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得不写岚了,我将无法置身事外。一场恋,一场痴,一场恼,一场悲,一场无奈,一场荒唐的另类情怀。岚逝世我未便送行,现在吐露衷肠,一瓣心香祭奠,了结迩来心愿,以表生者对逝者的告慰吧。我不讲,谁知道四维师专那样一个恬淡、睿智、坚定、聪慧、含笑的女子,竟满带了一腔泼天委屈离去?岚在四维并非籍籍无名,相反,她在她们班、在乐队享有极高的敬重和爱戴。这里面原因很多,有她自身作人做事,也有她家庭的影响,她当得敬爱。她不与人争胜,但也不让人,你可以说她骨子里绝顶骄傲,目无余子,只是被她的闲定稳稳遮蔽着。她班上同学知道她心气高,心思细,明察秋毫,外柔内刚,三分男子气,绵里藏针,不喜矫揉造作,又有容人之雅,心地良善,教养有素,她没有对立面。她在,没人敢无视她。但这都是表面,背地里,可有人知道岚还是一座泪湖?她的小女儿态?她娇小的身躯里盛得下三江四海!半天、一天、一天一夜,她能无缘无故泪流不止,说话流泪,笑也流泪,哭也流泪,泪如泉涌,刹那间便一发不可收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岚是女儿骨头融化了?四十年后映证,就是如此。
岚是我心中不愿触及的柔软和伤痛。我一生两场苦恋,岚是其中一场。今日记下四维几个红男绿女,怎能没有她?无论过去还是后来,她都是更出色那个,更复杂、更难解那个。况且她还与我相干。我不写,谁会写她?岁月流逝她将湮灭无痕。这,她可以忍,我不能忍。
“我们这一辈” 形成恋爱观正是中国大破“四旧”,天下无书可读的年代。没有来自文化的滋养,只有“革命精神”传天下。“四旧”破碎了,教科书般的“八个样板戏”,英雄人物都没有私情,甚至没有家人,教人如何去领悟爱情?允许阅读的文科图书只有马、恩、列、斯、毛单行本和鲁迅文集,意外的还有一本《海涅诗选》——原因是马克思喜欢海涅,那就有益无害。其余都脱不了“毒草”之嫌,束之高阁。
于是马克思与燕妮的伟人之恋概定了“我们这一辈”的男女浪漫,那故事里连牵手都没有。海涅的抒情诗清丽绝尘,柏拉图一流,启发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古典情窦,与马克思、燕妮之恋互为表里,引领着我们,没有常情,没有朦胧,更没有激烈。“我失骄杨君失柳”好看,只能训诂为革命伤怀,势将转化为巨大精神力量。唯有鲁迅文集,薄薄几本,阿Q吴妈、涓生子君、看客、废园,世俗景象,人间气息近人,会读的能从中读出精英思考,关于社会、关于人性、关于政治、关于情爱。有心人还能读到他的文章作法,“窗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一字字一行行,极简主义文风所向披靡,独步天下。
那时期确实还有一个地下运行的“书库”,只要你联系得上。旧书很多,主要是小说和诗歌,全是“毒草”。18岁,最不该读到的书我读到了,郭沫若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新文化运动第一情种与歌德合拍,趁机融入他的闷骚,“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鈡情,妙龄女子哪个不善怀春”,我立刻中招。他的闷骚我那时太小接不住,但他推崇的“烦恼”,脱离实际的精神酒杯和块垒正好,被我全盘接过来,我成了他们的信徒,立即坠入情网,单相思,长相忆,吃尽苦头。
今天看来,当时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人都中枪了,不合时宜地谈起恋爱。即使在那些人中,我也属于最不可救药那一类。完全不顾现实,看上谁就是谁,不用心去了解人,不用在生活中接触人,不用培养感情,只管用情。立刻开始编织爱情的诗意梦境,抛洒过剩激情,妄想用一腔激情俘获芳心。哪里知道还有生活真谛,更别说身边正在如火如荼展开的文化浩劫。渐渐地假作真来真亦假,越发坚定起来,相信只要像少年维特一样爱得死去活来,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的恋情深入骨髓,与深重的苦恼纠缠一起,痛并快乐着。遥想少年维特,追踪祖师柏拉图,心中美滋滋,渴望收获现实的爱人。

