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黄昏
文/张国平
许一川将车开得如离弦之箭,平均时速已超过了160迈。
这条京港澳高速,他再熟悉不过了,一年不知要跑多少回,用他的玩笑话说,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不过,他还是开通了导航,因为导航可以提示他,前面有没有测速拍照。其实,即便不开导航,他也能大致判断出哪里有,哪里没有,只是因为他太困了,怕一不留神超了速。开通导航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导航还有一个温柔的语音功能,不时的提示音像哪位美女在陪他说话,可以略微抵挡一下倦意,提提神儿。
他有午休的习惯,不需要太长,半个小时足够,小眯那么一小会儿,又会精神抖擞继续下午的工作。可是,这天本该午休的时间,他正在和对手进行着一场艰苦的谈判。对手是家特大型高科技公司,对方谈判代表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他不得不小心应付。他陪着笑脸,卑微地点头,可却是绵里藏针,丝毫不肯退让。
这份合同影响到公司之后五年、十年甚至更长远的利益和发展,他马虎不得。
双方僵持不下,直到午饭的时间,仍没有达成协议。许一川建议先吃饭,吃了饭再谈,或者可以边吃边谈。对方却不同意,说,我们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吃饭的。
他只好强撑着,与对手周旋。
你来我往,直到接近晚饭的时间,对手才做出了让步,他们终于达成共识,签下了那份期盼已久的合同。对手这才露出笑脸,与许一川握手说,你真是个谈判高手,这是我们让利最大的一份合同。如果我能做主,下次中美贸易谈判,我建议让你去。
饭间,许一川只敬酒,不喝酒,这才说明了原因。他说,老爷子还在重症监护室,完了我还要抓紧赶回去,陪护老人。
谈判期间,许一川内心的焦虑可想而知,但他必须掩饰住,如果让对手看出来他的心急火燎,肯定不会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对手吃惊地握住他的手说,老爷子重病在床,许先生还能如此冷静,处惊不乱,镇定自若,将来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他们达成了一致,按商业惯例,饭后许一川应该陪对手去消遣一下,唱唱歌,跳跳舞,打打网球或者高尔夫什么的,祝贺祝贺。可是他急着要走,便留下一张贵宾卡说,老爷子生命垂危,我就不陪各位玩了,各位尽兴,完了刷这张卡就行。
对手被感动了,将卡推回来说,我们玩我们的,你只管走,我们就不给你赞助了,卡留着,省的钱,给老人家看病吧。
许一川这才挥手告别,开车上了高速。绷紧了一天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便很容易犯困,许一川这才开通了一机两用的导航。
许一川必须在夜里十一点之前赶回医院。来之前他已经问了,那位最好说话的护士钟红夜班值到十一点。肯定是错过探视时间,但如果给钟红好好说说,兴许能让他进去看一眼。医院规定,每天只能一位家属进入重症监护室(ICU)探视,时间规定在下午15:00到16:00,,不能超过一个小时。钟红说,夜里十一点她交班,如果换了其他护士,更不好沟通,所以许一川想在钟红交班前赶到医院。
老爷子是一月前脑梗复发住进的医院。三年前,母亲去世不久,也许是他太伤心了,第一次患了脑梗,康复之后生活还能基本自理,只是舌尖发哏,说话有点含糊。这次更加严重,大面积脑梗,而且又出现了肺部感染,不得不送进ICU。
三年前老人第一次患病的时候,姐姐来了一个礼拜,便匆匆地走了。这次,许一川没有再给姐姐说。姐姐已在美国定居,持有绿卡,一方面往返不易,二来美国新冠疫情肆虐,她想回也很困难。所以,许一川就不想再给姐姐说了,说了又能怎样,尤其是老人送进ICU之后,就连他也只能一天进去一次,姐姐来了,也无事无补,反而让她担心。前些日子,姐姐刚刚生产,孩子也才半岁,需要人照顾,美国的新冠疫情已经让她提心吊胆了。而且,前些日子听姐夫说,也许是新冠疫情闹的,也许是产后综合症,姐姐这段时间总是神情忧郁,姐夫怀疑她患了产后抑郁症,所以,许一川便隐瞒了老人脑梗复发的事,不想再给她增加精神压力。
