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军帽
文/夏晓露
一
丁酉年。冬至后贵阳突然大雪纷飞,这是20多年来家乡最大的一场雪,雪白得异常耀眼,山上、地下、屋脊、树、车,天地白茫茫一片,天与地瞬间一片素颜,站在荒凉的山脊,我仿佛看到天堂,肃穆、沉寂、空茫、辽阔、无边无际。
大雪封山禁止进山,父亲无法下葬。我们心急如焚,只得看着漫天白雪在天空飞舞。中国人的传统是人过世后入土为安。而贵州的墓地大多建在山上,要走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家人请来的80后土公子(当地风水师)掐指算着父亲遗骨必须于丁酉年(农历十一月廿六,公历12月28日)入土。其乙丑时,宜祈福、宜祭祀......公历元月2日清晨9时,我们等不及“大雪封山”禁令解除,踏雪上山为父出殡。
天灰暗得压矮前行的路,雪在四周飞舞。雪影中,黑白照片上,父亲军装、军帽,目光坦荡慈祥。我们以“之”字形艰难地爬到山上。回眸,大地一片素白、一片辽阔,天仿佛高了一丈,透出稀薄微光。松柏、杉林杜鹃、黄荆根、冬青,还有不知名的荆棘、草木,高高低低的枝条都捧着白雪,像上天赐予的一条条哈达,接受一场圣洁的洗礼。面对青山白雪,祈祷父亲灵魂超度,沿圣洁吉祥之路升入天堂。父亲在这个时令、这个洁净的时空、这个罕见的风雪,回归大地是如此幸运。入土,可以与天地对话,这是死者的荣耀。
我记事以来,父亲总是戴一顶草绿色军帽,像头顶永远有一棵树。只要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戴军帽的十有八九就是父亲。他的眼睛高度近视,达一千多度,镜片在折光中可看到一圈一圈,像树的年轮。父亲典型江南人,170的个头,清瘦,保持军人走路姿态,挺胸抬头,儒雅透着硬朗。
父亲夏祥镇,笔名金真、鸿漪。1930年11月出生在浙江黄岩一个渔民家家庭。1949年6月13日,上海解放日报的头版头条上刊出了一则消息:《大批培养各种建设人才 华东军政大学本周招生第一期名额三万、陈毅将军任校长》。消息立即在上海和华东地区广大进步青年中引起巨大反响,掀起了一股积极参加华东军大的热潮。当时的学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师生们,动员大家报考。
父亲当年是黄岩县立师范中学老师,看到报纸后提出想去报考。爷爷和奶奶也听说这所大学是陈毅将军任校长,就给了他两块银元,父亲揣上银元只身来到上海参加了考试,可是录取结果出来,没有他。他的心一下凉了,十分绝望,吃住快一周,二块银元已所剩无几。那年父亲19岁。
华东军政大学当年招生办的同志十分关心他也很负责,之后告诉他:“你考的成绩还可以,但我们是培养军事干部,要眼睛好,你的眼睛超过300度了。”
父亲十分沮丧。这时,招生办同志告诉他说:“上海还有个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是培养政治干部的,我们给你写个介绍信推荐你去。”
没多久,父亲终于被录取。后来父亲才知道,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是全国解放前夕成立的,应该说党中央当时必须要有自己的干部队伍去接收旧政府人员、培养各行各业的领导和专家、为“坐江山”做准备的学校。1949年夏,渡江战役胜利后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受命解放大西南。出征前,刘伯承、邓小平决定从中央和老区选调一批新闻、邮电、公安等方面的干部,同时招收上海、南京的大中学生、青年职工等。学员必须是高中毕业以上学历、年龄18-25岁。当年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第一期是在上海办。第一期招生4000人,按时间推算,父亲是第一期学员之一。父亲被录取十分激动,他写信告诉黄岩的父母这个喜讯,从此离乡踏上革命征程。
