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

（6331——6350）

张  鹏

6331.大宇水泥厂。大约1980年代中期，樊家庄的村民，经常看到扛着测量仪器的穿着制服的人员在山边勘察；那时，飞机也常常掠过村庄的上空，进行空中测绘。后来，大韩民国的大宇水泥厂终于在西高、鲁舒、樊家庄之间落户。记忆深刻的是1993年秋季，收获地瓜的前夕，盛大的开工仪式在鲁舒村南、我村村北隆重举行。时至今日，大宇已经淡出，由另一家国内的水泥厂承接。那个年代，周围几个村天天兴奋不已，老是盼望“洋灰厂”(水泥厂)开工。我至今也不太清楚，这样的兴奋，究竟有多少得到了兑现。

6332.山东内陆地区，几乎每年都在漫长的春旱和夏初之旱中度过，早已适应了这样年年岁岁当此季令的干旱少雨。昨夜酣睡中，一场不算小的雨水，降落在泰安。七时左右乘车南下，一路可见阴云低纡，麦田垄隙仍见水洼，被滋润过的华北平原上，金黄的麦子如梵高的油画，它们即将收获。山丘上的绿树翠柏，刚刚被雨水沐浴过，也显得精神爽悦。一个清凉的星期天，穿行在阴云下，穿行在麦田与白杨间，穿行在五月下旬的雨后或雨前。饮茶，举杯致敬天地交泰，致敬一切最好的安排，致敬艰辛而诗意的生存，致敬比远方更远的山光水色。

6333.刚上车时，5号车厢空空荡荡，我任意落座，四下无人，爽。每过一站，有人上，我让。让到不好再让，我去了10B一看，AC均有人，不知是A还是C的一筐鸡蛋，正在B座上。寻到车门附近的折叠小座，一隅安静觅得，大快。乘动车出行，我极少对号入座，仿佛在逃避一种填表时的固定空格。

6334.走在动车过道，遍观乘客精神风貌，你找不到几张精神饱满激情澎湃的脸。莫非，仅仅是生存下来，已耗尽不少人的精气神。那种笃定、坚毅、灵动、鲜活的气质，确实少见。略显焦虑，心事沉重，坐立不安，话语急躁，渐成一种主流。不读书时，阅人，众生中的每一位，都是一部书卷。

6335.一位至亲，前几天告诉我，其很长时间一直不敢看我的文字，害怕看到我的焦虑。我知道后很震惊。其实呢？能被书写的焦虑，已不再多么可怕。另外，焦虑之外，尚有悠闲与平静，焦虑只是一部分，并非全部。再者，焦虑者自有消解、克服焦虑之道，亦会长期与之结伴前行。最后，文学写作，常有夸大其辞，并非板上钉钉的实打实。

6336.形式主义做派拒绝深究意义，最喜欢的是让你积极跟风，你如果真扎扎实实要落实一件形式主义的任务，布置任务的人反而不高兴。认认真真去把一件形式主义的任务板上钉钉去落实，本质上是反对形式主义，同时，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也影响了你去跟风接踵而至的下一件形式主义任务。务实而较真的人，是形式主义的大忌讳。

6337.形式主义的重灾区，往往也是闭塞落伍颟顸的小地方小单位。原因很简单，大地方大单位的精英，有底气有实力抗拒形式主义的压迫。你把一个形式主义的表格，布置给北大清华的教职工去填写的难度，显然大于布置给一个地级市的二本院校。

6338.形式主义的外在物化实体，不外乎表格、展板、宣传手册、标语、口号以及可有可无的会议、文件、通知、工作留痕。越是不起眼的小地方、小基层、小单位，这些形式主义的有形材料越肆虐成灾。

6339.审美，导致追求自由，导致不听话，不驯顺，不好管理。真正的文学本质上是极度审美，文学青年经常被视为“不稳定因素”。学校、家长、社会，骨子里，没有哪一方面欢迎和鼓励文学青年。