许一川本来请了护工,不过老人进了ICU之后,便把护工辞退了。老人在ICU里插满了各种管子,一天也只能进去一小会儿,而且还只能是一个人,如果在护工和许一川自己之间选择,许一川选择的肯定是自己。仅让护工进去看一眼,许一川也不会放心。从这个意义上说,要不要护工就无所谓了。护工进去只是工作,而许一川进去却还带着一份暖暖的亲情。
老婆马倪妮本来是可以为他分担一些的,可惜他们已经离婚,说起来应该算前妻。
说起这场婚变,许一川充满了内疚与自责,对马倪妮,对老人,都有。
许一川的父亲和马倪妮的父亲是多年好友,当年在龙州地方铁路,许一川的父亲是局长,而马倪妮的父亲是书记,一党务,一政工,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许一川和马倪妮也是他们撮合成婚的。马倪妮嫁过来之后,许一川的父亲一直把马倪妮当闺女看待。
五年前,马倪妮的父母不幸遭遇一场车祸,双双身亡,许一川的父亲更视马倪妮为亲生。因为他的身上不仅肩负着公爹的职责,还饱含了老战友的寄托。因为父母的不幸离世,马倪妮好长时间也没平复下来,温文尔雅的她性格突然变得古怪,会发一些无名之火,搞得许一川也跟着郁闷了好久。马倪妮知道公爹待她好,老人患了脑梗之后,马倪妮体贴入微,喂汤灌药,抓屎抓尿。许一川的父亲常说,真比亲闺女还亲啊。亲闺女怎么了,跑到美国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哪还能指望她照顾我。
许一川下海创办公司,风里雨里去,忙得后脚追前脚,常常几天也顾不上回家,所有的家务事全落在了马倪妮的身上。尤其是母亲去世以后,马倪妮更加忙碌,为此没少唠叨许一川,怎么说你也是儿子,妈妈不在了,老人孤单,常回来陪陪他。可是,许一川压力大啊。许一川下海前供职于一事业单位,如果继续干下去,最后也能混个正处副处啥的,可他不愿意这样熬下去,于是便选择下海经商,创办起了自己的公司。许一川离职前就曾经发誓,不混出个样子,就没脸再回来见弟兄们。王健林曾说过一个一亿元的小目标,许一川不敢跟王健林比,但也有一个小小的目标,最起码也要搞到千万规模,争取创业板上市。为了这个目标,他不得不拼。
一年前的一天,马倪妮患了重感冒,打电话让许一川回来。许一川正好去省外谈生意,心说不就是一个小感冒嘛,打几针,输输液就好了,也就没朝心里去。谁知道马倪妮感冒会那么重,等许一川一周后回来,马倪妮嘴片都裂了,人也瘦了一圈儿。
出院后,马倪妮便提出了离婚,说,你去奋斗吧,我不拖你的后腿。你的眼里只有钱,没有我。一个没有亲情的人,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我不是也在追求自身价值嘛,不也是为了咱们美好的未来打拼嘛。等我赚够了钱,就急流勇退,安安静静地过咱们的生活,烦了就满世界转转。
许一川只当马倪妮是开玩笑,不想马倪妮却已决绝。马倪妮苦涩地笑,说,谢谢你许一川,我不等那一天了。
他们商议好了,这事不给老爷子说,怕他受刺激。许一川对老人说,倪妮要去外地参加培训,单位有个人才培养计划,需要一两年,绒绒呢,就让她陪妈妈一块去吧。倪妮一个人在外孤单,就让绒绒陪在她身边吧。
绒绒是女儿的乳名。
马倪妮不在了,许一川只得给老人请了保姆。老人得了脑梗,多少也有点糊涂,也就信了。
不过,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那天绒绒想爷爷,不知怎么就自己来了,“爷爷,爷爷”地和老人亲。老人高兴得口水都流出来了,问,你妈妈怎么没回来?你跟妈妈在外地还好吗?
老人这么一问,绒绒便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绒绒说,爷爷,妈妈没去外地,应该是爸爸和妈妈闹矛盾了。爸爸也很长时间不去看我了。妈妈不让我来找爷爷,想爷爷了就视频视频。爷爷,我是偷着跑过来的,你可别给爸爸妈妈说呀。
老人当场就给许一川打电话,让他立刻回家。那时,许一川正在公司处理事情,说您先等一等,我一会儿就回。老人急得拍着桌子,吼,现在就回来,马上给我滚回来!
