她的面前。
“傻瓜,帮我把被子拉上一点。”我的心在怦怦直跳,隔着一个教室,就是另外几个老师的宿舍,她的房间是个芦壁房,门闩可以从外抠得开。刚才都说要“扎紧”,这时又说要“拉上”,这是一对多么矛盾的措辞啊。我两手轻轻地替她把被子按了二下。
“拉上点”。猛然间,我的手挨到了她细嫩的下巴。她抓住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胸脯。渐渐地,我的理性不能战胜人性,我两腿一软,腾云驾雾般,倒在她的床上。她撑起身子,替我解开上衣的纽扣,把我裹进了她的怀抱。两颗痴恋的心在一起跳动:
“松,我爱你,你是俄罗斯式的钢铁保尔。”
“花,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美的鲜花。”
“我不叫艾花,我叫爱松。”
“不要讲话,他们会听见的。”于是,我们的活动由音态变为静态。从接触她身体的一刹那,只觉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她浑身的暖流,涌遍我的全身。她的头发、眉毛乃至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一种令人陶醉的少女味,我沉浸在爱的海洋中。她稍稍掀起被子,借助灯光,我看到了一对洁白的“雪山”,峰巅各长着一高一矮的很相对称的二棵“小松”。她半闭着眼睛,微张着嘴,时而发出快感的哼声,两手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手往下拉,当我的手摸有异样的感觉时,我赶快收了回来,又贴放在她的胸前。我不能轻易破坏一位少女的贞洁,我不能把工作当儿戏。
“你不是真心爱我。”
“我愿意永远就这样躺在‘雪山’上。”
“我没见过猫子不吃咸鱼的。”
“在我们的身后还有一些看不见的陷井。”
“谁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说不定就有人来敲门。”
我实在不想起床,但还是穿好衣服起床了。她象生离死别般直流泪,我伸出双手,抱住她的头,替她舔着泪珠儿。不知道是一只什么无形的魔爪,把我推出了她的房间。她穿着内裤,披着棉袄,用手电替我驱赶着漆黑的夜尘。
七
第二天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赵平庸校长通知我到公社中学去,说胡主任找我有事。胡合林是新调来的文教专干,找我有什么事呢?肯定是商量元旦汇演。我沿着溢春河,很快来到了公社中学,站在胡主任住宿的台阶上出粗气。他正在吃晚饭,胡合林满脸麻子,一只眼瞎得难看,另一只眼死死地盯着我。泡茶、请坐,这些起码的待人常识他全不顾,就象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我有我的人格,转身就走。
“哪里去?”
“回潜龙湖小学。”
“我不是通知你来吗?”
“我不是来了吗?”
“为什么转身就走?”
“你屁都不放,我赖在这里干什么?”
“我是边瞎子,没眼看人,你说话要文雅些。”
“边瞎子有什么可怕,你待人要热情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
“你最清楚。”
“还装傻?”
“坐得船头稳,哪怕浪来推。”
“高松啊,你要放明白些。”
“你不过是一个小学生的底子,我比你明白得多。”
“那么明白,为什么和艾花关起门来谈爱,一谈就是转钟几点。”他把桌子敲得咚咚地响,满脸的麻子都红了,怒肉在微微抽搐。
“这是我的自由与权力。”
“现在提倡晚婚,男到廿八,女到廿六,你们还没有这个自由。”
“按你说的做,还是按国家《婚姻法》办?”
“谈话必须把门打开,晚上最迟不能超过十一点,未婚先孕,二人都开除工作。”
“呸!”我屁股一转,走了。
绕过河坝,我气冲冲地走在公路上,隔老远就看见艾花在学校河边徘徊观望。她见我很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很焦急。
“出了什么事?”
我把见胡瞎子的情况,向她详细地陈述了一番。
“谈情说爱、结婚生子,这是我们的人身自由,受《婚姻法》的保护,他胡瞎子有什么干涉权?”
“你别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刀把子捏在人家的手里,以谈爱影响教学为借口,二人双开,你又怎样?”
“我俩明天就去开结婚证。”
“谁给我们开?”
“爸爸。我们公社所有的结婚证都由他婚审开出。”
“我没有这个勇气,你爸爸是公社的干部,未必看得起我一个小学教员、缝纫师付的儿子。”
“你是同我结婚,决定权在我手里。再说,我俩是儿时的了胯朋友,现在又在一起教书,我爸爸不是不知道。我们要破旧立新,搞订婚那一套,太俗气了!我们的方式是:彼此心心相印,双方一言九鼎。”
说着,说着,她又关上了房门,坐到了我的大腿上,两条腿紧紧地夹着我的下肢,我双手紧紧地抱着她,我俩的嘴唇、舌头紧连在一起,一秒钟也不能分离。我们尽情地张大嘴巴,象饿狼一样,都想乐吞恋人……
八
我们不因赵平庸、胡合林等人的眼红而将初恋生活由公开转入地下,而是以大胆的爱来以示对抗,倾吐纯真。
通过半年的努力,学校建起了二栋新瓦房,增设了初中班,我和艾花同住一栋房,她东我西,相距只有一个教室。我几乎又恢复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娃娃生活。洗衣、洗鞋、洗被子等日常小事,我都不管,我只管学习与休息。新瓦房离旧食堂还有半里路,三餐饭有时也是她用手巾盖着放在桶里提来。我不再以为她是我的同事,而是我的贵妹娇妻。她也不再称我“高老师”,而是用“你”、“嘿!”之类的词取而代之。人多的时候,她对我眉头一皱或点一下头,表示夫人有请。我们这时的热恋,已经到了一种忘我的境地。
清晨,如果我还睡在床上,她就跑来捏我的鼻子,帮我把衣服递到手里;如果我起得早些,也免不了要掀她的被子,吻她的脸庞。她给我穿衣速度很快,我给她穿衣却慢得很。洗脸水是我从食堂提来的,她不是很忙的时候,我很少自己洗脸。漱口后,我帮她梳理一对长辫,她要把我的衣装重新整理一番。我对穿着很不讲究。她说:“你象个了垮婆娘,人家会说我不能干。”我俩早晨的备课是别具风味的。她坐在我的双腿上伏桌写字,我把书放在她的背上看,彼此都不讲话。不懂的地方,互相商量。她去端饭,我站在台阶上观望;我去提水,她到半路来接。吃饭有时是相互交换喂完的。饭完了,喂的欲望没有完,她还张着嘴,我只好把自己的唾液度到她的嘴里,她老是衔着,不吞进,也不吐出。她每次坐到我的大腿上总是习惯于解开上衣,用手操着乳房,把乳头塞进我的嘴里,把那一对长辫在我的颈项绕了一圈又一圈,抱着我久不松手,要不是那该死的上课钟,我们会这样整天地坐在那把黑漆靠背椅上。她没有课,就坐在我的房里,把房门半打开听我讲;我休息时,就坐在她的床上,把房门留一条缝,看得见她就行了。下课的十五分钟,我俩也把房门关得严严的,将备课本和教材打开,放在书桌上,来了人也无妨。玻璃窗户都闭上了纸,偶尔纸出现了小眼,她就将梳头的长方形小镜靠在那里。午休,她睡,我就看书;我睡,她就写字。有时我们认为绝对安全,干脆二人一起睡。
有一次差点“被俘”了。通过翻云覆雨般的运动之后,我在她的怀中酣睡了。突然,传来敲门声。她赶紧推我,肚皮都捏麻了,我知道有紧急情况,又不敢讲话。她嘴唇合拢,向上一努,眼珠对门外的方向一转,我明白了,赶紧去开门。
“欢迎吕大姐光临。”
“中午都没有休息?”吕老师望着她书桌上摆着的钢板和蜡纸说。
“我和艾花组织学生排练《弹起我的东不拉》的歌舞,排练与教学两不误,这几天较辛苦。”她在床上发出女人特有的酣睡声。
“慢些忙,慢些忙。”吕老师走了,我们又开始了紧张的亲吻工作。
晚上主要是办公,互不干扰。把备课忙完后,再一心一意,痛痛快快地开展恋爱活动。我们的热恋活动是丰富多彩的。唱歌、跳舞、打球、下棋、胡琴、风琴样样来。有时为了争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我所写的文学作品都要通过她修改过目,而且每处的修改都令我心悦诚服。每当一个作品修改完毕,得到双方认可后,我俩便紧紧拥抱,在床上翻来滚去,如江河滔滔,海水澎湃……
朔风在呼呼地怒号,大雪在纷纷地飞扬。我们的房里却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一堆木柴火把房间照得通红。她抱着我的脖子,坐在我的大腿上。时而她将木柴放在火堆上,时而又吻我的脸,时而摸摸我的身子,不知用一种什么方式才能表现出她对我发自肺腑的深深的爱,在我的怀里忙个不停。室外寒流急,房内暖气涌。我们热得出了汗,都解开了上衣。我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她的乳房,越吃她越舒服,直往我的嘴里送;她贴在我的胸前,亲着我的乳头,我就受不住了,嘴唇一接触皮肤,忍不住要笑。我裹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灰尘也象故意戏弄我们似的,沾满了胸脯,就这个样子是不能上床的。怎么办? 我用舌头舔她的眼睛,她醒了。
“我睡得正香,把我弄醒干什么?”
“你看!”我对她的头顶与胸前目示了一下。
“你这‘奶娘’是怎么当的?”
“保得了太子,保不了娘娘。放得柴火来,身上免不了要沾点灰尘。”
“把脚盆拿来。”
“这么冷,你要干什么?”
“还你一个维纳斯。”我将二茶瓶开水和半桶冷水倒在一起,她脱掉衣服,光着身子,以舞蹈姿势,伸手仰坐在碧海之中。这时,我感到她柔嫩的裸体要胜过维纳斯女神。
我帮她洗完澡,她两手捧乳站在脚盆里。
“就这样慰劳我?”