空花
中国古训:“少不读水浒”,怕的是少年人血气方刚,造反犯上。依我看来,少年人更不要读《少年维特之烦恼》,特别是郭开贞翻译的版本。它会让你精神至上,拒绝现实,它会纠缠你一生,让你无事烦恼,惆怅久之。
大学第二年吧,初春,某一天晚上,我和岚,两个平时话都没得说的校友,怀着清楚的目标,要走到一起来了。我喜极之下篮球架下纵身摸了一个高。
入夜,黄家坝一派静谧,烟笼寒水月笼沙,万物隐隐绰绰。庄稼还是苗,无人时正用力拔高,我听得见它们的喘息。不远处的长江持续它千万年的呜咽,另一面看得见师专五层教学楼每间教室的灯光,她的教室,我的教室。寒风吹拂,篮球场边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和尘土飞扬,我倚在篮球架下等着岚来,浑身滚烫,胡思乱想。
我和岚不在一个年级,她是师姐,年龄却比我小,但没超过“三年之痒”——顺便交代一句,77级的平均年龄小于78级,多年后大家见了面都互称“师兄”而不悛,这个也算不可复现的历史稀奇。我和岚学习圈子和生活习气都不在一个频道,平时没有交集,完整的话没说过一句。只为都选入学校文工团,不时会凑在一起。
岚没有蓝莓、绿漪、红拂、蔻丹那种令人眼晕的世间靓丽。况且她似乎有意在人群中隐藏自己。一双军用大头皮鞋保暖又防滑,橐橐地走过冬,又走过春、秋,那便是她独特的形象。其实,稍微留意就会发觉她绝不是穿着随便,更没有丝毫寒酸,那双大头皮鞋就不是一般人买得到的。她是故意。但我那时粗糙,衣蔽体食果腹就够,其余一概看不见,印象中只有那双大头皮鞋保暖防滑合意。
我进校不久,四维师专组建文工团,岚和我顺利入选。她会敲扬琴,独一无二。我会拉二胡、吹奏铜管,俗称“十搞蛋”。扬琴在民乐队中地位最高,位置居中,一则定调,二则定节奏,并担当主旋,实际上就是指挥,带领众军。印象中岚总是无休止在调音,叮叮咚咚。乐队坐定,我第一句话总是:岚,给个D、A。于是她叮咚送来两个音符,我嘴里咕噜,开始调弦。时间久了,知道她音准、节奏可靠,琴艺了得,足可担当大任。然而也仅此而已,对她没有更多印象。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发出了我热恋的第一封信,凭空诉说我对她不可抑制的爱慕。今天我可以想象她收到我的信目瞪口呆的样子了,这谁呀?这人莫非疯了!
更不可理喻的事情随之发生,她居然回我信了,只有一句话,同意见面。
这事,始作俑者是乐队吹竹笛的服元师兄。岚的同班同学,他也比我小三岁。服员无心,竹笛吹皱我一池春水。我转身一封信又搅起岚死水微澜。荒唐事情就无端发生了。“不该不该大不该,王魁做事不成材”!(《情探》)
那时男生聚在一起免不了打探女生,过心瘾。服元向我打听绿漪和红拂,投桃报李,他向我们津津乐道他们班的岚。于是我知道岚是有男友的,杜哥哥与岚下乡在一个大队。杜哥哥没参加高考,现在还在乡下学校代课。就为此,岚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对本班男同学也没有给半点眼色,无论你皮鞋铮亮还是学问渊薮。我已经知道文静的岚是77级中文班不可触碰的禁忌,现在又知道了岚父母是江浙人,父亲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解放前是地下党,解放后任职中国青年报,“反右”遭了灾, “文革”又接着“吃害”了,发配到戎城。岚生在北京,养尊处优,少年在北京度过等等。他们班的男同学不少暗暗喜欢她,但不敢追求,都知道她有杜哥哥了。岚似乎有些境界,不过与我何干?