父亲入学后,经过近三个月的汇合、整编和集训学习,学校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父亲被整编到西南服务团第一团第四支队。1949年10月1日,西南服务团16000余人整装出发,挺进西南边疆。
曾与父亲生前聊天中零星获知,当年他们是分三批抵达重庆,一路上以长征精神的步伐挺进,在山川跋涉近7000里,克服无数艰难险阻和水土不服,抵达山城重庆,并于12月底前接管了重庆。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重庆山城,满目疮痍,嘉陵江上飘浮阵阵恶臭。重庆地处西南,封建势力顽固。西南服务团接管人员较少,面临极其严峻的形势。到1950年1月23日重庆市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隆重召开,会议宣告接管工作告一段落,一切才开始转入正常管理阶段。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撤销,成立了多个部门,父亲被分配到西南人民出版社,当时20岁。之后改为重庆人民出版社。期间,机构又经过多次整改,后又调到贵州人民出版社当编辑。
二
我在父亲书房曾发现一本黄色小册子“《走向西南 扎根贵州》西南服务团团史资料贵州专辑”(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团史资料贵州征集组)许多老一辈革命家都在册,父亲的名字忝列其中,仿佛看到父亲那些荣光的脚印、人生最珍贵的留痕。
在他的收藏品中,我打开一只小塑料盒,里面有一枚纪念徽章,一元硬币大小,图案浮雕状。正中:红色中国地图凸出,向北凹处压有五角星,四周有象征长城的齿轮、麦穗、八一五星红旗。地图下端从左往右印有“解放西南胜利纪念”,一条红色飘带围住徽章。这是他最珍贵的一枚徽章。
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纪念章。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建团五十周年、中国人民解放军1949解放大西南、当代文学之星等。此外,父亲的十三顶新旧军帽摞起来一尺多高。新的帽子用几张空白的稿子包住,纸发黄变脆,手一摸都成碎片。有一顶帽檐与帽子边上已经脱线,有手缝的痕迹,白色线,歪歪斜斜针脚粗糙,那是父亲的手迹。父亲1000多度的近视眼在灯下一针一线缝补的镜头浮现眼前,他把对军队的爱倾注在这一顶顶军帽。作为女儿的我,从没有去体会过父亲内心这份感受,远离家乡的我更没有照顾过父亲。我的母亲不善针线,父亲的衣服纽扣掉了、衣裤烂了、开线了,全是他自己一针一针缝的,如今想起又内疚又心酸。许多新的军帽商标还在,泪一下模糊了我的眼睛,忍不住抚摸对着它们说:爸,你有这么多新的帽子为什么舍不得戴?还要去缝那些旧的,现在您再也没机会戴了......”
重庆解放后,父亲先后在西南人民出版社、重庆人民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从事文艺编辑工作四十余年。作为文学编辑,经他手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作家,有的成为全国的知名作家。后来父亲从事儿童文学编辑,并开始改编连环画,深受大人孩子欢迎。为发展儿童文学创作,1958年在父亲积极主导下,贵州人民出版社组建了贵州第一个儿童文学团体——儿童文学创作组,主要指导儿童诗歌创作并创办了儿童文学双月刊《幼芽》,为全省儿童文学作家开辟了作品发表的园地。同时,父亲当年在贵州是资深的文艺批评家,撰写了不少文艺评论。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父亲的朱砂》,写过父亲手上的硬茧。父亲的右手中指握笔处已凸出一块圆形硬茧,由一层层死皮堆叠,有半粒黄豆大,圆润光滑泛黄,如裹了一层“包浆”,父亲说是笔磨的。硬茧像一座小山耸立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父亲是老烟民,又夹笔又夹烟,硬茧早被烟熏得黄黄的,这硬茧在云雾中缭绕了40多年,缭绕进父亲一生的血脉里。
