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月光
文/寇洵
父亲在城南一住就是很多年。父亲住的是旧瓦屋。瓦屋后面有一条通往乡下的土路,土路再上去一座大山。山上有一座寺院,叫兴国寺,我们当地人习惯叫南寺。寺里有一口大钟,敲响之后,可以声闻十里。卢氏有名的古八景之一“南寺晓钟”说的就是这个。站在南寺,可以望见整个县城。
瓦屋前面,往西边走不远,是一条河。河水不大,但河床稍微有些宽。这是涨水时冲刷而成的。这条河后面伸得很远。父亲曾开着带着我,沿着这条河往深山里走。越走沟越深。这条沟是有名字的,沟叫簸箕沟。名字挺怪。我有一次上到簸箕沟一边的山梁上,望着对面的山梁,再看看沿着缓坡伸下去的沟底,这不就是一个簸箕吗?我一下子觉得这名字很形象。簸箕沟往里走二三十里的样子,有一个水库。水库夹在两山之间,碧绿幽深,光影浮动,神秘迷人。
河对面又是一座大山。这座山从簸箕沟后面的岭上逶迤而来,在父亲住的瓦屋前面鼓了一个山头,又缓缓跌落下来。山腰有父亲侍弄的一块菜地,菜地里有八九棵连翘,春天里开了满满的花。
瓦屋一共四间。中间是客厅。父亲住在最南边一间屋里。这个屋子有一扇窗户朝西。父亲的小床就支在窗户下面。父亲经常半倚在床上抽烟。父亲有时抽着烟就睡着了。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在屋里铺了一道洁白的光影。那光影从父亲身上铺过来,落在脚地上,慢慢又照到对面的墙上。
父亲住的瓦屋中间空了很多年没有人住。父亲刚搬过来时,把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下,该整修的地方整修,该翻新的地方翻新。院子北边是一块菜地,菜地不大,两张席大小,里面被种上了番茄、黄瓜、豆角,栽上了韭菜、黄花菜等。菜地边摆了一些坛坛罐罐,里面种了各种花儿。花开的时候,满园花香,一团锦绣。
院里有三棵树。一棵柿子树,撑起像一把大伞。父亲在伞下放了方桌,凳子。夏天里,我回去的时候,经常和父亲围坐在那里吃晚饭。亲戚朋友来了,我们也坐在树下说话。分吃了刚刚下来的水果,直到晚风吹过来。送走亲戚朋友,我和父亲有时还要再坐上很久,听父亲说说老家的人情礼短,春种秋收。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那些逝去的人,说到了世事无常。我们都停了下来,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半天,我和父亲静了下来。父亲又开始抽烟。我抬头的时候,看到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升了起来,正明明地照着。一棵樱桃树,长在院子靠近屋檐的地方,但有些年,一直没怎么长大。樱桃倒是也结过,说不上多,熟了很久了,也没人去摘,就让它在树上一直长着吧。红樱桃在绿叶的映衬下,特别美好动人。还有一棵杏树,我有一年回去,杏子结得稠密的不行,枝条都压弯了。父亲只好找些木桩在下面顶着,免得把枝条压折。这是一棵老杏树,有些年头了。我跟父亲说,它怎么会结这么多?父亲说,只要年景好,差不多年年都这样。
瓦屋所在的院子四四方方,我听父亲说过,这块地差不多有四分。大门口进来,右边是厨房。父亲刚来时,先把厨房收拾干净,又在厨房顶上架了一个太阳能热水器。我们那里,冬天是很冷,自来水管经常也会被冻上,没有热水是不行的。厨房外面有一口大缸,缸里种了一棵葡萄树。父亲给葡萄树搭了一个架子。葡萄藤长起来,把厨房门口那一块空地全罩满了。父亲在下面放了一个石桌,吃饭时,有时间就坐在葡萄架下。
大门口进来,往左边走,走到靠院墙的地方是厕所。这个地方原先很简陋。只在靠墙的地方搭了个棚子,雨水进不去。父亲搬过来以后,专门盖了一间厕所,垒了墙砖,瓷砖铺了地面,装了马桶。我记得有一次我回去,父亲正在那里挖下水道,埋下水管。下水道挖差不多了,我跟父亲去邻居家推沙子。邻居家正在盖房子,门前堆了大堆的沙子。我们把沙子铲到推车上,铲满一车,再拉着往回走。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着,合力运到我们家院子里。把沙子倒在院子里,加上买的白灰,再加上水反复搅拌。等水泥弄好,再把它们涂抹到下水道里,把下水管固定好。那天,我们还没有干完,忽然下起了雨。父亲怕雨将和好的水泥冲了,只好拿雨布去罩。等到我们慌里慌张弄好以后,我发现父亲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淋湿了。他的衣服紧贴在后背上。
修车库时同样费了劲。车库建在屋后,紧邻土路。这个地方也是父亲早就看好的。准备修车库之前,父亲还专门找人定了向。父亲又到山里去砍了一堆木头。等我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把车库的墙垒了起来。父亲让我帮他把木头抬到车库的墙头上,他骑在墙头上把木头往一起固定。我在一边扶着,看他拿了锤子,钉子,在那里叮叮当当地钉。钉一会,他就累了。他把腰直一下。再过一会,他的额头上就了有汗滴。别看就一个车库,父亲前后忙活了两三个月。听父亲说,这个车库基本上是他一手建起来的。车库建好了,顶上铺了石棉瓦,门口装了推拉门。父亲再回来,打开推拉门,就可以将车停进去。
好像还是前几年的事,我回去的时候听父亲说,瓦屋开始漏雨了。这个瓦屋听说有几十年了,漏雨也算正常。之前,父亲已经把屋顶修过几次。这次,又开始漏了。天正下着雨,我坐在屋檐下,父亲让我往屋顶看,我抬头时竟看到屋瓦下露出了一个小洞,小孩拳头般大小,雨水就从那个小洞里漏了下来。
我没有想到,旧瓦屋到底还是被拆了,连同院子里菜地、树木、花儿都不见了。那扇陈旧木门也不见了。以前,我每次回来都要去推的那扇木门不见了。我再也听不到它吱呀的一声响了。新房子已经盖了一半了,父亲领我在院子里转着,我熟悉的很多事物都不见了。我忽然就有点失落。已经很久了,我还是放不下父亲的旧瓦屋,还有那院子里的时光。我有很多次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在从前的那片月光下,年复一年地等我。
作者简介:寇洵,迄今已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诗歌数百首,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二百余万字。散文曾获《散文百家》首届全国优秀散文奖、忆石中文奖、河南五四文艺奖等。著有诗集、散文集、小说集及影视作品多部(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郑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郑州散文学会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