“仙宫弄月,玉指采莲,随你的便。”我把她抱到床上,替她穿好内衣,重重地久久地接了一个吻,喊了一声:
“夫人晚安。”
“世上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
“真正的蠢货是为了一时断送一生。”
“人家是活神仙,有窃听器,盗形镜?”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哪个伟人不恋爱,何种百姓不结婚?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女,不是一个木偶人,我有我的追求,我有我的选择,这是上天赐予我神圣的权力,这是《婚姻法》给我的人生保障。今晚你不同我睡,明天一早或许你见到的是一具痴情红颜的僵尸。你这是缺德,这是无情,这是对人性的背叛,这是对法律的践踏。我要控诉,控诉这罪恶的世道,没有我恋爱的自由;我要批判,批判这霸道的社会,没有我做女人的权力”。她飞起一脚,被子掉到地下,脚手打个不停,夜深了,我还能听到她《弹起我的东不拉》的歌声……
九
夜,黑沉沉,我把自己的房门打开,发现床底下有几点绿色的灵火。我用脚去踩,灵火又移到了我的脚背上。这房里真有鬼吗?我拉开电灯开关,忽而看到一个可怕的绿体在缓缓地蠕动,三角形的头昂得很高,是一条青蛇彪。多险啊,我拿起军训棒,趁它跑动的瞬间,正好击中了它的七寸,接连几下,它的头被锤溶了。抬头一看,还有一条青蛇彪,足有一米多长,我等它爬出床底下的墙洞,一起消灭了。俗话说,“蛇进屋,有人哭”,反正这不是好兆头。
我闩上房门,久久不能入睡。这仅仅是自然界的灵火与毒蛇吗?如果我与她睡一晚,被赵平庸等人发现,会比毒蛇咬一口轻松吗?我们自幼儿园起就是同学,情投意合,互亲互爱,为什么没有我们爱的自由?我们是恋爱,不是搞特务活动,为什么要受他人的监视,而且以种种借口闯入我们的房间,干涉我们的婚姻?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人为什么不如鸟呢?我们符合国家《婚姻法》又不给开结婚证,即使生了孩,这到底是谁的错?这是社会主义,还是赵平庸、胡合林等人的惨无人道主义?想,能得到什么解脱;斗,又会是什么结果?她这时睡着了吗?她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容易才盼到天亮。我打开她的房门,撩开她的蚊帐,只见她红肿的眼呆呆地瞪着帐顶,眼珠一动也不动。两手垂直、身子笔挺挺地硬在床上,手里抓着《弹起我的东不拉》的歌谱,一双赤脚并在一起,象亡人的灵牌。她真的死了吗?再看枕巾,有泪水浸湿的痕迹。妻子,我心爱的妻子,你去游蓬莱,为什么不把我带去当保镖?你把我孤零零地抛在这个世界上撒手不管,你这样做是多么的残忍啊!你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值得吗?上帝把我俩降到人间难道就是给我们悲伤、凄凉,而不让享受丝毫幸福、欢乐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晴天霹雳,裂心横祸是真的吗?我光明正直,淳朴善良,这一切的不幸都不应当降在我的头上,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在生为一体,死后共一坟,我放声痛哭,一阵昏旋,倒在她的身上。
“你以为我真的死了?”她紧箍着我的脖子。
“干嘛要这样吓唬我?”
“我要让你薛丁山哭樊梨花。”
“那是因为丈夫得罪了妻子。”
“我昨晚一个人睡,哼了一晚的《弹起我的东不拉》,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你的心比铁还硬。”
“为了睡一夜,两个人都下生产队劳动改造,值吗?”
“你昨晚未必睡着了?”
“我是睁着眼睛睡的。”我把见灵火、打二蛇的事陈述了一遍。“你睡着了吗?”
“我梦见分娩了。”
“神经病。”
“你无心当爸,我有意做妈。我是人,一个热情奔放的女人。”
“那好,我们今天就去办理结婚手续。”
“走!”我俩走出房门,来到了溢春河畔的公路上。她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甜蜜,那样的开心,那样的豪爽,连嘴都合不拢,象一朵盛开的牡丹。她左右观望,时刻捕捉亲吻的机会。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站住了。
“怎么啦?”她望着我目不转睛。
“我是奉命去公社参加团代会的。”
“又上当了!”拳头似雨点落在我的肩上。
“我也去!”她孩子似的噘着嘴,拉着我的手两边摆动。
“不要鼻子。”
“人家总统出访都带夫人陪同。”
“公社团代会,不准带夫人。”
“管那些干什么,反正我要去。”说完,她的手又伸进了我的后腰,一股暖流冲散了冬天的寒气。
“听谁的?”
“听老公的。”
“听老公的打转,今天赴公社开会,一定带一件你最喜欢的礼物回来,献给我心爱的人。”
“一言为定!”我俩的中指紧连在一起,久久不能散开。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老远还在向我招手……
十
转眼就是春节了。我奶奶、父母住在离校几里的溢春河边,土墙屋要倒了,四周用木板按着再用粗木撑住,艾花就是在这里弄的团年饭。
“妈妈,我来烧火。”她把我母亲从灶门拉到了椅子上。
“以后洗衣、弄饭忙家务都是我的事。”她解下我母亲的围裙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今天是大年卅啊!”母亲搓着肉丸,两娘母烧的烧火,炒的炒菜,忙得很火热。
“我累了,您还怕没有人心痛?”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做父母的本不应过问,但为了你们以后好,一席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是您的儿媳妇,什么话不能讲?”
“孩子,你和高松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会把你当外人呢?自从高松说你要来吃团年饭,老娘这几天高兴得睡不着觉,坐着也想,站着也想,想我那没过门的儿媳妇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今天见面,可惜我身上的肉割不下来。”
“我见了妈妈,也很高兴。”
“高兴什么?住一个东倒西歪的土砖屋,起大风,吓死人。你爸爸是公社干部,他爸爸是缝纫师付;你是住瓦房,他是住土窑。年轻人不能凭一时感情的冲动,应当思前想后,考虑好。”
“这些情况,他早就对我讲过,我也听厌了。我告诉您老,事在人为。有了人就有了一切,没有人就失去一切。我是选人作对象,不是商人做买卖,社会上,那些要手表、单车、缝纫机,只看家底,不看人品的女孩,您不觉得可笑吗?”
“这我就放心了。”母亲如释千钧,爽朗地笑了,她也笑了,两娘母的笑声汇成沁人心脾的乐曲,久久在屋内回荡……
“哎哟……哎哟……”
“这是谁在喊‘哎哟’?”
“高松的奶奶哀声叹气,病了一年多,整天躺在床上呻吟。”
“我去看看。”她放下手中的棉杆,挽着我来到了奶奶的床前。
奶奶浑身用棉被裹着,床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她伸出双手,抱着奶奶的头,奶奶象是从棺材里拉出来的一具古尸,一只手吃力地摆动。
“奶奶说这里难受,要我俩出去。”
“你走开!”
“我是怕……”
“我是怕你忘记了七岁还要奶奶背。”
“奶奶的舌头为什么不停地张嘴抖动?”
“快端茶来!”奶奶喝一口,停一下,嘴里小声地叨念着。
“听,奶奶在说什么?”
“你是哪个?”
“艾花,您的孙媳妇。”她大声地说。
“让我看看。”奶奶用手撑着床铺,身子却总赖着不能移动。
“奶奶!”她含着泪水,把自己的脸送到了奶奶的眼前,相隔不到二寸远。
“看不见……”奶奶不知是哭还是笑,脸上的褶皮抽动了几下,两行泪珠滴落在她的掌心上。我端来热水,她替奶奶洗掉手上的粪便,替奶奶梳理着掉了许多的白发。
“妈妈!”堂屋传来少女声。
“你怎么就来了?”
“还不是执行你的‘指示’。”艾花听着我与来人的对话,心里不是滋味,女人天生的吃醋情绪油然而生。
“艾花,她叫柳春枝,是高松的嫂嫂,以后你俩就姐妹相称吧!”妈妈的话,使她脸上多云转晴天。
“嫂嫂真是溢春河畔一枝花。”
“妹妹过奖了。我今天一是赶吃团年饭,二是奉弟之命,接你们去对河看电影,船就在河边。”
饭后,我们坐上了小船,清清的溢春河,荡漾着我们深深的爱情。我箍着她坐在船的中舱,船冲破茫茫夜雾,向前挺进,忽然间,她坐不住了,要站起来,看看这水上的风光。我俩各伸进一只手臂,同穿一件军大衣,紧紧地箍着,成为一个威武的整体。
“《弹起我的东不拉》……”她悠扬的歌声,惊呆了河二边的行人,岸上的人指指点点,她的声音更加悦耳宏亮。
“叔叔,婶婶,快放映了!”船刚靠岸,两个侄子就来给我们报信,我们各抱一个来到了露天影场。
《智取威虎山》——银幕上出现了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杨子荣敞开衣襟,杨鞭跃马,发出气贯长虹的吼声: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
她偎依在我的怀抱,尽情地欣赏着这动人的京剧。每当关键时刻,她都担心杨子荣的安危,总希望杨子荣胜利,恨座山雕狡诈。杨子荣果真没有辜负她的希望,京剧的情节是按照她的愿望发展而告结束的。
“有何观感?”
“请夫人赐教。”
“杨子荣能击败座山雕,除了智慧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勇敢。”
“我象杨子荣吗?”
“你连我爸爸都不敢见,还敢闯‘威虎山’?”
“真是欺人太盛!”
“不是吗,上个星期日你给我送《红楼梦诗词浅注》,见了我爸爸为什么绕道走?”
“我后天就去闯‘威虎山’!”
“正月初二!”
“一言为定。”
“今晚到哪里睡?”
“嫂嫂家。”
“不,我要到对河的‘土窑’里去睡。”她坐在单车的三角架上打着手电筒,我握着她的一对长辫,箍着她冲破黑暗,奔驰在夜深人静的溢春河的东端岸边……
十一
正月初二到了。我是空手进门,还是挑一担箩筐呢?不喜欢我,箩筐里的礼物会往禾场上甩;喜欢我,不花分文,她父母也欢迎。世上的女人未必尽是商品,都是用金钱买来?我到底比她低在哪里?缝纫师付的儿子就低干部子女一等、“教书匠”就那么令人寒心冷眼?世上的每一对夫妻、恋人都是以金钱、权势、功名为基础的吗?我讨厌庸人之举,要凭才貌赢心。艾花常对我说:“我俩不搞订婚那一套,那太俗气了,我俩贵在真心,相濡以沫。你就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我的心全被你霸占了。我穿你的衣服特美,和你在一起特乐,我这一生,非你莫嫁,一言为定!千年旧俗到我止,开创婚嫁新纪元……”顶着一块阴沉沉的天,不知不觉来到了溢春公社。她家住在公社保险台上办公大楼后面,三间平瓦房。我怎么称呼呢?丑女婿总得见岳丈。正好,她家正方形的桌上摆好了杯筷,都没有动筷,象是在等我。艾花面向门外坐着,第一个看到“杨子荣驾到。”
“爸爸,您的女婿高松给岳丈大人拜年来了。”
“欢迎啊!”她爸爸披着军大衣,一字一句地说。面容严肃,语调迟缓,似乎夹杂着一点不很看重的成份。她妈妈与妹妹闻声大步走下台阶,把我拉进了屋。茶还未喝完,饭就端来了。说说笑笑中,刚吃罢午饭,她就把我往房里推。
“这是我姐姐的书柜。”妹妹很活泼,惹人喜爱,把姐姐的一顶红绒帽戴到了我的头上,象讲解员一样,介绍着家里一些简况。
“你哥哥就喜欢看书、写字,象人离不开氧气一样。”她把柜里的书一齐推向我眼前。“出去,我和你哥哥有事”。她又象在学校里那样,把房门关上,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大腿上。
“你爸爸会骂人的。”
“在家里,我就是‘一把手’。”
“我真拿你没办法。”我被她按在床上,象一辆载重的货车。
“两手空空,真不好意思进门。”
“君子之交淡如水。”
“千古习俗岂能违?”