顺着老家的书房窗户,右边一壁都是书柜,几乎全是父亲编辑和出版的书,中间的一排全是花花绿绿的连环画,它们大都是父亲编辑的,原来这也是父亲的“战场”,上面是他的战利品。他最得意的是他改编的连环画《苗岭风雷》《女巡按》《人民的好医生李月华》等。小时候每一本我都看得入迷,当年,小人书很火,而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把看到的故事讲给同学听,让同学们羡慕嫉妒恨。我从小人书中也感受到成人的世界、找到人生的乐趣。《居里夫人》《人民好医生李月华》给了我人生启迪与激励。特别是《居里夫人》中一个场景,寒冷的冬天,她废寝忘食,经济拮据,住在一个简陋的小阁楼,没有炉火,晚上睡觉因为寒冷,她把衣服全盖上,又用椅子压在上面增加重量取暖,艰苦的环境也没有动摇她研究科学的决心,一个女科学家的精神像一盏明灯,每当我遇到困难,居里夫人勇敢、自信、坚强的形象就会浮现。记得,有一年,刚参加公安工作的我到贵州黔南采访一起案件,冬天夜晚,住在旅店,房间有七八间床,就我一人住,又空又冷。睡在单薄的床上,咬牙度过了最冷的一晚;还有一次冬天,采访一起火车爆炸案,外面下大雪,当地宾馆没有床位,我只得睡在大厅走廊,盖了一件警用棉大衣,一觉睡到天亮。我想,能一次次挺过来,是不是《居里夫人》“盖椅子”的力量在支撑我。
现在我的手头还有《巧捉鬼头蟹》《接电台》《麻城奇案》《牛市的战斗》《乌江东去》《浴血睢阳》等,它们大多已被我带到了广州,偶有翻看,仍很吸引人。
四十多年来,父亲编辑出版文艺书籍三百余种,发表文艺理论、评论、随笔等文章五百余篇,上百万字。多次获得国家级、省级优秀图书奖、编辑奖、评论奖。有评论称他是“黔中文苑不折不扣的出版家”。贵州省老领导、著名作家龙志毅在为《贵州连环画纵览》序中写道:“凡是喜欢连环画的人,都不会忘记吴家华、蒙绍华以及夏祥镇这些名字。”
三
有年春节回去,一天清晨,我看到父亲在阳台上侍弄君子兰。微风吹着他不再挺拔的身躯,他种的六七盆君子兰却生气盎然,君子兰年年开花,都开在春节期间,娇艳橘红色花朵,金黄色花蕊,叶片油绿饱满,玉树临风。离休后,父亲把种花当成编书,当成那些活灵活现的文字。父亲把一只长满青苔的白色大可乐瓶当花洒,水从扎了无数小孔的瓶盖喷出,一滴一滴流到花间,水珠晶莹透亮像岁月在不知不觉间流动,仿佛一颗颗文字渗透进泥土发芽、开花、结果。阳台外有座不高的相壁山,山顶上有放风筝的,风筝在天上飞,像飞过父亲肩头无数的梦。
父亲像一粒沙砾带着江南海边的风与梦到达贵州山区,呕心沥血。他的心愿就是让自己编辑的每本书、写的每部作品给社会留下温度。如今人们生活充满活力、生机,衣着更是新潮时尚。可父亲依然穿军装戴军帽,在亲戚朋友中已形成固定形象。他只要到银行、附近酒家、通往巷子边上的小超市,卖菜、卖肉、卖水果的都说他喊“老红军”,他听到这个称呼,高兴得不得了。
2018年12月28日下午15时15分,我正在公安厅礼堂听报告,姐姐电话来了,哽咽说:“爸走了......”此时,千里之外的我头脑一片空白。尽管有种种心理准备,可这个恶噩终究像把冰刀开始切割相连的骨肉,彻骨的痛与心的虚空。心急如焚,用颤抖的手在手机上急订当日最后一班从广州飞往贵阳的飞机。到达贵阳机场已是夜晚9时多,又打车赶往20多公里的青云山殡仪馆。车窗外,漆黑夜空雨夹雪,真正是风潇潇兮易水寒。
离开故乡20多年,远离父母,眼看双亲黑发染霜,风烛残年,疾病缠身,千里之外的我却无法尽孝,再也看不到父亲最后一眼,再也听不到他的叮咛唠叨,再也听不到他高低起伏咳嗽声,自责与无奈,泪奔而下。
