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奶奶命苦，老伴去世得早，儿子五十不到，也先他而去。四十来岁的媳妇，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纪，哪能耐得住寂寞。加之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看着几个嗷嗷待哺的一窝肉老鼠，心凉了半截。心想，这活罪何时是头？横下一条心，改嫁了。唐奶奶没阻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是无法阻拦的。这下，唐奶奶更苦了。常自叹命中注定，前世作了孽，今日现世报。

    当祖母的唐奶奶，里里外外身兼几个角色，苦死累活抚养着几个孙子。亏得沾了生产队大集体的光，共产党不允许饿死一个人，这苦日子方能一天天挨下去。

    日子虽苦，尚不致饿死。若在从前，肯定会勒棍子讨饭，一个老叫化子带着几个小叫化子。共产党就是活菩萨啊！这是唐奶奶打心眼里念叨了千百倍的感激的话。

    大孙子洪狗老实厚道，不善言辞，只晓得吭哧吭哧地埋头干活。可怜没娘没老子的孩子，天天饥一餐饱一顿的，大冷天的都没件像样的棉衣及跟脚的鞋子穿，破衣烂衫拖鞋撒脚。年年靠吃救济，成了生产队甩不掉的大包袱。

    苦水中浸，苦水中泡，洪狗终于熬成了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能挣大工分了。二狗、三狗、四狗也够得着饭碗了。但那年头工分不值钱，仍年年超支，成了队里的老牌超支户。

    半桩子，饭缸子。加之肚里没油，空空的，什么时候都觉得饥肠辘辘。一大尺六锅饭，他一碗，你一碗，个个可劲地噇。没一会，连锅巴都不剩。亏洪狗懂事孝顺，先给奶奶盛了一碗，几个小的哪晓得顾人，个个都是饿死鬼投的胎。

    唐家一年到头粮食总是不够吃，像只不见底的漏斗。难得煮回白米饭，没得菜，仅炖钵臭苋菜股，几个狗却两眼放光，吃得热火朝天。唐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平日都是菜粥菜饭，连青菜也难以为继跟不上长。萝卜缨子，山芋藤，芋头梗子，唐家都当个宝，填肚子了。寻灰灰菜、马兰头、荠菜，捋榆钱，抺嫩槐叶，是三狗四狗的主要任务。每当春荒之际，祖孙几个都面露菜色。不知在外偷吃了什么，三狗四狗经常肚子疼，拉不出屎。

    唐奶奶见孙子们的吃相，既欣慰又忧心。欣慰的是十几年的辛苦终于熬出了头，看到了希望。忧心的是男伢子大了要娶马马，要砌房造屋。新的烦恼又如大山一样压到了身上。自己七十好几了，靠菩萨保佑这些年手脚还能动，可明显的差劲了。这把年纪，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万一眼一闭脚一蹬，这几个狗咋办？心里在骂死去的老头子，儿子。你们倒好，一走了之，留下活罪让我受，我前世作了多少孽啦？越想越伤心，不由得汪汪大哭了起来。

    唐奶奶是个饱经风霜深明世故的老寡妇，要强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低头了一辈子。走哪山说哪山话吧，想得太多，一天都活不下去的。

    目前最让人操心的事莫过于洪狗的婚姻大事。唐奶奶明白，  家境如此，有哪个正经人家肯把女儿送到糠箩里来受罪？洪狗的婚事成了唐奶奶的一块心病，烦恼得吃不下睡不着。

    这几年没少求爹爹拜奶奶请人牵线搭桥。人家一听唐家情况，无不摇头摆手。就这样拖下来，洪狗一晃二十八岁了。这在农村算是超婚龄的渣男，打光棍的坯子。洪狗本来话就不多，长了年岁却少了脾气，成天闷声哈气的，有点木讷了。

     唐奶奶糟心啊，若洪狗娶不上马马，我到了阴曹地府怎么向老头子向儿子交代？“绝后代”的骂名背上身，死也不闭眼的。好在二狗三狗先后当了兵。四狗灵气，已被人相中，要招赘他做上门女婿。就剩洪狗这一桩大事，无论如何要办，死了才闭眼。