忽一日,服元匆匆跑来报告:特大新闻,岚与杜哥哥吹了!我心里猛然一动。
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对岚并非全无感觉。两年间黄家坝氤氲中的共同嘘息、陶冶,田埂、江岸的无数次觑面默识,乐队的交流,点点滴滴。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原来岚美丽可人。岚的美不在勾魂摄魄的大眼睛,不在娇嗔也不在妩媚,她用那双大头皮鞋毅然踏碎了寻常春花秋月,她不屑如此。岚的美是另类的,她不动声色下隐藏着精致的五官,檀口香腮,瓜子脸,芙蓉面,一笑倆小虎牙,怎么看怎么好看,像极了古代仕女图中的人物,亭亭玉立,自成一方境界,依稀绘图绣像中的蔡文姬、李清照。
服元大约看出了我的动静,使劲鼓励我:要动手就赶快,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迟了就逮不住了。77级毕业在即,更严重的事情是全国右派正在甄别平反,他父亲很有可能官复原职……
晚钟响起,下晚自习了。教学楼灯光次第熄灭,同学们匆匆从球场走过,各自归寝。
最后一个人也过去了,教学楼坠入黑暗原野。我终于看见昏黄的路灯剪出岚的身影,我的心开始狂跳。
她橐橐地走过来了,隔着几步远停下来,一手抱书本,一手提着一个谱架,带笑看着我,不说话。
我明白她的意思,隔着这样的距离,即使某个夜游神经过也不致于产生联想,或者她也在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行为。我突然间就意识到我冒失了,我和她之间原本没有任何渊源,没有任何交情,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甚至可以说不认识!她是师姐我是师弟。我把这尊煞神召来了?
我勉强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你收到我的信了?
她点头:收到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你的消息是错的。我跟我的男朋友关系正常,杜哥哥已经等了我三年,我们正在商量毕业结婚。你误会了。
我如遭雷击。那种无声雷、旱天雷、掌心雷、瞬间结束一切的球形闪电,一腔热情刹那堕入冰窟,脑子一下清晰起来:怎么又是这样了断!我设想过多种结果,从没想到这种!又是釜底抽薪,火苗还在空中摇曳,根底下没柴禾了。来点新鲜的吧,无地自容,我想骂人!十二年前也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武汉表哥瞬间断送了我。
我抬头想说什么,就在那一眼,我看见岚在流泪。低着头,泪如泉涌,身体剧烈颤抖。我的脑袋轰地又是一声炸雷,岚在哭!她为什么哭?当然是口不应心!我下意识向她走过去,她触电一样后退一大步,提起她的谱架,抬头,流着泪,展现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说:就这样了,请你原谅!
她侧身橐橐离开了。
我莫名其妙追问了一句:你拎个谱架干什么?
她转过身,梨花带雨复带笑。说:防你呀,都说你是大霸王!
她离开了,丢下我怔在当地。这个从不看篮球比赛的人竟然知道我在篮球场上的绰号!
就这样结束了?还幻想今夜顺理成章软玉温香,既然她都答应来了,结果是幕天席地冷风嗖嗖。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我想半天想不明白,一片迷茫,满脑子都是她流泪的景象,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同时一个声音纠缠着我:她要离开了,永远离开你。不!不能“就这样了”,这次绝不!她在哭,眼泪出卖了她,她在撒谎,她有忧伤,我猜测,那就是关乎杜哥哥,她并不乐意,并不幸福,传说他们分手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不能放下,我必须拯救他,我不能置身事外。
我悲愤,瞬间就奋不顾身了,决定飞蛾扑火。我成功地又一次将自己投入苦恋中,我没有意识到这情景与十八岁的一幕何其相似!但我看到了她说谎后的眼泪,这是十二年前的大谎言没有的。她为什么对我哭?