“是不是要我俩把土砖屋里的‘金银财宝’都抬来?”
“旁人会笑你找了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孔乙己’”。
“我爱的是好郎君,厌的是货郎担。”
“夫人高见。”
“上午,我站在公路上等你,人都冻硬了,也没看到你的影子。”
“男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你,你不要辜负了二老的一片苦心,我俩要演一幕精采的戏给爸妈看看。”
“怎么演?”
“今晚我俩睡一头。”
“干嘛要谈这些呢,说点别的不行吗?”
“跳舞!”她扭开了录音机。
“我是一个笨蛋。”
“我能让笨蛋孵出凤凰来。”她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把我一下从床上拉起,搂着我直打转转。二双新皮鞋,踩得尽是灰。
“出去走走吧?”
“不,只准在房里睡,机会难得。”
她脱掉了我的衣服,把我塞进了被子里。在学校里睡,总觉得有人在监视,提心吊胆,象有虱子在咬我,睡在她家的床上,虽很不自在,倒有一种安全感。亲了一阵后,她腑下身子,亲了我一口说:“一会儿就来。”
她又在玩什么魔术呢?是找爸爸出气,还是请妈妈转弯?是借娱乐器具,还是观察房外动静?她的倔犟能战胜父亲的固执吗?到底是我人品不行,还是“教书匠”没地位?假如我是一市之长,假如我有万贯家财?这到底是人的世界,还是权、钱天下?人为什么不能认识自己,善化自己,而甘愿做权的“奴才”,钱的“俘虏”呢?
“坐起!”她将棉袄披在我的身上,取下自己的围巾铺在我的胸前,我象一个“产婆”靠在床头。一碗热气升腾的荷包蛋送到了我的嘴边。
“谁弄的?”
“你猜”。
“我心爱的妻子?”她摇了摇头。
“我敬爱的丈母娘?”她又摇了摇头。我猜不着了,傻乎乎地坐着。
“爸爸。”
“爸爸?”她箍着我连连点头亲吻。
“刚才进门的那样子,为什么令人难以琢磨?”
“我爸爸的性格是外刚内柔,口恶心善。我找他‘算帐’,他说,并不是不喜欢你,而是现在提倡晚婚,怕我俩太好了越轨,对工作有影响,所以很严肃,装出一副岳父大人相。”我恍然大悟。
“我爱吃天鹅肉,不爱吃荷包蛋。”
“爸爸弄的,非吃不可。”趁我张嘴的一刹那,她夹着蛋堵住了我的嘴巴。
“要吃我俩就一起吃。”
“我吃白,你吃黄。”
“吃蛋也要分工明确?”
“以后我俩做了爸妈,女孩由我管,男孩归你教。”
“这恐怕不太公平吧?”
“每次你都睡在我的上面,这公平吗?来世我要让你做我的妻子,我做你的丈夫。”
“要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又怎样?这时,你就在我的床上做‘产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睡着,晚上给你‘天鹅肉’吃”。一碗蛋很快就吃完了,她放下碗筷,握着我的双手,扑在我的怀里,温暖的嘴唇,不停地掀动着我那激烈跳动的胸脯。她的热情、坚定、果敢、酷爱,使我忘记了一切生物的存在。
“搂紧点。”
“再搂紧就不能出气了。”她抚摩着我的全身,吻遍了我的脸面肚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不是要向全世界宣告!”她一巴掌拍在我的大腿上,不知房外有何反响。
“艾花,叫高松来喝酒,菜都摆好了。”谢谢岳母娘,我起床了。
“今天算你走运。”她给我穿好衣服,鞋袜,梳理着被她揉得象鸟窝一样的头发,拿来一瓶香水,在我的身上点了几下。
晚餐比中餐的菜更多,团鱼火锅旁挤满了酥肉、蒸鱼、鸡鸭等一桌子荤菜。她爸爸脸上的皱纹中挤出一丝喜色,拍着我的肩膀说:“高松,来来来,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和艾花又是老同学,我家就是你家,不要受拘束,菜不好,请随意。”他脱掉身上的军大衣,把我拉到桌上,和我同坐一条高板凳。中午的低温怎么一下子上升到晚餐的高温呢?我一边吃饭,一边揣摩。
“怎么不喝酒?”她爸爸举起酒瓶,把酒倒得流出来了。
“高松和我一样不呼烟、不喝酒、不打牌,只爱书,是一个标准的艾家女婿。”说完,她把一个鸡腿夹到了我的碗里。
“好,年轻人就要这样。文官把笔耍,武官跑死马。机关有年轻干部、地方上有复原军人追她,她就是不理,艾花只爱上你这枝笔。”
“男伢子应该具备的优秀品质他都具备了。”她的话使我的脸红得发烧。
“听艾花讲,凤凰滩大队是全省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单位,就是你一枝笔写来的。”
“不要听她瞎吹。贫下中农不干,没有实际成果,我拿什么编节目,整材料?”
“有成果的单位多得很,红旗为什么偏偏飘扬在凤凰滩?”
“好!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公社要我写一个关于打响春耕生产第一炮的战斗动员令,这任务就交给你了。”
“行!”我没有张嘴,她就表态了。
“那就归你写。”
“这是爸爸对你的笔试。”
“哪里,哪里,我是看你们闲着就……”
“就是要露一手,不然,我讲的爸爸总是不大相信。”
“我没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我的丈夫今年首次登门,你就虎着脸,摆出一副岳父大人的架势?”
她爸爸半晌没有讲话,望着桌底下啃鱼骨头的小猫,终于找到了一个掩饰的理由:“你们还是抓紧时间写《动员令》吧,用铁的事实来指责我。”
“今晚交卷。”她象我是王勃从滕王阁走来。其实我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既不了解全公社的情况,也不知道新一年公社的春耕举措,为了不失我俩的志气,还是硬着肚皮接受了。
“选驸马,还得抛绣球,谁抢到了,该谁走运。”她边说,边挽着我的手臂回到了她房里的独我世界。
“我不相信一张《动员令》,会唤来‘天鹅肉’”。
“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你的鸡蛋,加上我的体温,定能孵出凤凰来。”
她搬来一叠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材料,别说一晚,就是几天也够看。我凭着平时的积累,根据她爸爸的简介,加上自己大胆而丰富的理性思维,钢笔在方格稿纸上“沙沙”地搅动。一页,二页,三页……
“这是第几页了?”
“你只管写,我只管抄。”
“怎么样?”
“货真价实。”
“别胡吹,没写好,岳父大人瞪眼睛,会吹掉‘天鹅肉’”。
“你不要担心风吹月亮,我艾花的心,永远和高松一起跳动。”
“几点了?”
“十点正。”在标记页码的同时,她早已帮我工工整整地抄好了,拿着草稿走出了房门。
“请岳父大人审阅。”
“怎么是你的笔迹?”
“在这里!”她献出了我写的一叠草稿。
“写得好,这样我就可以过一个轻松的春节了。”
“辛苦了,我心爱的。”她又把我往房里推。
“就到我的床上睡。”
“你呢?”
“睡在我丈夫的肉沙发上。”
“这很不雅观。”
我怕你睡了还想睡。”
“哥哥!”房外传来了小侦察兵的声音。
“喊什么?”她大声地嚷着。
“爸爸找哥哥有事。”
“ 滚!哥哥在姐姐房里修改材料。”妹妹蹬蹬蹬的脚步声,在她的犟脾气中消失。
“艾花,把门打开。”她爸妈敲开了她的房门。
“你们还没有睡?”
“我和高松在修改‘春耕生产动员令’。”
“这么晚了,明天再改吧?”
“我就是爱上了他搞学习的那股牛劲。”
“我看高松这伢子聪明能干,就是因为不怕苦,舍得学。”
“我和高松在潜龙湖小学赶材料、编节目常加晚班。”
“艾花在高松的影响下,也大有长进,肯学多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高松,你是我们做父母的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现在你俩又在一起工作,你们的真心相爱,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公社的结婚证都是我开,你俩的事,我会抓紧的,夜长梦多,也省得别人说闲话,我们不搞订婚那一套,新事新办,你俩就放心吧。”她爸爸一番诚恳的话,说得我俩心花怒放……
“这放心了吧,我心爱的。”她从书桌上拿来镜子,两人的面容都映在里面。
“美哉,美哉,我的美男子。”
“漂亮,漂亮,我的活西施。”
“漂亮什么?你根本没有过细看,这里有一点麻子。”她指着右眼皮下稍稍凹起而又极不显目的地方说。
“你根本不懂艺术,世界上没有任何十全十美的东西。文艺创作时,写英雄人物,为什么非写缺点不可,恰恰是为了表现生活的真实,构成一种奇特的奥妙无穷的‘缺陷美’”。
“跟文学家做夫人,真是一种无限的幸福,连我脸上的麻子也成了美的标志,笔试、口试,双百分。”
“双百分又怎样?”
“吃‘天鹅肉’!”我贪婪地趴醉在肉软的海绵上,她双手捧着我的脸,小声地哼着《弹起我的东不拉》,我衔着她的乳房,不知什么时候,我俩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十二
1975年下半年,开学几周后,学校通知艾花调潜龙市毛泽东思想展览馆当讲解员。
大海没有滔天巨澜,就会显得平淡无奇;高山没有群峰起伏,就会失去磅礴气势;生活没有坎坷曲折,就会成为一潭死水。我知道,与自然搏斗,无论有多大的雄才伟略、向人类宣战,无论有多高的绝顶才智,任何人也摆脱不了这一铁的规律。但我俩万万没有想到,人生的厄运,竟来得如此的迅猛;我俩的热恋,竟如此的短促。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通知,它是拆散牛郎织女的一条银河。我们紧紧拥抱,瘫软在床上。潜龙湖小学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一阵狂风吹来,将她房间窗户的玻璃打得粉碎,滂沱的大雨淋湿了她的书桌和那长方形的小镜。她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一双没穿袜子的脚,一只套在鞋内,一只露在地上,敞开的胸脯,可以看到没扣的乳罩,一对“雪山”上的四棵“小松”无精打采地趴在峰顶。一对长辫已稀稀散散,披在后背,拖齐臀部,眼眶里噙满泪花,反剪着双手,靠在墙的一角,象个在押待审的“囚儿”。
“我不去,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她咆哮了。
“这是‘圣旨’。”
“狗屁!”
