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江从远方款款走来,又向远方款款走去,围着一座城绕了好几道弯。城似乎为江的到来,信守着千年的誓言;江似乎为城的坚守,流淌着万般的柔情。城对江依依不舍,江对城恋恋不忘,城拥抱着江,江缠绵着城,城与江生死相依、难舍难分中成就了一份独特的风景,令天地感怀,令世人神往。
城叫凤凰,江名沱江。
城,古色古香,耐看、耐读。耐看,一城的雕梁画栋,举目所及,全是可入画的青砖、黑瓦、古墙、绿树;可读,一城的斑驳历史,一城的风花雪月,一城的人物传奇,信手拈来,都是文学素材,只叹自己不是个文人。江,清清澈澈,可饮、可鉴、可听。可饮,那水不要作任何化验,绝对是清洁的、环保的,你掬起一捧水,就可放心地倒入口内;可鉴,水已经清得如镜了,只要往水中一照,自己的形象就活灵活现了,甚至比镜子更清晰;可听,那就更是一种享受、一种境界、也是一种艺术了。我们的耳朵平时听惯了大大小小的报告,大大小小的奉承抑或是攻奸,大大小小的音乐抑或是噪声,已经有些麻木了,可是,当你将自己的耳朵凑近那条江,你得到的绝对是另一种感受,一条江可以洗耳、可以洗心。
倾听沱江,便是倾听远去的历史。
沱江象所有的江一样,清清的水在不舍昼夜地流淌。沱江的水落差不大,绕凤凰城的那段落差更小,如果你不注意倾听,那水的流淌几乎是没有声音的。可是,当你细细地倾听,你就会感到在表面平静的江水中,其实响亮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你从水的流淌,可以依稀听到远古人类的伐木声,可以依稀听到古代边地的征战声。凤凰这地方现在虽然也是公路四通八达了,但在古时却是一个偏僻的边塞之地,是汉族和苗族都十分青睐的兵家必争之地,无数次边地的争战就发生在这座古城,至今仍保留的南方长城和一些军事设施就是实证。从水的流淌,你也可以依稀听到凤凰古城近现代的变迁史话,从无人问津的偏远小镇,到热闹非凡的旅游胜地,一座城市自有许许多多的感慨,城自已不会说,但这条绕城而过的江却默默地录下了城市的语言,沉淀在水的深处,你只有仔细地倾听,才能听到。
倾听沱江,便是倾听天籁的音乐。
大音稀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有大音而难寻。我们常常抱怨生活在大城市里,受尽了噪声的污染而难以逃避,到了凤凰,见了沱江,你自会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沱江,它本身就是是一把悠长的古琴,它无弦而处处皆弦,它无调而百音皆全。沱江,当它的江水平静如镜之时,你倾听到的是舒缓而又多情的咏叹调;当它的江水激流飞扬之时,你倾听到的便是高昂而又铿锵的主旋律;而当它在弯道处左冲右突,寻找出路时,你听到的便是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进行曲。倾听沱江,你可以听到鸟语,甚至可以听到花香。我这在里绝对不是玩弄文字,当你从沱江那叮叮当当的水声中听到那清脆的鸟鸣之音时,你立刻会因鸟语而联想到鲜花,立刻就会有花香从心里涌出。我去凤凰时,听过许多苗家姑娘的歌唱,她们的歌声甜美而又清脆,她们最喜欢唱歌的地方就是沱江的两岸,我相信,这沱江就像录的磁带一样,录下了她们许许多多的歌声。
倾听沱江,便是倾听智者的话语。
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又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沱江的水如此的清澈,如此的深刻,自然会要养育出一些乐水的智者的。自古及今,凤凰这个地方就是个传奇色彩很浓的地方,这地方曾是一个盛产土匪的地方,据说湘西好些土匪都是从凤凰起家的,土匪干的尽是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算是恶人一类,且按下不表。但这地方也是盛产善人的地方,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龄先生就是一个大善人, 1918年,熊先生在北京香山静宜园成立香山慈幼院,以培育人才,1928年又担任了国民政府全国赈济委员会委员。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动员家人和香山慈幼院的师生投身救国抗日活动。我所崇拜的文学巨匠沈从文先生,也是一个大善人。沈从文原名沈岳焕,1902年出生于凤凰古城,沈先生属汉族,但又有部分苗族血统。先生14岁高小毕业后入伍,看尽人世黑暗而产生厌恶心理。从三十年代起他开始用小说构造他心中的“湘西世界”,完成一系列代表作,如《边城》《长河》等。先生一生创作的结集约有80多部,是现代作家中成书最多的人之一。沈先生一生奉行的就是与人为善,不与别人争锋。解放后,沈先生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但他宁可放弃写作,搞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也不与人争辩。沈先生去世后,他的妻妹、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先生曾撰书一幅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蕴涵“从文让人”之意,算是沈老一生的真实写照。沈先生之让人我认为是一种慈、一种善,也是一种智。即使自称为“湘西刁民”的画坛鬼才黄永玉,我认为也是一个智者。黄先生善画,亦善文,尤其是他题于画中之文,更见风趣、智慧。如他为“湘酒鬼”所作的画所题的词,就充满了智慧和幽默。从凤凰走出的这些智者,我相信他们都曾经在这条沱江上嬉戏过,都曾面对这条江发过呆。今天,人们一说凤凰,总会提起他们,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凤凰成就了他们,还是他们提升了凤凰。倾听凤凰,我似乎能够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言语。倾听一个人的说话,有时只要几秒钟;倾听一部音乐剧,也大多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倾听一条江,则往往需要一生的痴情。1988年,沈从文先生去世前,特地嘱咐,将他的骨灰一半撒入沱江之中,一半安葬在听涛山上。沈老墓地前临清澈亮丽的沱江,背靠风景秀丽的听涛山,四季鸟语花香、风光如画。其碑文是“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感到沈先生算是真正读懂了这条江。
倾听沱江,也是在倾听现代与浪漫。凤凰是一座古城,但古城并不古板。行走在沱江的岸边,你经常可以看一对对情侣相拥而行,他们的动作有时会显得十分的亲密,但你并不觉得他们过分,相反,一个人行走在沱江两岸的风景中,你倒反而觉得有许多不自在。近年来,凤凰的夜游渐渐兴行起来,伴随着夜游的兴盛,便是酒巴的红火。沱江两岸已经有许多吊脚楼改造成了小酒吧。黑夜来临,静坐在沱江的岸边,酒吧中的音乐会不断地进入你的耳膜。一边倾听着江声,一边倾听着歌声,在这种江声与歌声的交融中,你会将整个的心胸融入到凤凰那溶溶的夜色之中。
散文作家刘亮程先生几年前曾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做《谁也活不过一棵树》,我看后深受感动。几番亲近凤凰,几番亲近沱江,不,应该是几番倾听沱江之后,我要说,谁也比不过一江水。
凤凰之美,在山、在城、在人、更在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