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男 画
祖国是一个运动的名词
(致一位去国的友人)
最初知道祖国的时候,
她是隐身的美人,在一本诗集里藏匿,
那平仄与韵脚如同花朵的芬芳,
你能够嗅闻但不可目睹,
与童贞和纯洁互训。
不久,祖国简化成了一抔泥土,
朴素、粗砺、安静,
陪伴一棵树,包容一株草,
甚至为巨大的岩石铺上一层又一层苔藓,
任凭篝火在旷野燃起。
然后,这个名词开始运动,
并开始受到形容词的推进或者阻挠,
令你感到熟悉而陌生,
在不识字的清风翻阅下,
逐渐变得散乱、沉重……
告别是溢出无奈的痛苦,
你与熟悉的生活,与亲密的朋友,
顷刻就拉开了距离。
从此,自由就被一片浩渺的海洋所浸泡,
海面漂流着散碎的浮沫。
2022.1.27
绿孔雀
恐龙河畔,古老的月亮船掉转方向,
在驶离前留下一片蓝光,
任凭这雉鸟像一匹绿色的闪电,
划过草地与丛林……
给大地缀满龙鳞的神话和凤翅的逸闻,
以及关于豌豆的传奇,
或者俯瞰翡翠携手紫铜与墨玉去奔跑或滑翔……
绿孔雀把骄傲与美丽刻写于耸立的冠羽,
它爱惜羽毛等同于一次性的生命,
为了爱情却张开了尾屏,
向上撑起原本曳地的长裙,
把柔弱、丑陋的隐私毫无保留地暴露给心爱的女友,
发出长号般浑厚的鸣叫,
传递世间最彻底的倾诉与最执着的追求。
彩云之南的一隅,望天树落地,
犹如一座倒塌的巴比伦塔,
蓬勃生长的芭蕉在旁边形成了一个手掌式的拱顶,
汁液饱满的菠萝蜜沉甸甸地悬挂在枝头,
但绿孔雀熟视无睹,它知道:
此刻,褐色的川梨与悬钩子的黄泡
正安静地等待自己的主人……
2023.3.29
雪兔
天地笼统,一只兔子
在皑皑的雪原深处停留或奔跑,
静,宛如待字闺中的处子,
矜持,机敏而羞怯,
动,犹似脱弦的利箭,果断而灵动,
或者像草地上另一只亡命的兔子,
腾空疾跳,仿佛白色的火焰……
人迹罕至,雪兔善于绕道和迂回,
并且习惯倒退着回家,
开始剥除想象和臆造的伪装,
袒露纯洁那最绵软而诚实的身躯,
它曾经与枯枝上的乌鸦各守简陋的家宅。
曾经与冰河共存一个著名的时代,
曾经目睹千树万枝的梨花齐唱怀念秋天的赞美诗。
雪兔否弃雪豹的凶猛,也不喜白熊的笨拙,
更是拒绝鸮鸟的阴鸷与狐狸的狡猾,
雪兔食草,常驻针叶林茂密的亚寒带,
经受了冷酷的考验,成为北极与南极之外的第三极,
那冬天最温柔的标帜。
三月将逝。于是,雪兔换上深棕的礼服,
赶赴一场春天的舞林大会。
2023.3.30
天顶湖
这是陌生化的存在,
但绝非形式主义枯燥的理论。
游艇缓慢地行驶,
让风儿成为水的形容词。
一场阵雨掠过,
像一个急性子的少年,
不慎碰落柔弱的玫瑰花瓣,
爱情遂止步于途中。
雨伞宛如一朵朵睡莲,
盛开,复又收拢,
对应佛家的偈子,
讲述轮回和超越的真谛。
湖面,一个小时的游弋,
人们出发,人们归来,
终点就是起点,
湖水兀自在天顶荡漾……
2023.5.29
百丈漈叙事
在三漈,我看到水的漫溢
似乎淹没了一切的存在,
白色的平原呼啦呈现,
那是童话打造的水晶新世界,
从饱含抒情的故事拈出作为悬念的楔子,
而美,在高处等待有缘的善心人。
途经二漈,我体会到海洋似的深邃,
仿佛有着成千上万的脉管,
源源不断地流向大地的心脏,
一泓碧潭蕴藏着无数个生命的秘密,
保留空间对时间的命名,
以及石头与水的爱恨情仇。
到了一漈,我仰望蓝天与白云,
看到茂盛的树木与无名的野草,
看到亿万只银灰的鸽子张开了灿烂的翅膀,
每一根羽毛都拥有自己的光泽,
以自由落体的方式告诉人们,
肉身可能毁灭,但灵魂终将迎来永生。
所谓百丈,不过是修辞上的虚数,
在文成,我有幸看到了丰沛的第四漈,
那集高深宽于一身的村民,
单纯、谦和的笑容给我更为亲切的体验,
犹如瀑布,在柔软中迸发力的坚硬,
濡湿每个人的身体,却给诗歌一个美好的归宿……
2023.5.30
安福寺
安福是一座寺庙,
它是一个鲜活的象征,一种动人的形相,
对应于人倾空的内心
和真的启示,
如同无,囊括了世间一切的有。
安与福是入世祈求的声音,
更是出世的一条通道,
它兴衰的历史更是令人唏嘘。
大雄宝殿、金刚殿曾经庄严地屹立,
迎接八面的香火与来自四方善男信女的拜谒,
高士齐聚,名流云集。
但曾几何时,仅剩
半厅四方木殿,还有几块残旧的石碑,
所谓“梵音不复,古迹空存”……
叹息是多余的,赞美也是,
正如现代人尘嚣中过剩的欲望。
寺墙外的一棵枇杷树,
轻轻摇动着一粒粒尚未成熟的果子,
等待佛陀的点化和救渡;
而灵山圣殿的背后,
一树如玉的化石早已默不作声地躺平,
犹如不朽的舍利子,
平静地接纳世人对它惊奇的注视。
2023.6.3
玫瑰何时开始飞翔
玫瑰何时开始飞翔?