接下来,校园一如既往。绿漪还在吸引着众多的仰慕者,红拂还在淡淡行走,蓝莓神龙见首不见尾播撒着焦渴,蔻丹老师继续圆润、活色生香,校篮球队的伙伴们仍在无脑蹦跳。只有我,斯人独憔悴,憔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就因为岚在我面前流泪了,她口不应心,她有隐情。
我一封又一封疯狂给岚写信,解析她的状况,解析她的泪,我拆穿她的谎言,诉说我的相思,开释她的忧伤。我再次品味着少年维特的全部烦恼,疾风骤雨一般,无休无止。
岚没有给我任何回复,也不再答应见我。

思绪
这期间,学校文工团在紧张排练舞剧《弈秋》,准备参加全省首届大学生文艺汇演,请来了地区歌舞团的导演,乐队经常都要集中。我勉强按捺心事,排练、演出,尽量不看她,终日冷飕飕。
幸而期间我还要参加即将举办的全省大学生篮球运动会,要练兵,外出打各种友谊赛。篮球场上我变得非常暴力,不惧强敌强行上篮,硬冲硬撞。
正式比赛在甜城。盛夏,气温40度以上,酷热。球员们丝毫不受天气影响,比赛激烈,寸土必争。终于来到了半决赛,四维师专对阵甜城师专。他们是主场,有天时地利。但两队从小组赛一路杀上来,都已经是疲惫之师。特别是我们队,请来的教练十分保守,十二个队员他只信用五个,打满全场不换人,其余队员一直坐冷板凳。
这场比赛引起了校方关注,周书记亲临现场助阵。女队已经赛完全程,簇拥在周书记身边观战。
比赛下午两点开始,大日临空,无遮无拦。两只疲军相遇,打得十分难看。上半场,我队输了十五分。
半场休息,杨教练埋怨队员不按战术安排打,急得口吐白沫。女同学一旁哑口无言,一个个可怜巴巴,她们已经输到底了,眼看男队也不保。老余指责我不传球,一个人带全场。我向教练建议:大家都太累了,甜城队一样疲乏,何不换下四个主力队员,让那几个坐冷板凳的生龙活虎上场,我带着打。平时天天在一起打球,我深知大伙儿技术都差不多且各有所长,没理由不用他们。老余又激烈反对,教练难以决断。周书记发话:照12号队员意见办。
下半场一开场,球场形势大变。那几个人养精蓄锐,心志压抑,此时有了上场机会,个个如同猛虎出柙,超常发挥,没怎么费力就反超比分了。终场,我方胜八分,顺利进军决赛。女同学雀跃欢呼,嗓子喊哑了,剖开西瓜等着我们,周书记满面笑容与队员握手。
两天后运动会结束,举行颁奖典礼。周跃立代表全体运动员上台发言,我拟的稿。我俩公然不谈比赛感想,在发言中大肆赞扬女队员青春靓丽动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有点闷骚了,赢得广场上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看来很得人心。周跃立在台上一时成为广场明星,帅呆了(不知他后来利用那情势没有)。那是1980年,还没人胆大包天将男女之情摆上正式台面。我们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却又有谁体贴我满腹牢骚,借题发挥的苦恼?一年后我毕业分配到当年最香的四川外语学院附属外国语学校,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场球的功劳。
回到学校,继续排练舞剧,我又来到岚身边。她没事一样,见了我落落大方。在她,仿佛尘埃真的落定了。我却不能淡定,重拾离愁,重坠冰窖。
节目排得差不多了,大学生汇演日期日益逼近。导演安排往戎城歌剧院踩台,熟悉正规舞台,并进行一场社会公演。
临出发往李庄轮船码头,我硬生生把护送乐器的乐队队长也是校篮球队队长黄大汉从敞篷汽车上拉下来,声言应该由敲扬琴的同学坐车护送乐器,只有她才懂得如何保护脆弱的扬琴。真是鬼话!事办得大失水准,弄得伙伴们莫名其妙。黄大汉好哥哥成全了我,我们大家一同走路到李庄。
戎城之行结束,我萧索之极,根本提不起兴致参加全体合影留念,我悄悄开溜。多年后文工团员们看照片,惊异我怎么没在场。不仅这次没在场,就是后来成都汇演结束的合影我也是愁容满面,格格不入。我跟谁说?