     一听说外村有个三十一岁仍嫁不出去的丑女，家长放风，情愿倒贴，寻个女婿嫁出去。便急火火地带着洪狗去访亲了。

    那老姑娘丑到什么样子？倒不缺手缺脚的，身子还好，奶子鼓鼓的，屁股圆圆的，只是头快长到肩上去了。世上斜头倒也不少，这女子的头太斜了。几乎贴着肩，五官全挪了位。这张脸不成个人样。洪狗一见，吓得直往唐奶奶怀里躲。

    唐奶奶沉思有顷，果断地拿定了主意。对洪狗说:"乖乖，歪模子或可脱出好土墼。这老姑娘是丑，可丑在一张脸。是女人，下面还不是一样的。认命吧，谁叫我们家穷斯滥矣呢？难不成叫老唐家绝后代？再说，大三岁也不是个事。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说罢，老泪纵横，祖孙俩抱着哭成一团。

 

    亲事非常顺利。女方不要男方一分钱，盆桶箱笼，四季衣着，全陪嫁。连带着新郎倌的一身行头，外带一桌酒席。

    这丑女倒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阿凤。这阿凤真丑啦。头搁在肩上，嘴歪到八国去了，吡牙咧嘴的。两个鼻孔朝天。眼睛靠肩头的一只，细如缝，像瞎子；另一只丹凤眼，还像样，给人以一点女人的柔情。话也会说，说不清楚。更多的是通过手势交流，如打哑语一般。

 

    少见多怪，见多不怪。大庄上人淳朴包容，并没有嫌弃、厌恶丑阿凤。生活艰难，谁也不容易，人们都深深地同情这家人，老厚道了。

    光阴如流水。过了年把，阿凤为唐家添了一胖小子。果然歪模子脱出了好土墼！操劳了一辈子的唐奶奶抱着粉嘟嘟的重孙子，笑得一口气上不来，含笑离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去见她的老头子和儿子去了。

    几十年过去，如今，洪狗的孙子都念中学了。据说成绩不错，大有希望。

     这是庄上的一件真事。乱嚼舌头要下阿鼻地狱的。为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恕未列真实姓名。

    歪模子脱出好土墼，千年铁树会开花。心存希望，什么都有可能。

 

    一老翁效异史氏曰:

  

    长期以来，中国处于农耕社会。有句流行的话，"穷人身上三件宝，破房丑妻烂棉袄。"细品有深意。

    穷人不奢求广厦千间，肥田万亩，三妻四妾，婢仆成群。但凭一身穷骨头卖力，土中刨食，日求三餐。有破房栖身，夜图一宿。有丑妻相伴，传宗接代。有烂袄遮身，抵御风寒。如此，便可安身立命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是士人的语言，底层人不敢有这样的豪语。他们是弱势群体，屈从命运，凡事将将就就，凑凑合合。乌龟对王八，歪瓜配裂枣，破锅自有破锅盖。若如武大郎，娶了个潘金莲，倒不是幸事了。即使潘金莲恪守妇道，娴静贤淑，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好花自会招蜂引蝶，浪汉惯会拈花惹草，小人专会投机滑巧。这个世界何时太平过？

     丑妻好，无非分之想，安贫乐命。

 

    富人好吗？不见得。大有大的难处，富有富的烦恼，古今一样。若财非正道来，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这种结局算好的了。大抵是手铐脚镣进班房，甚至是赏颗花生米子见阎王。

    贪欲，与生俱来的欲望(不仅指贪财)，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是人之原罪。古今中外，从前、现在、将来，皆不可免。也可以说是人之宿命。只有多寡之分而巳。

    贪色，男女皆有，人性使然。尤以强势的男性为最。“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这首《金瓶梅》开篇的《警示》诗，当是黄钟大吕，佛系雷音。

    人，其实和飞娥一样是趋光的动物。追求光明，人之大欲。利和害，盈和虚，人是有意识掌握到恰到好处的。至于过与不及造成的遗恨与悲剧，也有。咎由自取，怨不了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