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古风
岳定海
绵阳有座山叫绵山,绵阳有条河叫涪江。
绵山位居市区龟山,因山向阳,简称绵阳。因川流经涪水之域,得名涪江。
这一片山川之美,蕴含众多巴山蜀水之灵气;这一片河流之畅,承载世间万千星辉之隐秘……它来自远古,从平武雪宝鼎开启时间大门,沿途经过北川治水英雄大禹的故乡,江油诗仙李白的家乡,安州作家沙汀故里,涪城欧阳修的故居,坦坦荡荡地汇入南山,长歌一曲奔向壮丽的天边!涪江是绵阳城区的母亲河,她与安州奔腾而来的安昌江,游仙平缓流过的芙蓉溪交汇,始称三江合流。在书刊上得一大名三江半岛,位于江心,长不足半里,宽不过几百米,却树林参天,枝蔓牵藤,野兽出没,水禽乐园。
从涪城区向四面八方扩散,可见盐亭弥江闪闪,梓潼梓江粼粼,三台涪水潺潺。在川北春华秋实的山丘田野,嫘祖笑盈盈地走来,文昌君端坐神台,杜甫草堂平和安祥,它们与绵州山川河流上走出的名士一道,创造历史,推动历史,改变历史!
三十几年来,余以一己之力,自费行程几万里,货车客车摩的小车,在祖国的大地留下艰难跋涉的背影,脚印如碑,一生不灭:暑天炎热,汗流浃背;寒冬大雪,脚冻红疮;狂风暴雨,独自行走;漫漫长路,摘取星光:攀高峰,下河川,进丘陵,宿荒野,探山洞,寻古迹,找遗址,采古风,觅野趣,掬山泉,食蔬果……一个人的身影孤单而漫长,自黎明起,从黄昏歇,思想与体验溶入人生的智慧之仓禀,充实而丰满。几十春秋一过,竟成书二十四卷,累累达数百万言,报刊上榜百万字,获奖六十余项,国级会员进六。余之辛苦,心血化作满天云霞;回首绵州,灵感渐之静水流深……
盐亭嫘祖陵祭祀大典亲历记
岐伯故里行吟
我此刻坐在绵阳市滨江广场一边的茶楼上,心却飞向了茶亭,是的,盐亭茶亭。盖因此地出了一位非凡人物,他从百草丛生的药谷起步,持一把鹤嘴锄头,在野蔓里刨刨,在杂花里瞅瞅,为的是朝背上竹编的兜里放进散发浓香药味的神草,这些匍匐在远古川西北一带连绵丘陵山谷河滩的卑微草药,貌不惊人,沉默不语,却在最辽阔的巴山蜀水之间发芽、生长、纠缠、蓬勃,为大地母亲奉献人间百味,为乡下百姓捧出治病良方……哦,你这生长于茶亭并为后世传颂的岐伯。
我定一定神,上古的人多处于蒙昧浑沌之时,普天之下农民饿其肌肤,劳其筋骨,尚不知医术为何物?而我们的先人岐伯,从劳碌的荒野密林脱颖而出,做了这么多功德齐天的大事,他以拯救大地先民为已任!我想说,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人类共有的风雨同舟义行天地之宝贵精神,我作为后来者,不由得抚掌叫好。当然,岐伯不仅为远古的医学宝库贡献了物质财富,他也为文化的肇始奉献出智慧,《隋书·音乐》载:东汉明帝时,乐有四品,“其四日短箫铙歌乐,军中之所用焉。黄帝时岐伯所造,以建武扬德,讽敌励兵”。这一看,早慧的岐伯的确通晓音律,先后制作出镯铙、鼓角、灵髀、神钲等乐器,以大力弘扬黄帝的武德。我一直注视盐亭茶亭这个森林蓊郁之地,多因岐伯生于此山。巴蜀文化的学者们在常年研究后得出结论,岐伯为岐舌国人(岐舌国在今四川盐亭为中心的地区) ,他们的依据为,岐为古姓,又作歧,在《山海经·海外南经》篇中称“有岐舌之国”,“岐舌国在其东,一曰不死民东”。现代史学家蒙文通考证,“《海外南经》为蜀人所作。”《山海经》云:“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百谷自生,冬夏播琴(种),鸾鸟自歌,凤鸟自舞。”明大学者杨慎认为此“都广之野”即今成都平原。据此,专家们认为岐舌国在今成都平原以东,是一处人数不多的由岐姓人所组成的原始部落。回头再看,恰好盐亭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盛行尊崇岐伯的风俗习惯,当地流传岐伯的传说和民谣;如有瘟疫横行,农民爬上高树枝点亮“天灯”以驱除瘟病,如果瘟疫严重,点“天灯”也无效果之后,乡民中有人装扮成岐伯,身着甲胄,手执金鞭,戴螃蟹眼,端坐方椅之上,一干人等抬上“岐伯”巡游瘟区,扫荡瘟疫。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的盐亭岐阳坝,旧称“岐伯坝”,背依高山,三面环流,坝边有弥江潺潺流水,岸上长着一株千年古柏,历称“岐柏树”。史记盐亭柏梓、安家和黑坪一带,农人喜种分杈柏树,虬枝似腾龙、伏蛇,与氐羌人龙、蛇图腾崇拜有关。至今,茶亭这一带仍生长着许多双杈、五杈、七杈柏,细看状如甲骨文“岐伯”符号。
静静的长坪山