同学们无觉,岚显然明白我有事了,约我到戎城合江门码头石阶相会。我不抱希望。见了面,岚注目我,我只转头避开。她劝我放松,别再想她,说学校恋我的大有人在,开玩笑说她可以替我介绍。话虽有趣又伴着泪雨纷飞。我怎能信她!仍然隔着三尺台阶,我忍不住又开始努力说服她做自己,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无非复述信中内容,自己都知道了无新意。她摇头,避开话题,开始给我讲述她早年的生活。她的北海幼稚园,她的小学,她的中学。浩劫中她父亲被拘押,她去探监,种种暗号、种种眼神、种种手势,都是她父亲讲的上海地下党故事里的,在看守眼皮底下演绎,父女倆心领神会,看守全然无觉。由此她为父亲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她最懂得父亲,父亲有什么心事也只对她讲,她真是父亲的小棉袄,小情人。母亲则不可理喻,哥哥软弱,徒有其表。讲到这里她浮现笑容,发自内心的纯真的小女孩般的笑容,不是平时那种有点狡黠的笑,透过泪光发出天使般的光芒。
她讲得随意,毫不隐晦,像是托心腹。只除了不谈她的恋情,不像是回避,感觉她仿佛根本就没有那种情愫(这又是我另一个活见大鬼),可她明明白白已经表达了此后就是普通校友。人啊人!我知道穿过那重度污染时代的人没一个灵魂是干净的,人人带毒。然而,那也适合女人吗?也适合岚这样鲜活的的生灵吗?我怀疑。此时透过她沉重的外壳,我看见的明明是一个空灵、高华、有趣的灵魂。
夜渐渐深了,不知不觉我们慢慢步入了正常人的话题。她说她当年学扬琴是为了找工作,从乡下出来。这个我明白,当年很多无望被推荐的知青瞄准了这条捷径,希图被部队或工厂毛泽东文艺宣传队特招,特别是女知青,学小提琴简直成了疯魔。连我都曾经找到一把琴,对着开塞胡乱练了半年,直到进了川剧团才专注二胡。她说学扬琴很苦,无论寒暑,每周两次背着琴到歌舞团老师家。选择学扬琴因为学扬琴的人少,出路相对宽一些。说到底她学琴的目的一点也不浪漫,她根本就不喜欢扬琴,正如她根本不喜欢体育,纯粹为了找工作。
她随口说起那次我约她见面,她确实万万想不到是我,那个如同天马行空一般的球场霸王。坦承她并不了解我,甚至没有特别注意过我。她心中装着许多家事,家人都依赖她,哪有闲心应付这些事,怕我走极端才答应见我。她手持谱架就是有意,怕我一时兴起,有备无患。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大霸王”本是球场上球友间的戏称,天晓得传到女生耳里却成了这般景象!让少年维特也蒙羞。我初次领教了她的心机,鬼精灵。
在我的追问下,岚勉强谈到杜哥哥,说杜哥哥对她很照顾,让她在乡下生活无忧,才能够坚持下来,杜哥哥是世间唯一能为她担待的人,是她的心灵支柱。她很吃惊我竟然以为杜哥哥是回乡知青,不,人家是戎城人,高67级俊才,因为脸皮薄才没有参加高考。她们的婚期已经临近,只等她毕业。
当日光在金、岷两江合流处散成金色霞霰的时候,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还是那样,我们远远对站着,谁也不肯先走。她泪如雨下,哽咽难言。我很知道,现在她这样,明天她又会回到那个睿智稳健,端严如菩萨的岚。这简直欺人太甚!然后我又心软了。
再次与她独对,在成都,已经是大学生汇演结束以后,都知道明天团队就要解散,她也即将毕业。他父亲果然平反了,省城任职,举家已经迁到成都,她要回父亲家了。我们相约在居住的滨江饭店见面,仍然在无人处,楼梯转角。其实我多想和她泛舟门外滨江路下的府南河,那时节绿柳垂丝绦,河上有几艘小舟荡漾。我知道她绝不会与我出现在稠人广众中。
见面,我们都明白这差不多就是永诀了,缠绵大半年,终局到了。明天或不知道哪天再见到就是彻彻底底的路人,校友,先后同学,形势再清楚不过。我早已领教她强大的理性,休想情感可以软化这个人,完全绝望。她必须走在她早已规划的路上,雷打不动摇。我们几乎不交谈,就是互相陪伴——隔着三尺,雷池半步。时而坐,时而站,从下午到天黑,从天黑到天明,自始至终她都在流泪,她这一天流的泪能赶上人一生的泪了吧?我已经麻木了,并不出言安慰,只是各自咀嚼痛苦。只记得分手时楼外天光重新发白,我呆若木鸡,目送她橐橐地走下楼梯,隐入拐角。
我们的校园我描绘过,没有围墙,坐落在富庶的长江冲积带上,师生与农人杂处。田园沃野平畴,很美。本来是河滩,被勤劳的农人改造成良田,甘蔗成林,豆麻飘香,河沿树木参天,绝无尘嚣。教学楼、食堂、图书馆星罗棋布,散落在青纱帐里,泯然农舍中。师生们行行重行行,都在阡陌纵横中。早中晚炊烟杳杳,饭熟菜飘香,烟火气十足,几乎没有文化气象。感觉那不是现代大学,只是一间古代书塾。我们曾在教学楼过道扶栏看见现代汉语老师穿着西装从田埂上走来上课,途中弯腰从水田里掬起一捧水解渴。学校唯一的一辆轻卡是食堂的,负责每天到古镇李庄买菜,机灵的女生有时就能搭便车隐入尘土飞扬的毛公路。那更像是是田园生活,不劳而食、衣食无忧的田园生活。女生宿舍、男生宿舍都坐落在江畔,夜里听得见涛声,岚在上游我在下游,隔着连片水田遥遥相望。沿江更上游便是“人间四月天”林徽因的月亮田病榻了,与我们共担李庄两肩。这不是一个象征吧?