“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上有调令,你敢不从?”
“胡说!”她滚在地上,双脚乱蹬,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然后,带着一身泥尘,爬上床去。 “你疯了!”我抓住她的双手。
“哈哈哈……”我把她抱在那把黑漆靠背椅上,她一阵狂笑。
“好妹妹,听我说。”
“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你心爱的妻子。”
“一根粗壮挺拔,直插云霄的树,如果没有许多分枝,你说美不美?”
“我没有那个鉴赏能力。”
“从长江到亚马逊河,你能说出世界上没有曲折和支流而总是笔直奔泻的江河吗?”
“我没有研究过地理。”
“你记得西施出使吴国吗?”
“我没有她那种忍辱负重的精神。”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不知道。”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望,又恰象台风扫环宇,重比翼,和云翥’。你还记得毛主席写的《贺新郎》吗?”
“不记得。”
“中国有句名言:好男儿志在四方。”
“我不是男儿。”
“你不是常说男女都一样吗?”
“不要将我的军。”
“不要只看鼻子尖。”
“我去当讲解员,还能重返潜龙湖小学吗?”
“当讲解员的人我们公社多得很,而偏偏调你,这就是领导的一种信任,如果抗旨不去,下次有好事,恐怕就不会轮到你了。”
“你的意思是……”
“去,明天就去报到!”
“不去,坚决不去!我不要那个下次,只要这次和你亲吻,永远坐在这把黑漆靠背椅上。”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展览馆会办一辈子?还不是政治宣传一阵风,几个月以后,又回到我这宽厚的怀胸。”
“还是夫君有远见。”
“来,我帮你收拾东西。”
“我不要你收拾东西,要的是和你在这里还清静地睡一晚。”
“记住我一句话:不要为了一时的快活而毁了一生的前程。”
“我和你睡觉,仅仅是要得到一时肉体的满足吗?不!我是爱上了你的人品,爱上了你冰心玉壶般的内心世界,爱上了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不吃饭,不要紧,没有你这个精神食粮,我就会饥饿;不睡觉,不要紧,没有你和我血肉相缀,我就有可能变成一具腐尸”。她睡不象睡,躺不象躺地倒在我的怀里,浑身的肌肉不停地抽动,发出哽咽的凄泣……
“把剪刀拿来!”
“干什么?”
“把这一对长辫剪下来,让她天天陪伴着你。”
“不行!”
“为什么?”
“这一对长辫就是我寒冬的围巾,只有你替我保管才放心。”
“蛮会找借口,不喜欢‘麻子堂客’是吗?”
“我对天发誓:在生为一体,死后共一坟。”
“那就执行我的指令。”
“这太残忍了。”
“你是怕新调来的音乐教员、你的老同学——杜鹃发现,笑话你是吗?我还在你的眼皮底下,休想另有新欢。”
“那就剪吧!”我把她经常给我剪指甲的剪刀递给了她,握着她的一对长辫,她剪一下,朝我看一眼,慢慢地剪着,眼眶的泪珠顺着脸颊落在胸前,剪刀每动一下,就象在我的心上戳一下。
她把剪下的一对长辫送到我的嘴边亲了亲,然后缠在我的脖子上,她笑了,似乎是一种莫大的满足。
“待我们重逢的时候,如果一对长辫被野老婆扔掉了,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是个‘土包子’,也有野老婆相中?”
“要不是我霸占了你,凤凰滩上的那些野鸡婆早就把你分啄八块了。”
“我没有这个感觉。”
“我时时都有这个预感。”
“你蛮不放心啰?”
“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军令如山倒。”
“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他只教一变就行了。让我变作你那对雪山上的四株小松,我们时时血肉相连。”
“这太浪漫了,我只要你明天一早就送我去潜龙市委,规定在一月之内,你去三次,我来一趟。”
“有时怕有特殊情况。”
“被野花迷住,就别去我那里。”
“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我不听赌咒发誓,只看实际行动。”
“你这么不相信我,就别去展览馆。”
“防止脑膜炎,先喝芦根水。”
“听,好象鸡叫了!”
我俩脱掉衣服,相互袒露出洁白的肌体,紧紧拥抱。双方激情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浑身每一根筋骨在欢快地运动,每一条血管在兴奋地奔腾,每一块肌肉在幸福地震颤。我的牙齿陷在她的嘴唇里,她的双手紧扳着我的下肢,久久地缀成一个整体。我们的呼吸逐渐加快,泪水汗水交融在一起,她眯着眼睛,抚摩着我的全身,发出阵阵哼声,我俩陶醉了……
“我的……高松……”
“我的……艾花……”
“世上……只有你……”
“只有你……理解我……”
“世上……只有你……”
“只有你……疼爱我……”
“不要丢了……我的一对长辫……”
“不要忘了……你浑身都盖有我的私章……”
台阶上似有脚步声,这是勒令我们起床的信号。我正在帮她梳理着剪去了一对长辫的头发。
“艾老师!”
“早上好!”几个女学生送行来了。她们把买的手巾、脸盆、茶瓶、纪念册等礼品放在书桌上。
“高老师,请您代我们在这本子上写句留言吧?”
“凤凰滩留下了我们深深的足迹,
溢春河饱蘸着我们浓郁的情谊。”
“好!”她捧着纪念册连连点头。
“艾老师,您舍得我们潜龙湖小学的‘大文豪’吗?”
“调皮鬼!”一只手去敲学生,一只手却在擦眼泪。
“走!”门锁好了,只剩下半间空房、一间床、一张书桌和那把黑漆靠背椅。书桌上《弹起我的东不拉》的歌谱被风吹得不停地翻动……
我真的把她一直送到潜龙市吗?她哭我也哭,堂堂教师,巍巍男子,成何体统?我以最大的理智,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慢慢地,我们走出了校园,来到了溢春河的公路上,师生象送亲一样,挤满道旁。
“洪梦琼、李红霞请你们二位同学把艾老师一直送到潜龙市毛泽东思想展览馆。”她望着我,没有讲话,两颗眼珠放射出迷惘的光,也许是在心里咒骂,为什么半路改变主意,嫌我“麻子堂客?”我的一对长辫不会扔掉吧?我的长方形小镜不会甩碎吧?……
我走近她的身边,掏出小手帕,替她沾着脸上的泪珠,耳语了一阵。她把一块女式手表戴在我的手上,我取下自己珍爱的钢笔放进她的挎包。面对欢送的师生,她情不自禁地讲道:“《弹起我的东不拉》是我和高老师一起导演的元旦汇演获奖歌舞,在这离别之际,让我们师生一起再放声高唱吧!”在依恋的歌声中,她走了,不时地回头看看,脚下似拖着沉重的铁镣;我手里握着她给的钥匙,象捏的是一串铅球。她含着热泪走了,我痴望着她剪去了一对长辫、蓄着短发的背影……
十三
高松啊,高松:
“弹起我的东不拉,东不拉……”我站在高高的展览馆大楼,徘徊左右,左右徘徊,放声高唱,一个个行人走完了,暮色换成了月胎,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没有看到你的影儿来。我早就说过,你不是真心爱我这个“麻子堂客”,只怪溢春河畔长满美味多姿的新鲜菜。我规定你一月来三次,我去一趟,半月来,望穿了我的双眼,思裂了我的脑袋。你在干什么?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花园里选花,越选越差;一千个,一万个,赶不上第一个。自己的凤凰要珍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我只盼早点熬过这几个月,快、快、快——快点回到你那温暖的胸怀。我的脸上,确有一处“缺陷美”,可是我的心,只有你清楚,我的一对雪山,我的四株雪山小松,我的月宫,我的裸体,我的一对长辫,我的整个的心都献给了你,我的——高松!你就忘记了,我的嘴唇,有你的牙齿印;你的全身,留满我的指纹。一九七四年秋,我们一路阳光一路歌,夫妻双双畅开怀。凤凰滩大堤运砂,我给你揩汗,宁可自己顶烈日,太阳帽儿给你戴。带学生春插,两人共一畦,耳朵贴耳朵,伢儿们在打架,我仍在为你唱:“弹起我的东不拉,东不拉……”你的头发,这几天谁来为你梳理?你的衣服,我会抽空来为你洗晒。你的身体素质不好,易感冒,常咳嗽,近来怎样?我每个晚上都是睁着眼睛睡觉,什么时候,能盼到你过河来?我的眼眶深陷了,餐餐二两,不爱饭菜。我想念你——我心上的高松。你身与我同高,而雄心万丈;你仅读了高中,而博古通今;你身无半文,而心忧天下,时时刻刻把人民的疾苦、民族的命运萦挂胸怀。你爱我,胜过爱你自己。你衔着我怕化,握着我怕溶,我是你身体的细胞,你是我生命的血肉。没有你,我就失去了生存的氧气;离开你,我象一个精神病人,错把桑梓当高松。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多么狠心的男儿。你是豺狼虎豹,你比世上最坏的东西还坏。我现在没有别的奢求,只要和你望一眼,哪怕是一瞬间,我也感到满足。你何时跨过溢春河——我站在高高的展览馆大楼,在孤独地徘徊,在徘徊中企盼……
她走了,我病了,躺在床上,高烧不退,茶水不沾。手捧着她的来信,我心绪缭乱,愤闷中,翻开了她从展览馆给我捎来的——《红楼梦诗词浅注》:
“世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弹起我的东不拉……”这声音多么熟悉而亲切。
“嘿!”她推开房门,扑在我的身上。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吕老师说你病了,我特地从展览馆赶来。”艾花把我抱到那把黑漆靠背椅上,铺好买来的新垫单,撬开荔枝罐头,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吃,然后倒掉床底坛盂里的黄尿,并泡上冷水。
“今天下午省里有人来潜龙市参观,我得马上赶回展览馆,晚上一定给你带药来。”她俯下身子,舔着滴在我脸上的泪水,从枕头下拿出那一对长辫缠在我的脖子上,久吻了一阵,匆匆地骑着单车走了……
十四
艾花前脚走,杜鹃后脚就跟了进来。她是我儿时的同学,优美的身姿托起一蔸鲜嫩的“小白菜”,天真活泼,能歌善舞。我病了之后,她除了教音乐外,语文课就是她帮我代上。
“高松,你的病越来越重,我父母是潜龙市人民医院的医生,早就想带你去检查一下,就怕你家娘子误会。”
“请你放心,艾花是通情达理的。你父母救了她的丈夫,她还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呢!”