6340.通常，我们老是误以为谁年纪轻轻甚至远比同龄人小好几岁即能出类拔萃，谁就成功了，成了他人望尘莫及的偶像。近日，已不这样认为了。晚上几年学，晚毕业几年，晚评几年职称，相对于漫长的人生，不算什么。只要心智正常，阳光开朗，身体健康，早几年晚几年，大可忽略不计。

6341.骨子里的善良，不卑不亢的自信，待人接物的得体，人品的高贵不俗，同情心，进取心，共情的能力，这一切是我观察人的视点。凡能如此，即使达不到卓越，至少保住了人生的基本盘。

6342.一部分人的成功，老实说，既让他人意外，更让他本人意外，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凭自己的德才究竟是个什么材料，命运居然一再恩宠他，让他成功得不明不白。另一部分人的失败，也如此，既让他人好奇，更让自己好奇，凭着多年的奋斗和良好的天赋，居然硬生生地没能混出个样子来！二者，说起来，是一回事，身不由己。你的成与败，荣与辱，无法被自己掌握。一种异己的力量如鞭子，狠狠抽打着作为陀螺的你。江湖与庙堂之间，个体轻如鸿毛，一阵大风，能让你升到九霄，也能让你堕入泥淖。

6343.动不动就用“你是最优秀的”来忽悠孩子和学生，是家长和教师的不负责。俩人之中，尚且能分个高下，“最优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到的。内卷剧烈，心理疾病高发的时代，但愿孩子们学生们都能尽力而为，正常而健康地生活学习。正视并原谅他们的平常而普通，如同你自己一样的平常而普通，让人人如释重负，免受“最优秀”的压迫和伤害。

6344.少年时代，念书的地方离家太近，无缘坐火车远行。后来，坐火车的机会越来越多，充分享受了火车之乐趣，尤其凭窗外望流动的风景产生的自由灵动飞翔的快感。动车有了之后，能乘动车尽量乘动车，愈感舒适。乡村、田野、河流、树木、山丘、桥梁、隧道，在车上，尽收眼底。青年中年时期的频繁出门远行，算是彻底清偿了童年、少年时蛰伏闭塞故乡的亏欠。年过半百，依然乐此不疲。或许，未来也会钟情于安居静守。

6345.岁月无情流逝，唯愿稚拙童心、少年情怀、青年朝气永远保鲜。甚至，连文字中偶尔呈现的迂腐与暮气，我也格外警惕并竭力摒弃。我希望面对身边比自己年轻的人时，激情锐气敏捷丝毫不逊于他们。内心青春激荡，坚信永是少年。

6346.泗水的时光，泗水之外的时光，中学教师的时光甚至童年的时光，乡下的时光与城里的时光，种种的回忆与牵挂，种种的感伤与幸福，交相辉映，汩汩滔滔，让我思绪万千。豪气与月光，风雨与云朵，一饮而尽，尽在不言中。

6347.我们每一个个体在这个内卷残酷的时代，实际上都在不断敲榨自己，敲骨吸髓一般地对自己狠命地折磨，硬着头皮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情。所谓优秀，无非自我压榨更血腥无度。愿我们都拥有一个健康的正常的生活，愿我们能够青春永驻，善待自己。

6348.我听一位小学数学教师讲，实际上，小学一年级的数学测试，已经开始有小孩不及格。如此，漫长的求学时代，数学一直在折磨考不及格的孩子，其它功课亦然。一直折磨到不学这门功课为止。想一想很可怕，一些功课的存在意义，对一部分学生而言，只是持续折磨。

6349.教育理应赋予人类自由、尊严、快乐、健康，凡是让人苦闷压抑的教育，应该都走向了教育的歧路。今日，有多少孩子是在欢乐健康中享受教育？好的教育，如一束阳光，温暖明亮，让人心旷神怡。

6350.人会退休，表格不会，连退休本身，也无非是填写表格。表格，在微信时代，在大量微信群里，无孔不入，无远弗届。我有个基本判断，正常而健康的生活环境中，表格应该日趋减少并且简单。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省作协会员。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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