某天,算来离岚毕业离校只有几天了,白天已经看见她们班在操场照毕业集体照。入夜,我心血来潮,抱着圆号下楼,走进月光下的田园,漫无目的地吹奏起来。我不知道我吹了什么,一任自己沉浸在沉郁悠长的号声中。
改天,路上碰到岚,她拦住我,说她听到号声了,她说她当时也把扬琴搬到院子里,月光下一番用力弹奏应和,问我听见没有。我嘿然。应和了又如何?扬琴声何其单薄,怎能与圆号和鸣?那也许就是我们的宿命:她能够听到我,明白我;我却听不见她,不明白她,她对我来说太复杂了。
我还剩下什么?我还有半年学习期要熬过(77级初春入学,比78级早半年)。只是四维师专再也没有了阳光灿烂。
我隐约明白了,岚好比一座深邃大山,我好似一支贸然窜入漫山流淌的溪流。溪流乘着雨水倏来倏去,大山知道溪流来过,仅此而已,大山怎么会留意溪流呢。她是理智的,而我只凭着过剩的感情。“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牡丹亭》)。
岚毕业后并没有离开学校,她留在子弟校教书。原因据说是为了杜哥哥。不久杜哥哥就真调来了,随后她们成婚了。我只能远远看见她们夫妇在平房前锅盆碗盏交响着。
我与岚在四维从此无话,我躲着她。
我毕业以后到了重庆,听说她夫妻不久双双调入省城做了出版社编辑。一年后我遇到了合适的女子,又三年后你情我愿缔结姻缘,初次尝到了男女挚爱的滋味,有了一生的生死冤家。我渐渐想明白了岚的眼泪,没来由,因为那是为她自己而流,她太高傲了。但终归是我毫无来由的苦恋触动了她,她由此尝到苦楚,品味了人生,做了巨大克制和牺牲。对她而言,我不是毫无意义的吧?对我而言,岚从此在心底沉默。
我认识几个那样的女子,一条道必须走到黑,不管好歹,不问对错,中途绝不转弯,走到天黑再说突围的事。我中学同学的姐姐,出类拔萃,明明是众人仰望的星辰存在,无端被同事强暴后,她不顾家人朋友反对,不顾初恋同学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痛惜,坚决与那人成婚。几年后抛下一双孩儿自绝于世。眼前还有红拂,为什么她就坚执不从虬髯老师,眼见虬髯老师受伤也不回头?看来也是高傲的人。今天岚又这样行事,这是女德吗?她们,究竟该被痛惜还是赞美?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苦恋”了。全然不是局外人想像的那般美好,苦恋原来不是困于现实,苦恋是精神出闸,甚至与恋人无关,完全是自苦,虐待自己,折磨恋人。我之后,愿世间恋爱都愉快,愿世间再无苦恋!