“我今天上午没课,那就马上出发。”
“行!”我和杜鹃同坐一辆单车,踏上了通往潜龙市人民医院的公路。我摇摇晃晃地抱着她的身子坐在单车后面,只觉得头晕眼花,离医院只有二里多路了,我都不能坚持,她扶着我坐在公路旁,休息了一阵子,才又上单车,我扶着她的肩膀,慢慢推行,一步一步移到了杜鹃的家里。她买来了一些水果,我直摆手,昏倒在她妈妈的床上。
通过抽血化验,其诊断结果是:急性黄疸肝炎。这种病,来得猛,也好得快。但治疗不及时,就有死人的危险。
杜鹃的母亲是一个很善良而又心直口快的人,她从不把我作一个传染性的病人看待,吃饭、洗脸、喝茶都不间开,我觉得不方便,还是执意住进了病房。
这个急性黄疸肝炎病室,一共是四个人,住院两个月,因为药物紧张,影响治疗,我亲眼看到死去了三个。我,皮肤一天比一天黄,眼珠的内膜黄得难看,尿比茶叶茶还要黄,闻到猪油的气味就要作呕,餐餐靠一点罐头和输液维持生命,看来,第四个就要轮到我了。
“死”,并不可怕,不论领袖与平民都有一次。只是我才廿多岁,未免太早了,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告别人间,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的躯体是人民的乳汁凝成,而我对人民还没有丝毫的报答。我深知自己志短才疏,但愿意为党和人民的事业有一份热发一份光,许多正在做的事,眼看就要闭眼夭折。我没有眼泪,阎王老子下调令,命我去阴司地府报到,我有什么办法?……
父亲来看我,我非常慷慨地说:“我死了,你们不要哭。哪个人能活一万岁呢?林彪要全国人民祝他身体健康,仍是个短命鬼。死,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自然规律,也是人们无法逃脱的新老交替的一种客观过程。可惜的是,我未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死了以后,请把我的尸骨就葬在凤凰滩的宝塔松下,碑文就刻一首歌:《弹起我的东不拉》,让我永远望见花放凤飞……”
我瘫在床头,等待着死神的呼唤,第一次看到年近六旬的父亲站在病室内象小孩一样失声痛哭……
大雨下过不停,杜母领着我来到了市镇旁一位老中医的家里,老人一见面感到很惊讶,忙对杜母说:
“下雨落雪你是很少出门的,今天什么事这么紧急啊!”
“求求您,我‘儿子’的病重得很,是急性黄疸肝炎,麻烦您过细地检查一下,开几副中药。”说完,杜母泪水直流……
“别哭,吃了我开的中药,一个星期无好转,请你们‘母子’另找高医。”老中医摸摸白胡子,按着我的手脉,一字一句地说。
杜母拿着处方,跑遍了整个城市,十有五缺。怎么办?她在省、市、县等地到处找熟人,搭信、写信,挤时间乘车觅药。命不该绝,药配齐了,吃后有好转。
杜母是医生,懂得这种病中西医治的重要,求主治人经常给我开葡萄糖、肌苷等静脉注射,引起了病号的反感,惹得院领导对杜母发火了:“现在的药物相当金贵,你天天要医生给你的‘女婿’开好药,其他病号在骂娘!”
“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病有轻重缓急,高松的病与其他病号不同,弄不好,是要死人的。”此后,为了注意影响,杜鹃的母亲采取夹攻的办法,白天,在病室就诊;晚上,在她的房间进行静脉注射。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苍天保佑,通过一段时间的“中西夹攻,”我的皮肤变得有红有白,黄疸基本上消退,食欲逐渐增加,再抽血化验,肝功能正常。我要求出院,杜母坚决反对。她说急性黄疸肝炎这种病,来得猛,也退得快,但顽固得很,倘若复发,那就会前功尽弃。一天,杜母特意把我叫到她的房里,关切地对我讲:“高松,讲实在话,你的病基本上治好了。为了防止后患,彻底根冶,所以不能急于出院。你住的是传染科,对门是肺结核病房,我不能让你黄疸肝炎治好了,又得一个结核病回去,我把杜鹃的房间收拾好了,特意为你准备了胡琴、提琴、还有些书报,今天就搬。”感谢杜母呕心沥血的药物抢救与体贴入微的精神治疗,我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白白的,胖胖的,来看望我的人络绎不绝,说我长得象个“大首长。”
住进杜鹃的房间,精神上是爽快的。治疗、学习、接待来宾、弹琴、唱歌,文章读了一大堆,罐头吃了几箩筐。每天,吃得饱,睡得安,学得好,玩得欢。比起学校上几节课来快活多了。这时我有如刘备招亲,乐不思蜀,一心一意,闭目养神。我这才深深地体会到:没有什么比失去健康更不幸些。一个人再聪明、能干,但如果没有健壮的体魄,一切都是枉然。
杜鹃的母亲待我没有二心,开口儿,闭口崽。快过春节了,杜鹃把我接到她家,餐餐有肉,朝朝有荤。想方设法为我弄点好菜。深冬的夜晚是寒冷的,而杜鹃的房里却充满春天般的温暖。杜母每天在我的脚头放着一个热水袋,房内有一盆木炭火,有时身上还有一点麻麻汗。杜母的姨侄女出嫁,要我去写对联,特意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还带着静脉注射的药液。杜鹃的姨妈见了我,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文豪’大驾,还带有私人医生。”
腊月廿六,杜鹃的母亲送我回家,带了酒精、药棉、葡萄糖、肌苷、肌醇,维生素B12等涨鼓鼓的一大包,摆在我父母的缝纫案板上,象搞药物展销。杜母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在公路上告别时,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揩着泪水说:“看在我的份上,杜鹃就托附给你了!”我没有回话,也没有点头,象个雷打直了的死人笔挺挺地靠在树旁,目送着这位终身难忘的救命恩母。
十五
春节过后,我重返潜龙湖小学,象是从外地调来的一位新老师。这时,我和艾花在思想感情上已经形成了似乎无法跨越的鸿沟。她见了我,皱眉瞪眼,象见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了避免误会,挽救劣局,我还是来到了我俩以前常常同床共枕的房间。
清晨,她正对着镜子坐在那把黑漆靠背椅上无精打采地梳理着自己剪去了一对长辫的头发,眼眶里滚动着泪花儿,忽而镜子里出现了成双成对的镜头,她象发现了禽兽般的惊慌,猛然站起,拍桌大怒:
“滚,这不是你的洞房!”
“要杀,要剐,都可以,只允许我讲一句话!”
“快讲,学生今天要来报到,我忙得很。”
“如果我答应了杜鹃的母亲提出的婚事,该雷打火烧。”
“该打、该烧,你都干得出!”
“这是千古奇冤。”
“我讲了,省里有人下午来展览馆,晚上就给你带药来。可是,我失望了,一袋子药和补品无人签收,我锤着紧锁的冷门痛嚎着。老师们嘲笑我:“艾花的心肝五脏被狐狸精叼走了!……”
“啪啪!”重重的两下,打得我脸上一阵火烧。
“住院快半年,你为什么连一张纸条也不捎来?”
“《弹起我的东不拉》的歌谱,我是托杜鹃送给你的,怕你闷得慌。”
“我没有收到。”
“那还不是‘狐狸精’吃了。”
“在我们公社哪个老师没去看我,你以为我真会上西天?”
“我知道,去看你的都是些想爬到松树梢上拉屎拉尿的骚婊子。杜鹃的母亲是你的私人医生,特别护理,杜鹃一个星期看你一次还不够,还要我艾花去争风吃醋,打架相骂,你来当裁判员?”
“主观想象,不能代替客观实际。”
“那就请允许我向你汇报客观实际吧,为一心照顾你,我辞去了讲解员的工作,又回到了潜龙湖小学。杜鹃紧紧地抓住你给她的房门钥匙,冲进冲出,洋洋得意,象哈叭狗得了主子的令箭。被子、蚊帐,衣服她帮你洗晒,折得好好的,所有的书,她帮你归类捆好,我拿一本书都要打借条,这种屈辱,你忍受得了吗?”
“我是托她将钥匙交给你,房内所有的东西由你保管。”
“她没有把钥匙给我,你这是骗人的鬼话!”
“你硬要冤枉我,我也只能用‘1059’来洗涮了。”
“你死,你死,你死吧,你死了我还幸福些,死了张屠户,吃了和毛猪?死了一百个,只有五十双。”
“最毒妇人心。”
“最毒的是你,你朝朝睡在杜鹃母亲的怀抱,你每个星期日都拜倒在杜鹃的胯下,你玩了老的玩嫩的,玩够了,骚厌了……”
“有何为证?”
“你瞎了眼,急性黄疸肝炎,一个月足能出院,可你住了多久?是住在病室,还是住在杜鹃的房里?你聋了耳,杜鹃的母亲逢人就讲:‘找了一个才貌双全,品学兼优、能说会写,吹拉弹唱样样行的好郎股子。’贺老师结婚,请我和杜鹃接亲,我特意去了她家,看见你睡在杜鹃的床上,不敢见我!”
“你听我说……”
“滚出去!”她猛力一推,我从房内坐到了她教室的课桌上。
“砰!”这怒火万丈的关门声令人心惊胆寒。接着是一阵使我心撕欲裂的歌号,“弹起我的东不拉”……
这哭声,未必就是我们初恋的结局?她心里能稍稍平静一点听我苦苦诉说吗?天大的冤枉,一河溢春水能帮我洗干净吗?我的失误在哪里?动人的喜剧为什么会酿成凄寒的悲曲?
一九七七年七月一日,艾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九月一日,她被推荐到潜龙师范学院音乐系脱产读书。欢送会上,她讲了许多,最后一句话是:“愿高松和杜鹃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感到很气愤,这强加的不实之辞把我的脸涨红了。她拿来学校赠送给她的纪念册,请我题词,我写道:
“前途永远属于忘我学习的人。”
我不知道艾花是几点几分离校的,没有对我留一个字,没有跟我讲一句话。
她走后,我的生活变得孤独、单调、枯燥、沉闷。我决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位少女而苦恼,而是因为看破了爱情的红尘而悲伤。晚上,我彻夜难眠……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什么时候讲什么话,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人的思想总是随着地位、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在凤凰滩这块小小的天地里,她夸我是“美男子”、“伟丈夫”,可是,在师院我还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吗?我为什么要妄自高攀呢?
