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归路(短篇小说)
作者:耿志刚
“落叶潇潇江水长,故园归路更茫茫,一声新雁三更雨,何处行人不断肠。”——明.袁凯《客中坐》
当归姓张,今年七十八岁了,生日的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对他说:“归儿呀,娘想你了,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也不来看娘呢?”
于是,他深信,母亲需要自己去陪伴,换句话说,就是自己的寿数到了。是啊,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废人,一个等死的人,他孤寂地躺在床上,恍惚间瞧见,黑白二煞的影子,总是在他的窗前晃动。
真要走了啊!他想,我得安排一下自己的后事了。
他把唯一的女儿叫到病床前,郑重地告诉她说,老家穆刀沟有一个习俗,人死后,至少得在老家宅子里,停尸一天,接受亲人的吊唁,然后才能上路,入土为安。
他的女儿叫张乐佳,人很争气,学习也用功,考上了省里的师范院校,毕业后,分到市里一所中学教书,还担任班主任,现如今,早已桃李满天下了。
张乐佳五十岁那年,因为身体累的报了警,领导才让她去了图书室,好好休养一番。
张当归的父亲是郎中,但他不喜欢,在村里当了会计,虽然算盘玩的很溜,似乎运气却并不太好,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可他的孙子三岁那年,儿子在一次醉酒后,疼的昏迷过去,送到医院,被查出患了急性胰腺炎,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儿子的手术失败,走了,半年后,儿媳带着三岁的孙子,也嫁了人。
一时间,张当归难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女儿心疼父亲,就把他接到了身边,从此,他再也不愿意回到村里,不愿睹物思人,从而引起过度伤怀。
这一晃,快要三十年了,去年秋天,张当归突然中风,导致偏瘫,出院后,便只能躺在床上,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他还喜欢胡思乱想,眼前的事情一件也记不住,往事却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不时还有幻觉出现,比方说,经常梦见母亲叫他走,还经常看到,孙子稚嫩地喊着爷爷,向着他的怀中扑来,他张开手臂,接了个空。
张乐佳明白父亲的心思,她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一定会了却你的心愿,于是,她选择了在清明节那天,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回到了家乡穆刀沟。
自从哥哥离世后,张乐佳只陪父亲回来过一次,那次祭完祖,父亲回去躺了好长时间,从此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每逢祭日,父女俩就会来到城市的边缘,找个十字路口,烧上些纸钱,口里嘟念着,让亲人们收钱,在那边好好花,别心疼。
张乐佳先去坟上祭了祖,按父亲的交代,向祖上道出了他的心声,然后来到了村里,回到了自己儿时居住的地方。
她们家坐落在村北口,大约七八分地的院落,是老爷爷留下来的祖宅。在她的记忆里,偌大的院落里,除了三棵槐树,还种着三棵枣树,两棵石榴,一棵杮子树,每到秋天,树上便长满了半红的大枣,还有裂开嘴笑的石榴,以及黄黄的,圆圆的杮子,这些情景,都是她儿时最难忘怀的了。
但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大失所望,五间正房已经不见了踪影,代之而来的,是整座院子被蓝色铁板围了挡,临街还搭了一排简易棚,门口竖了个牌子,写着“国槐农资站”,里面堆满了种子化肥和农药,几个女人在门口玩着纸牌,叽叽喳喳的,谁也没理她。
院里的那些树,一棵也找不到了,而是种了几畦的青菜,靠墙边停着一辆客货两用车,东边厢房的旧址,堆放着一些旧的家用物件,像小山似的。
张乐佳儿时所有美好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彻底毁灭了,她心里隐隐作痛,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的远远的,可是,父亲的嘱托,她的使命,又迫使她冷静下来,她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完不成任务,回去怎么向父亲交待呢?