岁月匆遽,若干年后听到了岚离婚的消息。我心乱如麻,一时头脑空空,一时又清明无比。直觉告诉我,她这一着是执意。我想起了从前种种,她的泪湖,她的自我,一个人的坚毅、执拗竟然能够强大到这种地步?她只是不能认错,非一条道走到黑?我有些迟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事情变得扑朔迷离,岚成为我心头难解的谜。
离婚以后,岚的生活变得随性和多彩。她学会了钢琴,学习了书法,还开启了写作生涯,专注“女性文学”,解析女性的种种小肚鸡肠,很细腻,很真实,收获不少读者。我读过一篇两篇,与我不合拍,放下了。她吸引了绿漪等几个省城女友,一同弹琴唱歌,一同游山玩水,探讨厨艺。她培养女儿,成功送到新西兰、学成定居下来。她偶尔出国一探,大多数时间还是留在省城,她不惧人寰、喜欢这边的人间烟火气。她还炒房,卓有成效。她过得越来越洒脱,日子有滋有味,让人生羡。
然而好景不长,苍天不仁,岚的强梁遭遇了毁灭性打击,她检查出来罹患渐冻症。那是不治之症,更可怕的是渐冻症会让人束手束脚,未死先衰,活着受罪,生不如死。岚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厄运。这时她的朋友们、同学们才真正见识到岚惊天的魄力和动能。她短暂沉默,没有慌张,既来之则安之,她素来习惯自己掌控自己的一切。到此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懦弱,知道谁也帮不了她,她要独自接受这场生死挑战,看透这人间从未有人看透的事情究竟。同学们只看见她没有半点消沉,无药可医是吧,但延缓病情发展总是可以的,那就积极治疗。她很快就调整了生活轨迹,大刀阔斧砍掉了不切实际的社会交往,息交绝游,专心与这惊天的病痛来一场遭遇、切磋、琢磨,继续体味五味杂陈人生。性格强梁如何了?苍天不仁又如何了?我的命运我做主,不用再看谁的眼色了。我看见过岚病笃的一张照片,人形销骨立,一只手臂已经渐冻不能动弹,吊在脖子上,她行走在林间小道,仍然笔直,脸上浮现惯常狡黠的笑容,呲出小虎牙。
不由联想同样罹患渐冻症的霍金。霍金和岚都死在充满希望的春三月,岚比霍金早逝一年,霍金比岚享寿多十年。霍金歪着颗脑袋坐在轮椅上,仍然忘我地关注世界,关注人类命运,他被人精心照顾着四处演讲,借助高科技发表他的思考、警示。霍金为人类的希望活着。岚是小人物,做不了大事,她为自己活着,她面对的只有上天、命运。她紧紧抓住生命的每一天,尽力挺直身躯,坚强、快活,做好自己,活出“人”样儿。岚活着为了实现希望中的“个人”。 马尔克斯笔下桑迪亚哥那句名言:“人可以被毁灭,不能被打败”,是对人的最终礼赞。移到活生生的岚身上,恰如其分,那就是岚。

阴影
2017年春上,岚的骨头彻底融化,她生生榨干了自己最后一滴泪。蓝莓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岚已经进入弥留,亲故友好都已聚集在她的病房,问我要不要来告别。我默然,我很清楚岚是什么样的人,她独对人生,笑向苍穹,强梁到死,她绝不会愿意以狰狞恐怖的形象示人,我又何忍见其觳觫?还是保留她对这个世界有点狡黠的笑意吧。我相信,如果岚还有知觉,一定会用她橐橐的大头皮鞋踏 碎这一切。我告诉蓝莓:我就不来和岚告别了,十年前我已经与她告别。
我说的十年前,那一年我困于心脏,结束了冬泳,独自背包登峨眉,将途径成都。心有所感,都已不惑之年,何不借机解开心中疑惑?行前便预先约她,能不能在成都见一面?她答应了。待我出了成都东站给她打电话,她变卦了,说不见,见如不见。说一身病痛早就习惯,不用担心她,还能好好活几年。听不见悲伤,一如既往的平淡。是不是在流泪我就不知道了,但愿不再。那一次,就是我们冥冥中的告别吧,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淡出她的心灵了罢。
我和岚,那也算爱情吗?我怀疑,也有确信。无论那是什么,我们共同经历过,那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人生,格局就那样。放在今天,不可想象,不可理喻。
就此一瓣心香祭奠,我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