杜鹃的母亲的确痛我如子,为了抢救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是救命恩人,我应当永远记住她,报答她,但我从来没有违背自己的初衷拿青春送人情。杜鹃很美,外表某些地方是胜过艾花,但她讲究吃穿,追求玩乐,缺少温柔,谈不上什么内才,没什么共同语言,毫无思想基础,如果说我将来与她结合,那是石板栽花。白雪、杨青等同学,她们在艾花走后,都从异地赶来尽心地安慰我,大胆倾吐灵魂深处的爱,各方面关照我,但都不能与艾花比美,都不是我理想中的恋人,都不能丝毫地激起我爱的冲动……
在病魔面前,我是一个威武高大的强者;在爱情面前,我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天垮下来撑得住,地陷下去提得起。我登山疾呼,敢叫江水倒泻;我棒打玉皇,敢叫太阳从西边升起。可是,初恋失败,我四肢麻木,神魂颠倒。在凤凰滩,哪个不夸我美,谁人不说我行。我是少男中的佼佼者,多少少女向我倾倒。只要我高松对她们望一眼,也是一种爱慰与满足。她走了,我说不起话,抬不起头。人眼、虎眼、鼠眼、狗眼无其不有。入党,我是不学无术的赵平庸、胡瞎子的对头;推荐上学,我没有政治背景,凭考上学,“文革”耽误了我整整十年;创作,我生来不是块作家的料;教书,废了一肚子的劲,“奖给”了我一个急性黄疸肝炎。我要到天堂去成仙,我要到少年寺去做和尚,我要到深山老林去隐居,我要到阎王爷那里去讨个公道。我胡思乱想,自暴自弃;我犹豫惆怅,迂腐麻木;我悲观失望,消极沉沦,月光下,我在凤凰滩小学面对溢春河,坐在那把黑漆靠背椅上,拿起二胡,无休止地独自演奏着《弹起我的东不拉》……
十六
艾花离我读她的大学去了,女人与媒人便活跃起来。备课本里出现了爱情信,有女友向我袒露衷肠;三五人照相,把我夹在中间,众星托月,如果不照,就是眼睛长在额头上;民兵营长执意要我同意他妹妹到我家学缝纫,一切家务包在他妹妹身上;谁给我做媒吕老师都不悦意,旨在要我做她的姨侄女婿;公社党委书记答应把女儿嫁给我,他保证我上大学优先推荐;队上有的社员借口不识字,要我给他在外地的侄女写信,谈些耐人寻味的话,巧搭喜鹊桥;有的女青年,大胆放肆,开门见山;有的女同行,卖弄风骚,暗送秋波……
我,我,我是一个有成就感的男人。政治上,我连党员都不是;学术上,没有发表过一篇象样的文章。我就具备做“爸爸”的资格了吗?我的青年时代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吗?我的奔头在哪里?我的光明在何方?失恋严厉地教训了我:男儿必须自立、自尊、自信、自强。什么叫爱情?爱情就是金钱、权势、功名的附庸。我对天发誓:僧侣吃斋一辈子,光棍到死不遗憾。
不少人开导我,失恋就失去了爱与被爱的权力了吗?我是独身主义者,我等她,能够胡子拖齐板凳;她为我,能够拔出一根根银发吗?今年廿五岁,再过几年,谁还要我这“老头子”?艾花不会夸我是位贞节郎,只会笑我是个没人要的“破烂货”。本身不是潜在湖里的龙,为什么偏要痴守凤凰滩?爱情固然以坚贞不渝为贵,但人们亦常以守株待兔为愚,以妄自高攀为耻。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我讨厌知识分子的虚伪、势利,相信毛泽东的话说得对:“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要找,我决不找知识分子,我要找一个工人或农民,我要用铁的事实回复艾花,我根本不爱杜鹃。站在潜龙校,面对溢春河,静静的波纹,象在为我悄悄地演奏着《弹起我的东不拉》……
溢春河啊溢春河,你是生我的父母河,养我的摇篮河。我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向您倾吐,有多少深情的曲儿要向您放歌。从来到人间的那天起,我捧着母亲的乳房,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从离开摇篮架椅的那天起,我在母亲的背上匍匐前进;从写“1”字的那天起,我一直活跃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啊,母亲,脏了,您帮我洗掉身上的污垢;渴了,您帮我端来清甜的凉茶;热了,您帮我撑出阴凉的华盖;饿了,您帮我送来鲜鱼美肴。可是今天,我该怎么办啊,我的母亲。我静静呆立在母亲的身边,您却视而不见,没有半句安慰与指点迷津的话,忍心看着儿神经般的傻站,仅有一阵阵愤愤不平的涛声……
十七
凤凰滩上凤凰飞,潜龙湖畔雪压松。
谁也不会相信,我与农民青年马氏的婚姻竟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草率,如此的幼稚,如此的疯狂。我要以最快的速度报复艾花,我决意做一个知识分子与农女结合的“光辉榜样”,我向往农女的单纯、质朴、勤劳、善良。通过白雪的介绍,我与马氏结识四十三天后,就领取了结婚证。消息传开,震惊全市。凡认识我高松的人,没有一个不问我:为什么不找一个有工作单位的国家干部?我坚定地回答:我是农父养大,我喜欢农女。杜鹃这时正好调在马氏所在的公社任教,她闻信到马氏家住过一晚,说我与艾花关系十分密切,砍得脑壳共得疤,说艾花是我的第一夫人,但怎么戳也戳不散,越戳越说明杜鹃爱我,越戳越使马氏对我的爱坚定不移。
1978年1月1日,是我告别童年,告别少年,告别青年时代,单身汉变双身汉,人生旅途发生根本性转折举行结婚典礼的一天。
这天,怒号的北风吹断了屋前屋后的树枝,倾泻的暴雨,我担心会洗垮那用木撑着的土墙。后门的对联流着红水,坐在晒垫棚下的客人被雨赶在台阶上挤站着。了望溢春河畔的天空,乌云铺天盖地,一道道闪电似乎要把我裁成几截,沿河两岸淹没在凄寒的风雨之中……
婚后,万事任我主宰。连名字都由我将马义改为马氏。我多么天真,多么傻气,真以为一挥手,可要长天向我弯腰鞠躬;一跺脚,可令地球停止转动。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她和我一个“教书匠”结婚共枕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充满了艰辛,流干了眼泪。要代课,公社书记同意了胡瞎子也找借口不点头;学缝纫,搞个营业证,要经过生产队、公社、县三级,谈何容易;没有新房,只好与队单身妇女主任共居;没有厨房,便与妇女主任一道到队上社员家搭餐;没有脚盆,我找来旧脚盆的散板子和铁丝自己箍,刷红漆;没有工作,马氏与社员们一道挑砖、插田、捡棉花,上工堤挑土什么事都干……
1982年,我已是二个女儿的父亲,在公社中学教高中语文,当班主任。我跟胡瞎子是对头,他坚决不同意我把家属搬往学校,马氏只好带着孩子寄居在我父母那里,跟随父母学缝纫。因她和我父亲吵了一恶架,四个人便挤在中学办公大楼的一楼两个半间屋里。公事、家事累得我喘不过气来,两个半间屋,既是卧室、办公室,又是厨房。胡瞎子不允许我在屋内打灶,我就找来钢筋、水泥、沙卵石、铁圆筒模型,自制了一个与各家各户都不相同的水泥“圆柱型灶”,放在办公大楼的雨罩下。这时,我才明白:酒肉的朋友,柴米的夫妻,因受条件的局限,两人经常殴斗不休。她一个农女与我这个文人结合,一不是看我的家产,二不是看我的人品,而是听我的同学讲我神通广大,有很强的活动能力,想以我为跳板,跳出“农门”,削尖脑袋找一个工作。现在等了几年,连个“鸟巢”也没有,于是提出离婚。为了保护我的一对孩子,我咬紧牙关,含泪忍屈。四年时间内,不知打了多少架,流了多少血,她的“离婚报告”不知写了多少份,我始终不签字。她常常抛下一对女儿跑藏亲友家,我就白天上课,晚上骑着单车寻……
爱情啊,爱情,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上帝啊,上帝,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高松,接电话!”这天,我听到校办公室的喊声拔腿就跑,拿起话筒,却是一声声使我心撕欲裂的歌声:“弹起我的东不拉,东不拉……”回到家里,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高松!”这令人陶醉的益阳腔,这剪去了一对长辫的满头洋发,右眼皮下那一点特有的标记多么令人熟悉犹新。她不就是我几年没有见面的“麻子堂客”吗?
“你来干什么?”
“看你!”
“我已是为人之父,你来看我,不怕别人笑话?”
“你太性急了!”
“你是堂堂的本科生,走的时候没讲一句话,谁知道你还要不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要你?”
“人贵有自知之明。”
“好一个‘自知之明!’恨得越狠,爱得越深,你这都不懂吗?走的时候没讲一句话,那是赌气。到师院没多久,就收到家里的来信,说你与一个农女结合,在个人问题上就不要打高松的米了。我拿着信,哭着,跑着,来到山顶,面对湖水,我想跳水,想在松树上吊颈自尽,哭了几天几夜,一个星期没有上课,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你知道吗?”
“我现在快成植物人了,自己的事都不知道,还知道你在师院的风流韵事!”
“高松啊,高松,你知道我在师院的二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上课想你,下课想你,走路想你,吃饭想你,做梦也和你在一起高唱《弹起我的东不拉》……”。进校时,体重118斤,出校时不足100斤,二十五岁的人,现在坐在你眼前,还是你曾经心爱的妻子吗?不!成了‘黄脸婆’。我也恨自己痴情,在潜龙师院,比你五官端正的有,比你家庭条件好的有,可是,感情这东西是一个很微妙的、不能用‘好’与‘不好’来简单概括的、只能自知不能言传的私有财产。初恋是刻骨铭心的,爱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至于我爱你什么?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总觉得,我接触的所有男性青年,没有一个能与你比美,没有一个能与你比真,没有一个能与你比纯,没有一个能与你比才,没有一个能使我找到初恋的感觉,没有一个能伴随着我把握今朝、迎战未来,分别四年多了,我不恋不嫁,就是等你!”
“还等什么?”