张乐佳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原本,她在车上带着许多的米油,想送给乡邻,这么多年不回来,如何也得续上这份乡情,可眼前的情景,却让她改变了主意,她平复好心情,来到了周围的邻居家里,努力地陪着笑,告知他们,我的父亲让我回来,把自家的院子拾掇一下,他要叶落归根。
没有任何久违的热情场面,几个邻居中,有的甚至不认识她是谁,对于她提出的要求,大伙都像没有听懂,哼哈着就把她打发走了,只有西边的邻居说了一句:“大坏要挪,俺们也挪。”
她马上与父亲通了电话,得知大坏叫杨国槐,因为在村里很霸道,常办坏事,大伙都叫他大坏。当然,他之所以霸道,那是因为,他二叔家的大儿子杨国杉,在村里是支书,他三叔家的小儿子杨国柏,在县里的公安局,是个分局长。
张乐佳听了父亲的话后,心底一下子凉透了,她清醒地意识道,要想从大坏手里把自家房子收回来,将会是何等的艰难啊!她毕业后,一直在学校教书,她的爱人也是教师,她对社会的险恶,从未真正体验过,在她的认知里,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是以人为善的。
当然,张乐佳当了一辈子班主任,拿捏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还是有一套的,怎么就能轻易认了输呢?于是,她主动去找了杨国槐,就是那个叫大坏的村民。
张乐佳来到村北,首先看到一个变电站,四外无数的高压钱,都从这里伸了出去。不远处,有一个人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个白围巾,正给刚泛青的药材浇着水,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长得横眉竖目的,样子很凶,一般人见到他,心里先怵了三分。
张乐佳倒是不怕他,直接下了地,来到了他的跟前,主动打招呼:“哎,你好!你是杨国槐吗?我是张当归的女儿,我叫乐佳。”接着,她还不等人家反应过来,就把来意说了个明白。
大坏当然听懂了,把铁锹往地里一插,很干脆地告诉她:“你想让我把农资站腾掉,没门!”说完扭头就去浇地,不理她了。
张乐佳脑袋子里嗡的一下子就大了,彻底蒙了圈,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白白占了人家的地方,不但不懂得感恩,还这么理直气壮,蛮不讲理呢?
她的眼里倏地涌出了泪水,从朦胧的泪幕里,她瞧见不远处的地头上,有一棵粗大的白杨树,高高的树顶上,有一个大大的老鸹窝,她忽地想了起来,眼前杨国槐种的这块地,也是她家的,她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和哥哥,在这块地上耕种过,还在老鸹窝下吃过冰棍呢。
她马上向父亲证实了,眼前的这六亩八分地,就是她们家的。她接父亲进城的时候,父亲交代给了她伯伯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堂兄耕种,并讲好了,每亩地二百块钱租金,不料,堂兄因为种地不挣钱,种了两年后,不但一分钱没给,而且话也没说一声,就到城里打工去了。
杨国槐见这块地闲着,招呼也没打,就自己种了起来,这一种就是二十多年。六年前,县电力局要在村里上变压器,杨国彬就找到杨国槐,安在了她家的地里,钱自然落在了杨家兄弟兜里。
回走的路上,张乐佳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杨国槐仗着当支书的堂兄,这些年,家宅他占着,自留地他占着,地钱一分不掏,甚至在她家的地里上变压器,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吱一声,这也太不把她一家人放在眼里了,简直欺人太甚!