事情终于瞒不住了,老人急得双手颤抖,头一歪,栽在地上。老人的脑梗再次复发,而且面积更大。
父亲脑梗的复发,虽然不能全怪许一川,但也跟老人精神受刺激很有关系。许一川想起来就内疚。姐姐定居国外,身边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偏偏又把老人气成这样,罪不可恕。
这些天,许一川一直守在医院里,可是父亲看到他,跟看到仇人一样,嘴里支支吾吾,颤巍巍地对他又指又点。许一川只好好言相劝,爸,你安心养病,等你将病养好了,我就去接倪妮和绒绒过来。
老人却不听他的,含含糊糊地唠叨,倪妮,绒绒。
许一川没办法,只好给马倪妮电话,说,看在老人的情分上,过来看看他吧,他一直喊你和绒绒的名字。
马倪妮每次到来,老人的情绪就会好一阵子,如果马倪妮隔天没来,他又呜呜咽咽地喊,倪妮,绒绒。
马倪妮知道老人对她好,可是,那时许一川已谈了新女友,一个比许一川小二十岁的女孩曾萌萌,马倪妮再来毕竟不太方便,来了也很尴尬。
二十多岁的曾萌萌娇气得很,她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哪知道怎么照顾老人,来了也跟一根杆子一样杵着,更别提擦屎擦尿了。老人对曾萌萌没个好脸色。好吧,既然老爷子不喜欢我,那就算了。曾萌萌一跺脚,跟许一川吹了。
曾萌萌跟许一川分手之后,马倪妮来的次数相对多了,老人的情绪好了许多,大有好转的迹象,可是,突然的一天,老人高烧不退,医生来了说,抓紧进ICU,病情加重,肺部已严重感染,并伴有肾衰现象。
血压增高,心率不稳,白细胞急剧增高,呼吸机,鼻管,排尿管,输液管还有各种滴答作响的器械全用上了,老人仿佛一棵树,发满了枝枝叉叉。一周多的时间过去,病情不见好转,老人一直处在昏迷状态。
许一川问过医生,医生说,严重的肺部感染还没有得到有效控制,肾功能还在继续衰竭,有随时加重的可能。下面的话,医生没说,许一川已经明白,因为他手里就捏着一份病危通知书。
如果不是这次谈判涉及到公司的长远发展,许一川也不会马不停蹄地赶到省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虽然在医院也不让随便进出ICU,但人在这儿,起码有个心理安慰。
下高速时,许一川瞅了一眼表,21:49。他松了口气,还来得及。
许一川停下车,便快步奔向电梯,匆匆地赶到ICU病房前。钟红却拒绝了他,说,亲属今天已经探视过了。
不可能啊。许一川说,我一天都不在市里。
一位很优雅的女士,是嫂子吧?护士说。
许一川想起来了,应该是马倪妮。她怎么知道我去外地了?许一川很想给马倪妮打个电话,只是天已经很晚,便放弃了。另外,也不知马倪妮最近结交了新男友没有,这个时候打电话,很不礼貌。许一川这样想着,便觉得心头一阵酸楚。事情总是这样,失去时才想起她的好。跟曾萌萌结交也半年了,手挽手出席朋友间的聚会,倒也风光,可是这位九零后的女孩,也只是上得了厅堂,下不了厨房。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将来成了家,也还得请保姆伺候着,当花瓶一样养着。
许一川问钟红,老人情况还正常吧?钟红说,不好,总是闹,醒是醒了,情绪很焦躁。
你的意思是说,病情有所好转?许一川问。
钟红摇头说,这个要问医生,我也说不好,不过各项指标并没有改善的迹象。
许一川刚刚冒出的一线希望,又被钟红的话扑灭了。
许一川求钟红,能不能再让他进去看老爷子一眼。钟红努努嘴说,你也看见了,接班的人已经来了,那样不太好。
许一川只好作罢。他没有回家,直接躺在车后座上睡着了。他也是太累了,头一歪便进入了梦乡。
老爷子掉进了一个山洞,洞里全是吐着毒舌的蛇。救救我,救救我!老爷子身上爬满了蛇。
许一川趴在洞口,可是怎么伸手,也捞不到老爷子。
救救我,救救我!
老爷子身上已被毒蛇咬得血迹斑斑。
爸,爸!