“等你离婚!”说完,她象孩子般倒在我的怀里痛哭流泪……
几年来,艾花不恋爱,不结婚,无任何桃色新闻,这是事实,我打心眼里惭愧。可是,现在的我,通过二次大的爱情波折,较之轻浮的以往要清醒、老练、稳重一些了。我想:离婚对于我个人来说,或许是要幸福些,可是,后妈有几个真心实意给孩子以母爱的?我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希望在哪里?我获得了新的愉悦,孩子的所得是什么?家庭未来发展的根基究竟在哪里?我为什么硬要顺从改革开放后离婚率较高的这一潮流而不能超脱呢?我警告自己:离婚就是懦弱,就是自私,就是对女儿的残忍,就是对希望的毁灭。我宁可马氏夫人用皮带抽,缝纫剪刺,也决不让后来娘碰我的二个孩子一下……
此后,我与艾花这一对可怜的初恋情人,由合法变为非法,由光明正大变为偷偷摸摸,由肉体相连变为书信暗往,由欢欢喜喜变为哭哭泣泣……
没几天,潜龙湖小学吕老师的儿子结婚,接我去喝喜酒,桌席正好摆在我和艾花曾经常常共枕拥抱的屋里,坐的也正是那把黑漆靠椅。触景生情,不能自抑。我一个不喝酒的人,那一餐饮完了半斤白酒,就地而卧,呕吐不止。回中学后,每隔几天对市驻京办事处发一封信,连发几封,封面写的是“贞妻——艾花收。”书信击起千层浪,弄得她很尴尬。其主观愿望是向她倾吐自己失恋婚后的愤闷之情,但没想到在客观上对她找对象带来了舆论压力。我可以对天发誓:决没有害她之意,而是当时几乎成了一个“精神病人,”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疯言疯语。
办公大楼雨罩下的三级台阶是水泥凝成的。夏天,我戴着草帽炒菜,以挡住烈日的烘烤;冬天,我擎着布伞煮饭,以挡住风雨的袭击。最难的是发火,一是点不燃,二是风灌灶口烧不燃。风对我也是无情的。真是墙倒众人推,来来往往的师生都笑我有一个好“露天餐馆”。一日弄三餐饭,受三次煎熬,我一身长出了火疮,流着浓水。马氏夫人赌气跑了,我拖儿带女,当老师、当爸妈、又当“炊事班长。”二个女儿就是我儿时的再现,孩子的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给我欢乐,使我忘记了困苦,给未来生活涂上了希望的光芒。我抑制泪水,迎难而上,顽强地活着。孩子“爸爸”的喊声和她《弹起我的东不拉》的歌声,把我从绝望中唤醒……
十八
我感激重病,因为不是它我还不知道一个人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一切;我感激艾花,因为她让我知道了男儿必须自强,失恋不能失志,她使我获得了象火山迸发一样的巨大发愤力;我感激杜鹃,因为她制造了我初恋的业障,从而磨练了我的心志,增进了我的见识;我感激马氏,因为她使我知道了,人与人的关系,也许就是互相利用,当她有求于你时,她甘愿赤身裸体,拜倒在美男的胯下,一旦发现你毫无利用价值,便立刻原形毕露;我感激所有伤害、欺骗、鞭打、遗弃我的女人,因为没有她们,就没有我的噩梦初醒;没有她们,就没有我的点滴成就……
是不是每个成功者的背后都有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虽说结了婚,但多少年来,我的的确确是一个蓄发的僧人,家庭的奴仆,痴情的傻瓜。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爱情“囚儿”的生活,衣服自己洗,饭自己弄,扣子掉了自己钉,毛背心脱节了,自己拿针缝。有时学习到深夜,饿了,自己就茶泡饭充饥;马氏常常外出,有时她在家也懒弄得菜,我就吃点酱菜算了;别人住医院,家里有专人守护,我有时住院只能独守病房;她的生日大鱼大肉鸭火锅,我的生日,她一走了之;水灾后,我几年未发工资,仅有的一点钱要负责二个女儿读书,家里的油、盐、柴、米、人情等项开支,她缝纫的收入每月是多少从不向我透一个字,存折放在哪里,我不知道;娘家的事,插田、捡花、栽油菜样样抢着干,累死也情愿,而我家的菜园,她一根草都不扯,连望都不望一眼;进厂后,现已到退休年龄,自己的钱留着分文不动,想方设法向我们父女敲诈勒索,说什么要钱买养老保险统筹,请问马氏:你历年的缝纫收入呢?自己病了,买的药象开药店,而我患严重咽炎快廿年,没有买一粒丸子,难道我的生命就如此草菅?有位土医生摸了我的喉部有整块感,她听了打心眼里高兴,因为果真那样,她才有可能获得新欢;我常仰天长叹:装痴卖傻何日是尽头?
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情欲奔放的热血男子,但自艾花离我,马氏进房,我仿佛带着无形的镣铐,进入了人间地狱,难怪人们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我总算领教了。马氏渴望的是什么?是工作,是轻松,是享乐。她的爱情是什么?是满袋的金钱,风光的权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虫的惰欲,是朝秦暮楚,吃了萝卜又想尝白菜的异性肉感。这些都是我所唾弃的。我的渴望是什么?是事业,是作为,是成就。我的爱情是什么?是用拼命地学习,填充满肚子的空虚,是蔑视权势,靠自己坚实的步子走向理想的辉煌,是自强不息,是艰苦奋斗。我恨只会梳妆打扮的红漆马桶,我恨打牌赌博的红颜赌棍,我恨游手好闲的社会懒汉,我恨只会吃喝玩乐的生活庸虫。有人说我不合大套、高傲、怪僻,我宁可孤独到全世界仅剩我一个人,也要讲一个热血男子的紧迫感、责任感、使命感。众人皆醉我独醒,我要做一朵廿一世纪潜龙湖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面对幼稚无知、心胸狭窄、自私透顶、刁钻尖刻的马氏,我简直就是一根木头,没有丝毫情欲的闪动,手捧书本,我象一个缺氧的病人,抱住了氧气瓶……
功夫不负苦心人,坚持成就梦想。一九八六年我参加全国成人高考,考入潜龙师院中文系,脱产读书四年。本科毕业后,留校工作,家从溢春公社迁居学院教授大楼。2000年至2005年连续几年被评为单位先进个人,2005年被评为全省共产党员工作标兵,《在文教工作岗位上辛勤耕耘》的典型材料,载入省《先锋谱》,2007年秋,也就是艾花离我卅周年之际,我获当代文学博士学位证书。戴上博士帽后,我收到了艾花从北京给我寄来的信:
高松:
你是我第一恋人,也是我唯一的爱人。朋友好找,知音难觅……
老天不公啊!正当我俩热恋的时候,一张调令,成了一道阔别卅年的银河;正当我俩准备打结婚证的时候,你一场大病,又钻出个骚狐狸精——杜鹃;正当我又恨你又爱你非你莫嫁的时候,上帝又把我从你身边夺走,令我赴潜龙师院读书;正当我决意与你结婚,拒绝所有男士对我的爱的时候,没想到你放弃“天鹅肉”,离我不到半年就与马氏结合;正当我想跳潜龙湖,吊松柏树,本科毕业决定等你离婚,我俩死也要死在一起的时候,你已是为人之父,怕我虐待你的一对孩子。我爱你,我恨自己。因为你与马氏的匆匆结合,完全是出于你对我的报复。我恨自己,赴师院时,没有对你讲一句话,没有给你留一个字,尽管我骨髓里挖骨剜心地爱你,疼你……
我认了,我服了,我哭了。我认了,每个人的生活道路都不是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我服了,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我哭了,我哭我命苦,我哭没有你的胳膊做我的枕头,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红楼梦》是不朽名著,我恨我自己不是一个作家,我俩的热恋如果你把它写成小说同样一鸣惊人;《陆游与唐琬》情谊深长,我的“一对长辫”难道还不能表明我对你的一片真诚而震撼人心……
我老实告诉你,你北京的那个妞——艾花,已经不是凤凰滩的金凤凰,而是一个“黄脸婆”“神经鬼”了。当我漫步万里长城的时候,我就自然想起了我俩的故乡潜龙湖的防汛大堤;当我登上天安门城楼的时候,我的心底里在放声高唱:《弹起我的东不拉》……。我的歌声你听到了吗?当我走进故宫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公社中学你住的具有古色古香的办公大楼,雨罩下的圆柱灶、半间屋内的小趴桌都浮现在眼前;当我步入首都公园的时候,看见一对对男女青年手挽手,肩并肩,我就默默地找到一块绿地,静静地蹲在那里,好象你把我抱到那把黑漆靠背椅上在尽情地亲吻;当我登上劲松挺立的景山时,我紧紧地抱住高高的松树,仰望潜龙湖,敞开衣襟,我陶醉了……
有位作家说得好,结了婚的没有爱,有了爱的没有结婚。这是为什么啊!你的全身,刻下了我的指纹;我的裸体,盖满了你的私章。我现在是潜龙市驻北京办事处的总经理,我经营的这个酒店,设施一流,现代时尚。拥有各式豪华客房,400多间/套,卫生间干湿分隔,客房内小酒吧、保险箱、国际电话、卫星电视、宽频网络、立体音响等一应俱全。专门的行政楼层为客人提供快捷舒适的商务服务,包括秘书、翻译、传真、电子邮件、上网、复印及电脑出租等。酒店同时还拥有可容纳1000人左右的多功能厅,配备同声传译等会议设施,酒店设有中、西餐厅及高雅豪华包厢,主营湘、粤等经典菜系。酒店的娱乐、休闲、健身设施齐全,高品质的服务,使客人在繁忙的商务旅行中体验自由休闲的快乐。酒店以人为本的管理理念,良好的文化氛围,先进的管理体系,能为客人搭建一个建功立业、追逐理想的宽广的舞台,我羡慕一对对有情人在这里举杯畅饮,亲吻拥抱,我恨自己却不能梦想成真。别人虽称我为百万富婆,但只有你就知道我是一个可怜的精神乞丐,因为我差一样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珍品:你和我的血肉相连,高松给艾花的爱。我现在的那个他,身为报社记者,在这眼花缭乱的开放年代,天知道他有多少野草野花,我一生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你—我心中傲然挺立的高松。楼要基脚稳,爱需基础牢。我不甘心做他人的玩物,我到死也是你的妻子。虽说儿子长大成人,我已年逾五旬,但婚姻并不等于爱情,这完全是两码事,我的心灵深处全被你占有着,他搂得着我的身,抓不住我的心,这时都感到你咬得我的乳头痛。我深深地懂得,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今生命运是这样地捉弄我俩,来世和阎王爷打一万架,我艾花也要做你高松的妻子。这纯属缥缈的幻想,人哪有什么来世呢?面对现实,难道我俩就想不出半点让初恋起死回生的办法?难道真要等到那时我长眠不醒,你抱着我的灵柩捶胸嚎啕吗?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我最大的隐私就是爱你。我爱你什么?“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你是我心上的保尔,你是我梦寐以求的爱神,我的长方形小镜呢?我的女式手表呢?我的房门钥匙呢?我的小一寸照片呢?我的一对长辫呢?……