在平阴,翠屏山,玉带河畔,
这绝不是一个荒诞的问题,
而是剥除了神秘膜衣的奇迹,
犹如鸽子最终成为一朵纯洁的和平花。
太阳在湛蓝的牧场引领散漫的云朵,
星星拥戴着月亮登上钻石宝座,
山峰温柔地翻动旖旎的波浪,
河水峭立站作坚硬的雕塑,
石头回到草木的前身,
乌黑的煤炭闪烁火红的光芒,
独角兽衔来远古的传说,
绿蜻蜓驻停为细腰的含羞草,
悲伤发出快乐的声音,
贫穷在恣意挥霍秘密的财富……
时间冲破空间围筑的禁锢,
每一个单字蹑步变作游动的脚韵,
花圃撑起彼岸的天空,
期待树叶与空气擦撞出美妙的歌声,
红瓣、白瓣、粉瓣、黑瓣,黄瓣,
花苞精灵张开透明的翅膀,
在八月的秋风中摇摆,
为玫瑰的旅行启动了所有飞鸟的潜能。
2023.9.15
元谋有感
踏上这片土地,世界
就释放了一种久违的惊喜,
红壤,索玛花,水冬瓜,元谋
让我重回意识的童年,
回到肉体感知早于灵魂觉悟的启蒙年代,
侏罗纪也罢,白垩纪也罢,
单细胞,真核细胞,原核细胞
让我回到知识的爬行期,
变成一个寻觅家园的流浪者。
一千七百万年,时间
让葱郁的森林变成了乌黑的煤层,
彩色的草原翻转为蓝海洋,
山蚁替代了巨大的恐龙。
在这里,诗歌
写下了直立的第一行,
两颗牙齿咬出了人与猿的界限;
在这里,第一缕火
随着闪电的出现而点燃,
自此,人类开始放弃饮毛茹血的旧习性,
而石斧摩擦出最初的火把节。
认识你自己,这
是镌刻在德尔菲神庙上的箴言,
更是东西方共同的叩问,
人自称是一个小宇宙,
但对此,无限大的宇宙只是淡然一笑。
一只长臂猿路过,我似乎
与它相识,但不等我前去招呼,
类人的动物便疾速溜走,瞬息就隐匿无迹。
于是,世界只留下了
元谋,水冬瓜,索玛花,红壤,
还有一个无我的我。
2023.10.29
水冬瓜村
在彩云之南,牟定,蟠猫,
依山傍水的水冬瓜,这个神奇的村名,
刷新了人们关于植物学的认知。
沿岸,三角梅、牵牛花与曼黄菀竞相开放,
向坡道上的芭蕉送去亲切的问候。
秋意盎然的哦呔嚒小院与缀满金句的诗歌长廊,
等待着久违的知音来认领。
细雨淋湿了招呼客人的乡音,
酒歌苏木地伟是最为热情的迎宾曲,
从食材的方向看过去,
高挺的桤木骄傲地闪烁着生活不朽的美,
亲切的小名不断被呼唤,
随性采撷岩河水面微笑的涟漪,
就像艺术的语言,不断扩展它的外延。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村落,
古老到文化已经成为最自然的归宿,
非,一个罕见的姓氏,
一个追求终极性肯定的否定,
在黑与普之外确定又一个独立的存在。
雨霁,弦子上的月亮
开始动情地流淌新世纪的神话……
2023.11.1
左脚舞
高山顶上的茶花开了,
西边的太阳落下去了
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了,
篝火在身边点着了,
龙头琴的四根弦调好了,
阿老表,来唱歌,阿表妹,来跳舞。
啰哩啰,啰哩啰,啰哩啰。
左脚舞并非仅属一只脚的舞蹈,
它只是以左为大,确定能量的一个爆发点,
保持身体的平衡和内蕴力的发动。
把动人的爱情说出来,
把珍贵的友谊记下来,
把斟满的酒杯端起来,
把悠扬的芦笙吹起来,
你要来,你就来尼嘎,
你不来,就说不来的话,
啰哩啰,啰哩啰,啰哩啰。
闪腰,跌脚,再拆步,
吸纳了天、地、日、月、火的精华,
哦,这是虎步的威武,
哦,那是绿孔雀的吉祥!
喜欢唱,就去唱,
不喜欢,也要唱,
喜欢跳,就来跳,
不喜欢,也要跳,
管你喜欢不喜欢,
都要唱,都要跳。①
啰哩啰,啰哩啰,啰哩啰……
村口的跳脚场上,
流荡着千年的余韵,
垫三脚,踢一脚,
大翻身,小串花,
青春是彝家不朽的非遗文化。
2023.12.10
注:
①彝族有一首非常霸气的敬酒歌,其中有一句歌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喝”。它的曲调套用的也是左脚调。
汪剑钊,1963年10月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导。主要兼职有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俄罗斯文学研究会理事、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等。出版有专著《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诗歌的乌鸦时代》《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诗集《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毫无缘由的独白》《白雪的隐喻》(白俄罗斯语)和译著《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等数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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