许一川惊醒了,出了一身汗。原来是自己在做梦。
那之后,许一川浑浑噩噩,一直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许一川便要求进ICU,去探视老人。可是,不到规定的时间,护士不允许。
苦等到了下午三点,许一川才进入ICU,可是,眼前的景象让许一川阵阵心寒。老人的四肢全被约束带固定住了,那画面让他立刻想到古代一个残忍的酷刑。老人在挣扎,嘴里呜呜咽咽。
爸,爸,是我,我来了。许一川上去抓住老人的手。
老人缓缓地睁开眼睛,两行泪水泉涌而出。老人的手指在许一川手心里画着什么。老人脸上扣着输氧罩,说不出话。许一川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伸平了手掌让老人继续写。
老人写的什么,许一川猜不出来。老人更加焦躁,又奋力地挣扎。
爸,您先别急,再写一遍,我仔细想想。许一川劝。
老人又在许一川的掌心里一横一竖的,只不过已经横不是横,竖不是竖了。
许一川沉思了很久,猜:出去,您想出去?
老人这才使劲地点头。
爸,不能出去啊,医生不让。许一川说,出去了怎么办?
老人呜咽的声音更大了,挣扎的力量也更大了,泪水像小溪一样流淌。
不能啊爸,出去了可怎么办?许一川劝着,替老人抹泪。老人挣扎的力度太大,输氧罩脱落,狠狠地在许一川手上咬了一口。
爸,您别激动。我回头征求一下医生的意见。许一川劝。
没了输氧罩,老人呜咽的声音里,隐约能听出点意思了:出、去,我要——出去。求求——你。
好好好,爸,咱出去,出去。许一川还想说什么,护士进来了,说,时间到了,家属该出去了。
听到护士要赶许一川走,老人又开始挣扎。
护士走过来,沉着脸说,老人家,你怎么这样?输氧罩也弄掉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别闹了,别闹了,再闹就再增加约束带了。
护士,能不能把约束带去掉?许一川实在不忍心看到老人如此场景。
去掉,他总是这样闹,还需要增加呢。不然,输液管、吸痰管、输氧罩……什么都拔掉了,出了危险谁负责?
出去吧,出去吧。护士催促说,越是亲属在身边,病人越闹。
老人见许一川要走,又一阵呜呜咽咽地挣扎。
许一川走出ICU,已经满脸是泪了。
许一川急急忙忙地去问医生,老人要求出去怎么办?
出去?各项生理指标都在恶化,现在正处于高危的边缘,出去就意味着随时都会有危险。医生说,怎么出去?你们是当儿女的,出去也就意味放弃治疗,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许一川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这时,他才发现医生对面还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医生对许一川说,你坐下好好想一想。我先给这位阿姨谈谈。
老太太问,你的意思是只是维持?
医生点头说,维持。现在的情况只能维持一天算一天。医生不是上帝,我们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
老太太顿时泪流满面。老太太抹了一阵泪,停顿了很久,抬起头说,让他出院。
放弃治疗?医生问。
老太太哽咽着说,我跟他过了几十年,他的性格我知道。他是个有尊严的人。既然不能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就让他有尊严去吧。这样的维持倒不如说是一种折磨,我想他如果能准确地表达意思,他也会做出这样选择。
好吧,跟儿女们商量一下,给我一个最后的答复。医生说。
老太太抹完了最后一滴泪,坚决地说,不用给儿女们商量,我自己可以做决定,我想也是他的心愿。
医生低下头,半天才说,对不起,医生不是上帝。
老太太说,理解。就这样决定了。
医生说,好吧,您先出去吧。我们研究一下,就开出院证。
老太太起身时说,医生,拜托,希望你尽快吧,我不愿他再多受一秒钟的折磨。
坚强的老太太。许一川目送老太太走出医办室,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老先生患的什么病?许一川问。
医生说,癌,已经大面积转移了。我是一名医生,从职业的角度出发,千方百计地想挽留哪怕病人一秒钟的生命,可惜医生也不是上帝,有时候真的是无能为力。停顿了一下,医生又说,从人的生命本质来说,老太太的选择也不为过,我们有尊严地来到这个世界,也应该有尊严地离开。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许一川想,这是不是也是父亲的心愿?许一川问,我父亲的情况怎样?以你的经验,可以做个判断吗?