我后悔,我遗憾,我恨我蠢,蠢就蠢在当时我俩爱得死去活来,密不可分,而连一张合影也不敢留下。不过,我又想,一张照片能保存多久?高松与艾花的初恋合影,深深地印在我俩的心底,印在凤凰滩,印在潜龙湖凡认识我俩的人的心中……
我渴望你来北京,一睹我文学博士丈夫的风采,让我也品尝一下头戴博士帽的滋味,让我亲手再一次为你整理衣装,看是否仍保持着当年的英俊潇洒。我的双臂,随时为你伸张;我的雪山,随时供你抚摩踏行;雪山上的四棵小松,随时为你迎舞;我的小舟,随时载你去观北海景,抒夫妻情……
卅年未见面,千言万语归一句:陈酒味儿醇,老交情谊深。世界上最青的树是松,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歌是《弹起我的东不拉》……
我们儿时的同学,有的已经走了,我现在虽没有什么大病,但“三高”(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这个隐形杀手,随时有可能夺走我的生命,我深知,人每活一天,就是向死亡贴近一天,何时西归?谁也不能回答自己。因此,趁我还能跳《弹起我的东不拉》的歌舞之时,渴盼你来北京,用二胡为我独奏一曲吧!我知道,你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的儿孙。但我奉劝你,痴心父母古来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灭绝人性,在彼此满头飞雪之时,还是为我俩再活一次吧……
手捧来信,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为我俩的爱情悲剧而伤心,我为艾花对自己的一片痴情而悲哀。艾花啊,艾花,你怎么就不明白:人的命,天注定。假如当年你不去展览馆,我不得一场大病,我们会失恋吗?假如在潜龙湖小学我们成了家,又有了孩子,我俩还能上大学,你又能成为驻京办事处的总经理,我又能成为文学博士吗?又有这《弹起我的东不拉》的小说出版问世吗?什么叫爱?爱就是奉献,爱就是宁可牺牲自己只要对方好,我们就是做一辈子爱情的“囚儿”也无怨无悔。我俩都应当感谢上帝这种科学的安排,因为是失恋给了我们动力,是失恋给了我们能力,是失恋给了我们财力,是失恋给了我们引力,是失恋给了我们成功,我们要为失恋而欢笑,为失恋而载歌载舞……
十九
天亮了。
我还在辗转反侧,思绪万千。马氏举着钉锤又冲到了我的床前。“啪!”我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她一耳巴打得我满脸火烧,眼冒金星。紧接着,象文化革命时批斗“走资派”一样,开始了她滔滔不绝的控诉:高松,我想了一夜,吃了秤砣铁了心,决定和你离婚。人怕老心,树怕老根。自结婚以来,我们没有半点爱,只有打,只有恨,只有血,只有泪。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熬水喝,也换不了你那颗被艾花这个骚婊子所霸占了的心。你的心底里可以跑飞机,唯独容不下我。我的亲戚朋友不敢登你的门,我的父母健在时,从来没听你叫过一声爸、妈;现父母双亡,不想你去烧一柱香;你把我儿时到现在的照片都给毁了,而艾花的那一对长辫与你们初恋的记录本《弹起我的东不拉》你一直珍藏着,谁要是毁了,你就要杀谁;结婚的那天,我想照张相作个留念,钱出了,票开了,可你的人走了。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你心里还是只有你那个“麻子堂客”。我天天等,夜夜盼,只望你年纪大,老成些。等你做孩子他爸,等你过卅六,可眼下你已经做爷爷了,仍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海可枯石可烂爱贞妻艾花的心永不变。《弹起我的东不拉》的歌调永不改,我老实告诉你,你以前跟我过性生活,纯是一种应付,一种欺骗,人在我枕边,心在她身上。现隔铺多年,你比旁人都不如,路上见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你一年四季站在我的头顶上拉屎撒尿,我对孩子看,强忍着,含泪吞。我讲这些都是贬低了自己的人格,侮辱了我。你是世界上最差、最差的差家伙。凡认识你高松的人都知道,艾花是你的第一夫人,杜鹃是你的救命情妇,我不知是你第几个女人。我恨自己无能,我恨自己软弱,不能快刀斩乱麻,当初多次出走,还是舍不得我身上的二坨肉。我很后悔,后悔不该成为你丁板上的“死猪脑壳”。少女时,我虽为农女,但能歌善舞,算写俱全,样样行,也俏得很,可我瞎了眼,偏偏相中了你这个有妇之夫。我要马上动笔,信发北京,出她祖宗十三代的丑,向全世界宣告:是艾花这个狐狸精奶头上的四根骚毛,弄得高松神魂颠倒,痴如磐石。我决定放你一条生路——离婚!使你和艾花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让你天天去拥抱你那个北京的妞……
说完,马氏从口袋里掏出了她昨晚拟写的《离婚协定》,我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签了名。
马氏提着钉锤,拿着《离婚协定》走出了书房,我关上门,摸了摸被打得发火烧的脸,颈缠一对长辫,又弹起了风琴:
“弹起我的东不拉,东不拉;
哈萨克人民心欢畅,心欢畅;
今天我们见到了毛主席,
幸福的热泪洒胸衣。
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唻
幸福的热泪洒胸衣……”
伴随着这如泣如诉如悲啼的琴声,我心底里在千百次地涌泪呐喊:真诚的初恋是镂骨铭心的。倘若我们都能耐心等待,彼此能够互相沟通,互相体谅,而不糊里糊涂地急于结婚,可能爱情的悲剧不会有如此的凄惨!即使一辈子光棍,也比这样名为夫妻、实为仇敌、混日子是为着遵从法律和道义承担彼此的责任和义务、脖子上套着婚姻与爱情分离的镣铐厮守着的好。
我一边弹奏《弹起我的东不拉》,一边欣赏着《甜蜜蜜》的电视连续剧,那主题歌好象就是特意为我与艾花的爱情悲剧而写的:
甜蜜蜜,你笑得甜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你问我,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的情不变,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甜蜜蜜,笑得甜蜜蜜,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我的爱人再见,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希望你珍惜,不要辜负我的情谊,再见了我的爱人,我会永远爱你,怀念你温柔的情,怀念你甜蜜的吻……
廿
地球的旋转终点即起点,自古真爱总是认祖归宗,以首为尊。我手拿离婚证,其轻松与欢快感就象脱缰的野马,走出民政局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艾花的爷爷扫墓挂山。清明时节,春暖花开。一辆轿车满载着我对艾花的深情厚谊,从潜龙市潜龙师院潜龙大厦的街前缓缓起程,顺着溢春河,跨大桥越长堤,直奔凤凰滩………
我和艾花是饮溢春河水长大的,凤凰滩是我与艾花儿时生活的摇篮。往事如烟,花甲一瞬。轿车在我指定的地方停下,我推开车门,伫立路旁,放眼故乡,百感交集。荒堡秃岭,如今楼房座座,僻村变成了城镇,商店南货、百货一应俱应。河边的路现为省道,居民告诉我,当初二栋茅屋的凤凰滩小学,如今成了教学楼高耸的中学。走进店铺,我买了鞭、香、纸、蜡、清明球,付款时,发现大娘特眼熟,满头白发,一脸慈祥,坐在轮椅上,望着我目不转睛,注视了一会,忽而惊讶地喊道:“高松,你这是给谁去挂清明?”我定神一瞧,原来是艾花的姑妈。紧握双手我不放,一头扑在姑妈怀!……
“春花,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姐夫!你是替艾花姐去给她爷爷挂山的吧!”我连连点头,没想到当年的小丫头,现在成了个体老板。
“你知道我外公长睡的地方吗?”
“只晓得是凤凰滩的河旁,具体是哪一个坟记不清了。”
“我带你去!”轿车直驶溢春河边。
爷爷的坟坐西朝东,面迎太阳,巨碑高竖,坟堡用水泥铺盖着,只有顶上插清明球碗大的空隙,冢围象一把石圆椅,碑两边是刻有对联的双狮柱:“溢春河水连千江,祖人恩德泽万代。”二株宝塔松象站岗的卫士,静静地守卫在爷爷的身旁。风水讲究的是要紧、要窄、要顶上一个额、特在乎的是要有前面一望白(指水),真可谓人杰地灵。春花将清明球插上坟顶,鞭炮声中,我给爷爷作揖跪拜,磕了三个头,许了一个愿:愿爷爷保佑我与艾花的友谊万古长青,有情人终成眷属。
“姐夫!你与艾花姐在凤凰滩都是名人,我真羡慕!你以后死了,睡得笔直的!”她的益阳腔把“笔直”的“笔”嗓音提得特高。
“此话怎讲?”
“谁不晓得你有三个老婆,北京我的表姐艾花,给了你初恋的爱;深圳的杜鹃,她妈是医生,救了你的命;广州的马氏,为你生了一对争气的儿女。有人把女的比作衣服,三件新衣服,上苍都赏赐给了你!”
“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了。”
“姐夫,那你就大错而特错了!就说我春花吧,随母下堂,提起我爸,妈就伤心难忍,与继父同床异梦。我也命苦,第一个男人与我一个村长大,老同学,好得不得了,后来患病死了,现在是从县改嫁到凤凰滩镇做点小生意的,虽然这男人对我还可以,但总找不到当初的感觉,找第一个这样的人,除非我第二次投胎,心里想到第一个男人,我就钻心的痛,做梦都和他在一起。表姐与我一样,也是二个男人,所不同的是,我的第一个死了,她的第一个还活着,而且还这样一如既往地爱着她,死了也值。”
“你表姐现在很风光呢?”
“姐夫,那你又大错而特错了!多年来,表姐的内心有什么还向她姑妈保密的呢?说到你,她就相思剜心,以泪洗面。她的日子是红漆马桶外面光,就是因为离了你,笑都笑得不自然。常对我妈讲,在人生的舞台上,她象一个演员,不想再装、装得太累了;又象一只野鸡,顾头不顾尾,顾得家庭的外表,却失去了本来属于自己的情感世界,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二人开始相敬如宾,象对待客人一样,彬彬有礼;后来相敬如冰,冷如冰块,不爱讲话;现在相敬如兵,暗斗明争,水火不容,已隔铺多年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
“表姐的伯父、姑妈、舅父、姨妈的崽女,只知道有个高松,根本不知道她现在的叫什么名字,这一点,难道你不知道?红白喜事,她忙不赢,要你去替她吃酒写人情,你不知道?你们搞‘地下活动’,她的爸妈、弟弟与我都是有特殊使命的特派员,这你也不知道?她跟我妈讲过,死了也要和你一起埋在凤凰滩的高氏陵园!……”
“姐夫!你的手机在响!”我手扶爷爷的石碑,眼望清甜的溢春河水,身披万道霞光,倾听着从北京传来的声音:《弹起我的东不拉》……接着是一阵使我心撕欲裂的悲号……
(二〇一五年腊月初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