回到家里,她却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告诉父亲,她会处理好一切的,让父亲不用担心,其实她知道,告诉了父亲,也只能徒增烦恼,一点事儿也不顶,干脆自己解决吧。
张乐佳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也是一个认死理儿的人,她不能任人宰割,她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不落地要回来,她要给父亲一个交代,于是,她便主动出击了。
那是一个暮春的下午,张乐佳把家里安顿好后,怀着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踏上了归乡的路,她要回家宣誓主权。
张乐佳是一个本分的女人,她按照正常的程序,先找到了村委会,
没想到,杨国彬却不见她,只让一个调解员来,表达了村里的意见:“你们已经多年不在家了,要想收回宅子,相当于过了追诉期,强要收回的话,你得把国槐的农资站安置好,否则人家腾不出来,村委会也没办法。”
这样的答复,简直是强词夺理!张乐佳说,我自家的房子,自家的地,你们占用了这么多年,我只是想收回来,并不追究损失,已是天大的面子,还让我来安置他们,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但她心里很清楚,只要杨国彬在,她的目的就不会达到,但总得有说理的地方吧,她就找到了镇政府,她相信,那是人民的政府,一定会为她主持公道。
一个副镇长接待了她,这个中年男人,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听完她的讲述后,用坚定的口吻告诉她,你放心,待我调查清楚,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乐佳走出镇政府大门,看到天近晌午,就去了路边的饭馆,要了一碗风味饸饹,无意间,她抬头向窗外望去,看到对面的酒店门口,杨国彬正和那位副镇长,说笑着向酒店走去,杨国槐则手里掐着一沓子钱,在后边颠颠跟着。
她的心里猛地一沉,暗道一声,坏了!果然,三天后,副镇长的口吻就变了,态度也严肃了许多,他说,情况我都了解清楚,村委会也做出证明,你的父亲早已放弃了老宅,收为公有,还有那块耕地,你的堂兄弃种后,村委会另行承包,并拿出了杨国槐交费的字据,还有,地上的变电站,是杨国槐联系的电力局,跟村里没有关系。
张乐佳看到,字据明显是伪造的,纸张还是崭新的,但她无论怎么说,副镇长都一直劝导她,别再无理取闹了,不会有结果的。
本来为了争取合法权益,现在却变成了无理取闹,张乐佳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立马开车来到县政府,门卫拦住她,让她去信访办。
半月后,她得到消息,说她上访的材料,已经转交给镇政府,让她去找那个副镇长,会给予具体答复。
张乐佳觉得很荒唐,冷静下来想到,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认命,老宅和耕地归杨大坏,父亲死后不再葬入祖坟; 再一条路,就是继续维权,可前途莫测。
她蓦然心生悲怆,自己跟当年逼上梁山的林冲,竟是何其的相似。
让她感到滑稽的是,她到市里上访后,转了一圈,材料打回县里,县里又打回镇上,还是让那个副镇长来解决,只是这期间,派出所有人打来电话,让她注意自己教师的身份,不要瞎闹了。
她告到省里时,她的校长亲自跟她谈话,让她别给学校抺黑。
张乐佳莫名其妙成了上访户,她去了北京,被截访,还被行政拘留了五天,回来后,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病倒后住了院。
合该天无绝人之路,张乐佳住院时,遇到了大学时的上铺,她的同窗同学,现如今已定居北京,今天是来看望她生病的父亲。
一个月后,张乐佳去北京找她的同学,同学丈夫在国家某部委工作,帮她来到国家信访办,递交了上访材料。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镇书记受到了处分,村书记杨国彬被免职,副镇长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把属于她家的老宅耕地,都悉数奉还,还做了相应的赔偿。
张当归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那天夜里,他再次梦见母亲的召唤后,就随母亲走了。
张乐佳按照父亲的嘱咐,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宅,但她没想到的是,村里竟没有一个人来送别,就连父亲最亲近的家人,也没有出现,偌大的院落里,只有孤零零的张乐佳,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坐在院子里。
男人进来,告诉她,都是杨大坏兄弟捣的鬼,而且,她家的祖坟早让人给平了,种上了庄稼,她已经没有地方,埋葬自己的父亲了。
张乐佳抱着父亲骨灰走的时候,天上飘起了小雨,天空灰蒙蒙的,她含泪地望着车窗外,那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越来越远了。
再也回不来了,故乡!

耿志刚,河北正定人,河北省作协会员,曾创作小说剧本多部。剧本《阳光洒满村庄》获国家级大奖。
此篇为系列小说《穆刀沟记事》之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