医生说,整体指标没有得到改善,甚至有的指标还有恶化的趋势。不是没有好转的可能,不过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是丧失肢体和语言功能,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脑梗面积太大了,常规上说就是这样,除非奇迹出现。
可是……可是他现在意识还算清醒啊,还能含糊地说话。许一川听了医生的话,非常惊愕。
医生在眼前伸手做了个波浪,说,这个不好说,也许是他最后的高峰吧。
医生没有说出那四个字,许一川知道,那四个字是“回光返照”。
许一川在医生面前呆了很久,在是该让父亲出去还是继续维持这种无效治疗之间痛苦地纠结。像医生说的,最好的结果也是植物人,是不是一种折磨?可是,他是儿子呀,能这样眼睁睁放弃吗?
医生像劝那位老太太一样说,决定权在你们手上,身为医生,只要病人还有一丝生存的希望,我们就会尽到最大的努力。医生不是上帝,也不是哲学家,无法去拷问生命的本质。
怎么出的医办室,许一川已经含糊了,他蹲在走廊的地上,久久没有站起来。
这个时候给姐姐说吗?她已经濒临抑郁,能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吗?能想到的人,只有马倪妮。可是,他们已经不再是夫妻,她有义务为他做这个参考吗?你让她怎么回答?赞成出院,会被骂无情无义。以她现在的位置,或者不回答,或者就是反对。她或许也只能是一个反对的意见,毕竟延长父母哪怕一秒钟的生命都是儿女们的期盼。
许一川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给马倪妮一个电话。马倪妮的回答却出乎许一川的意料,马倪妮说,两种选择我都不反对,就看从哪个方面去理解了。爸这么要求,我想也是他想要的。爸曾经给我说,天有黄昏,人有终点,万物皆如此。也不知道你妈在那边孤不孤独。
爸——马倪妮仍然用了这个称呼,也许在她心里,他还是她最尊敬的老人。
许一川又去找医生,说他想最后一次征求一下父亲的意思。医生犹豫再三,破例答应了。
老人的神志已不再清醒,但他还是在许一川的手心里,又艰难地写了那两个字:出去。
这也许是父亲所能表达的最后意思了。许一川躲进卫生间,一连抽了三颗烟,狠狠地拧灭了,找到医生,给了一个最后决定:出院。
这时,马倪妮也来了。
老人拔掉了树杈一样的管子,反而又清醒了一些。
爸,咱出院。许一川伏在老人的耳边说。
老人微微地笑了,细如游丝含含糊糊地说,小米粥。
老人想吃饭了,许一川兴奋地将车钥匙交给马倪妮说,我在这里守着,你去粥屋给爸买米粥。
老人出院前,真的就喝下了几勺稀稀的小米粥。许一川将老人推出住院楼的时候,老人艰难地抬手指了指说,火、车、站。
许一川知道父亲说的是小火车站。
父亲当了一辈子铁路人,遗憾的是只是个不并轨的地方小铁路。母亲也是铁路人。当年父亲当车长,母亲是乘务员,他们是因铁路而结缘的。
许一川想,父亲想去看那座小站,也许里面有他对铁路的眷恋和对美好爱情的回忆吧。
只不过,当年的小车站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的开放式公园。
许一川推着父亲走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竟然发现老人眼睛里有了亮光。
许一川将父亲推到当年站台的地方,父亲欣慰地笑了,含糊地指着一处草丛说,当年……
许一川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几丛被当地人称为“谷谷穗”的野草。
许一川不知道父亲说的“当年”里的具体内容,但知道那里面一定饱含着美好的回忆,兴许父亲当年就是用一捧“谷谷穗”赢得母亲芳心的?
许一川蹲下身对父亲说,爸,你等着,我去给你拔。
这时,老人脸上盈满了微笑。
许一川刚蹲下身子拔“谷谷穗”,便听到身后马倪妮喊,一川,快回来。
许一川转身回望,发现父亲的头已歪向了一边,但脸上仍凝着微笑。
这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将西边的天际映衬得一片绚丽。
短篇小说(7530字,见刊《中国铁路文艺》2021年1期)
作者简介:张国平,六十年代生人;濮阳市作协副主席;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小小说作品600余篇,在《莽原》《作品》《当代小说》《啄木鸟》《中国铁路文艺》《石油文学》《海燕》《阳光》《莲池》《金融文坛》《牡丹》《佛山文艺》《嘉应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