以往下飞机直奔温暖的家,有父母嘘寒问暖,满桌母亲做的家乡饭菜,父亲时不时会翻出他出版的作品给我共享,一室温馨尽享天伦。往年此时,就要考虑回家乡与父母团圆。父亲就会打电话,问今年回家过年吗?还不忘记加一句:“能回就回,见一回少一回了。”听到说不出的感受,又有隐隐压力。不回去总怕留下遗憾,回去吧想利用长假写他个上万字的雄心壮志又落空。最近两年,一到节日,我的脑海里就会有这样的声音:“能回就回来,见一回少一回了.......”这是父亲的语调,是他想念女儿的长调,像延长在时空里的咏叹调,绵延往后岁月。
记得,只要回去过年,父母要到超市买好多好吃的。回来后,两个大冰箱塞得满满的。然后,父亲会给我电话说,这几天与你妈妈逛了超市,买了鸡、鱼、虾、排骨......你妈说等你回来,她炒辣子鸡、做糖醋鱼、炸稣肉、蒸懒龙、饺子......听得我直咽口水。都是妈的拿手菜。小时候,我最爱吃糍粑、汤圆,所以父亲总是会买我喜欢的糯米糕、江南糖年糕之类的糯食,早早就冻在冰箱。
父亲因抽烟经常咳嗽,清晨安静时,听到他干咳的声音,知道他醒了,就像生物闹钟。每每睡在老家床上,清晨一睁眼就听到父母在厨房窃窃私语、听到压力锅的蒸汽声、闻到鸡汤的香气、听到父亲在阳台上咳嗽声音,那是我们家清晨的交响,特有的调子。这种有父母牵挂的日子,才真正有滋有味,生了根的幸福洋溢着全身,亲情之爱就深藏在流水样的日子里。
然而,父亲临终我也没有同他说上一句话。长年在外,我最害怕的结局还是残酷地到来。从广州飞贵阳一个半小时,这一次,的士司机直接把我拉到市郊的青云山殡仪馆,又开了一个多小时,仿佛经历一个世纪这么漫长。到达殡仪馆晚上十点多,黑灯瞎火、冷雨霏霏。我独自拖着行李在雨中找到吊唁堂,见父心切,忘记了四周全是亡灵围绕的恐惧。此时,父亲长眠在水晶棺,我趴在外面轻喊:爸爸,爸爸,我回来了……然而,父亲再也听不到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的喊声。此时,我终于明白中国的俗话“父母在不远游”的真正含义,泪如雨下。
时间流逝,生命像一粒微尘,瞬间融回大地。转眼已亥年冬,父亲的一周年祭日到了。不得不接受父亲从此从我们的生命中剥离,永远离去。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要经历和承受这种血脉剥离的残忍,唯以文字慰藉生者与死者的灵魂。
我知道,以后再想听到“今年回家过年吗?”这个带着江浙口音的声音像一枚休止符定格成一种追忆,89岁的父亲及他的声音永远尘埃落定。曾经萦绕“见一次少一次”真的像一缕青烟,突然就回归零,消散得那么迅速,迅速到来不及回味回想回眸看清父亲的生命历程,以及与我们水乳交融的那份父女情。我工作后成为一名警察,也成了父亲的骄傲。他逢人常说,我女儿是警察。
穿过那些发黄纸、军帽、领章、五星、连环画,仿佛看到他们伴随父亲走过的一步步人生旅程。父亲的江山一半是军旅生涯,另一半江山就是他撰写和出版的书籍 。父亲一直想回到重庆看看改为直辖市后的变化,他对重庆充满着特殊的深情。是啊,重庆是他骄傲的资本。他常说,我是参加解放大西南的军人。无论是浙江小县城黄岩、大上海、重庆,乃至贵州滋养着父亲胸怀大志的情怀,他总是以满腔热情与全部智慧投入到解放战争中,投入到他的出版生涯。
我忽然醒悟,多年来,我只顾奔自己的事业,从没有与父亲促膝交谈过,去体会他内心情感,父亲“孤傲”,我们理解为“自私”,与他总是有些感情疏离,原来父亲的爱是藏在生活细节里的。一次回家,他说贵阳的土鸡蛋好吃,蛋黄又大又粉,一定要买上让我带回广州。我和父母一起到农贸市场,买了四、五十个鸡蛋,他不让我提,坚持说他力气比我大。天下着小雨,85岁的父亲迈着蹒跚的步子,提着沉甸甸的一大捆鸡蛋歪歪斜斜走在雨雾中,跟在父母后面的我,突然鼻子酸楚,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