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组诗)
文/戴逢红
老 师
父亲教了一辈子书
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师
晚年他出现了痴呆
经常一放下筷子,就喊饿
我们兄弟姊妹只记得一个
成天喊 “援远”(我二哥)
但他能一字不差地背诵《论语》
听见蛙鸣就讲青蛙解剖
碰上天气预报,他就说亚细亚高压
一次,国际频道播放外语节目
他竟有问必答
看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父亲还咧开嘴,抖落着舌头
向我们示范美式英语和英国英语
的发音差别。那神情
仿佛是回到了他倾情一生的讲坛
最后一课
家乡的风俗
丧事的动用人员,由提调统筹安排
包括八仙、礼房、厨房、泡茶、铺席
烧火、挑水、买办以及陪客等
按常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是不做安排的。父亲八十一岁去世
丧礼中,不说比他小的
连比他高寿的几位老人都跑来了
总么劝也不走
见提调实在为难
就自已找台阶:陪客总可以吧
而且理由不容辩驳
我们看着他长大,最能聊聊他
当教师的父亲,用他的死
为我们上了最后一课
墨 迹
祖父留下的房屋倒了
父亲建的土坯屋被我拆了
父亲晚年住过
由我经手建的砖混新房空着
走进去,一股霉味,一层灰尘
父亲写字的砚台,赫然还在书桌上
掀开,墨汁早已干枯,只是仍然漆黑
不像盖子,成了灰色
二十多年了,父亲写过的无数对联、标语、婚书
早已化为尘土,不见了踪影
我们仔细寻找,回忆
最后才在他生前的卧室墙上
发现了唯一存留的黑迹
一张写在普通白纸上的《不气歌》
虽然破损但墨色浓黑、笔划方正遒劲
像父亲一清二白、刚正不阿的人生
回 家
长期的卧床
让父亲的锐气一折再折
最后的几年
他总是乞求回家看看
这是一种策略,努力而不达后的妥协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
雷厉风行的他了
你这个样子,回家有什么用,走都不能走
我心生悲凉,尽量轻言细语
也许能呢?父亲眼里闪着光
期许的神态折磨着我的良心
随着父亲眼里光芒的暗淡
我们嘴角的苦笑越来越苦涩
我至今都迷茫
最后那次千辛万苦的回家
到底是遂了他的心愿
还是破灭了他的幻象
开 灵
道士起坛后
第一件事,就是为父亲开灵
竖着的长方形木板上
被香烛师写上了父亲的大名
这意味着
从此父亲将一分为二
肉身归于尘土
而灵魂飞升上天
还 煞
还山的第一个晚上
我们都很累,却睡不着
无关乎悲伤
悲伤已按了暂停键
我们在等
等还煞回家的父亲
和我们作最后的告别
过了今晚,我们就真的人天两隔了
但睁眼等到鸡啼
家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姊妹们面面相觑
父亲,您是怕吓到我们吗
七星灯
举丧已经五天了
经忏念到了十三章
哀乐回旋低沉
我们的眼泪一直在流
悼念的人群断断续续
一直没有停歇
仿佛父亲灵柩前的七星灯
虽然微弱
却一直没有熄灭
新 钱
父亲有二十张五元的新钱
连着号的那种
装在一个黑色的手包里
挂在床头的墙上
他经常用那只能动的右手
取下包,一张一张数
放到鼻子底下陶醉地闻
几年后新钱变旧了
甚至磨起了毛边
但父亲仍乐此不倦
我们曾默默地嘲笑他
也揣摩过他的动机和心理
但至今仍一无所知
礼 簿
在老家的旧箱子里
无意中发现一本手工礼簿
白纸对折层叠、纸条搓绳装订
折痕犹存的纸面上
用毛笔、圆珠笔和自来水笔记录着
我考取大学时的贺礼明细
数额以五元为峰,以两毛垫底
而以一元两元为大多数
我翻阅着四十年前的时光
回忆着送礼者的面容
他们都是我家的亲戚
父亲的同事朋友,以及邻居乡亲
我记得大多数人的形象
当然,也有少数不认识或印象模糊
最好玩的是那些的同名同姓者
我必须调动全部的记忆
来甑辨与确定
仅用了一个下午
我就将故乡周游了一遍
送 葬
送葬的队伍在两山间的小道上蜿蜒
而更多的人马
则簇拥在左右的山脊上
这些不请自来的意外
一道黄土口子,像青山的伤口
也像您在黑板上写下的一个汉字
有人倾羡,慨叹——
还是做老师,值!
引路钱从高空飘下
擎花圈的队伍先行到达
瞬间,鲜艳的花朵开满青翠的山林
围绕黄土形成半圆的花环
与山峦上绵延的队列
夹道迎接您在尘世的好人缘
作者简介:戴逢红,江西修水人。独立学者、诗人。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作品见于《诗刊》《绿风》《诗潮》《诗词》《延河》《诗选刊》《青海湖》《特区文学》《广西文学》《中华散文》《中华诗词》《少年文艺》等期刊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荣获第四届“屈原杯”诗歌(全国)大赛第一名、首届汩罗江文学奖“求索奖”(诗歌)及其他奖项。著有《黄龙宗禅诗》《全丰花灯》《流韵溢彩》等多部著作。现为中国民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