长坪山很有名气了,它虽然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座落在四川省盐亭县两河镇(高渠镇)白虎村的丘陵之上。关于赵蕤这个隐士的生平,史书似乎吝啬得很,仅有北宋孙光宪所著《北梦琐言》有载:“蕤,梓州盐亭人,博学韬钤,长于经世。夫妇俱有隐操,不应辟召。”明代曹学诠在《蜀中名胜记·盐亭县》称:“赵征君蕤,此县人,刃术教之学,隐居不仕。著《长短经》,李太白往返之。” 还亦称“县有濯笔溪,云太白从征君习书处也。”虽然历史的天幕清朗,但我还须从若隐若现的远山近水里分辩史上奇异之士赵蕤。
赵蕤所在的长坪山与巴山蜀水无异,仅是一座突然兀立的山脉,从地形上看,连绵不绝的群山逶迤而来,又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它位于群山之环抱,尤如一把太师椅放在中间,请一位唐朝的韬略家端坐于此,观云海,看远山,听泉声,抚白鹤,怡然自得,恰似仙境。这位像高人一样生活在长坪山的隐士叫赵蕤,他生于唐高宗显庆四年 ( 659 ),自小在长坪山上自在惯了,嗅着身旁的荷香,听着雨点的溅落,心儿宁静不已。长坪山其时筑有几间茅舍,紧傍白虎山腰,屋外高树参天,间有杂树,并伸几蓬野花斜刺里探头探脑;窗外有一道干净院坝,坝中砌一道石台,上搁一把长嘴酒壶与几只土碗供赵蕤一醉,院子边上架起一具稳稳的枯树老根,匠人刨平树根上半部分后置放古琴,待斜阳西垂,赵蕤叫夫人月娘倒满白酒,仰脖喝下酒后,又命书童拂拭铮亮的琴弦,待一切就绪,赵蕤撩起长袍端然坐定,留有长甲的手指轻快划过琴弦,清洌洌似山间泉水,悠悠然如空谷足音,仿佛是神仙从天而降,又恰似风声弄皱一池水波……这时,离茅舍不远处的一鉴荷塘正微风徐来,惊起两只白鹤腾空而起,绕着高高的树梢鸣乐舞蹈,再看池塘边隙游动鱼群,约数十头,悄然来往,这口荷塘足有两亩之大,荷叶上霞光荡漾,与水中圆珠浑然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天光哪里是云影了。
赵蕤喜爱他的院落,虽然是用稻草盖顶,或时有寒风侵入,但房子根基坚固,自然稳稳当当。他没什么烦恼事情,经常是坐在院子里抚一抚琴,弄一弄鹤,最闹热时从山顶大树上会飞下五颜六色的鸟雀立于他的肩膀与手掌,与赵蕤嬉戏互动,挤不上肩的鸟儿就围在他的土台边与琴案下,“叽叽喳喳”汇合成多音部的小合唱,那一刻,长坪山陶醉了,溶入落日黄澄澄的晚霞之间。赵蕤自是高兴,他朝遥远的山外看去,一重二重直到九重,这九是个极数,也是至尊之数,什么“九重霄”,不就是指的这个吗?他熟悉脚下的土地,熟知故乡春花秋月的味道,也熟谙夏播冬收的芳香,他会在冥想中默然落泪,以至于夫人也跟着心痛地撩裙哭泣,一旁的书童在迷惑里不知所措……赵蕤在沉默里知道他身后的这座山叫白虎寨,他与家人居住的这道平展延伸的土地叫大长坪,他的祖先在此繁衍生息,他也在此生活了几十个喧闹或静谧的春秋,虽然在东关县(今盐亭西陵镇)置办了殷实的家产包括别业什么的,或者在繁华的梓州城外(今三台)琴泉寺的山岩上利用废弃了的汉墓建了一处蔽身之屋,但赵蕤深爱着他建造在白虎村长坪山的茅屋院落,这房子象是从远古长出来的粗根,不断勃发出生命的芽苞,在长坪山开花散叶,灿烂成赵氏家族的荣耀与体面,这就让赵蕤心满意足了。赵蕤分明记得,江油匡山人李白来拜他为师,李白这人精干而洒脱,他在青莲读了诸子百家并长诵诗赋之后,已对所学不再满足,他想出游一览天下,让思接天宇,兴游洪荒,于是匡山的峻岭里响起他访道观的脚步声,随后又觅一只小舟溯江而来探访长坪山赵蕤,赵蕤大名其时已响誉蜀中,民间说起他的奇异、怪骇与孤高总是让人困惑不已……呵呵,李白年少轻狂,他喜欢的就是大鹏展翅飞万里的境界啊!他几经旅途周折来到长坪山时却吃了“冷门羹”,赵蕤嫌他太过稚嫩或不能得到真传,让他怏怏不乐地下山找旅店居住,谁知李白也耿介,他一次拜不成又拜二次,终于在赵蕤居住的大长坪院落外边的“荷塘月色”处才接受叩拜……时隔千余年,我造访长坪山时在山岩弯弯处分别看见了两堵青岩,当地人称为“拜师台”,这一细看,石台坚硬,带着规矩,旁生荒草,沉默是金,而师徒之灵已在此融合十分了。李白在院坝前与师傅对饮,他有好酒量,可与赵蕤喝个昏天黑地,在半醒半醉状态里,师傅讲起了帝王之术的霸道,他说霸道也是驳道,要想做好事情,实现梦想,就不要在意过程,只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赵蕤在晕下一碗酒夹一筷子腊肉吃后又讲心存大志,他说李白啊为人做事要圆融通达,不在意起点,也不给自己定下终点,要始终将目光放远,思想深邃,才能够实现梦想。当然赵蕤也很看重任侠精神,在长坪山迷离的月色下,他认为游侠之辈刚毅坚强,是值得终身与之交往而行走江湖的那一群人……他的这些思想,无疑使年轻的李白怦然心动,而受到极深的震撼。后来李白与师傅依依不舍后携着师傅所赠的卷籍《长短经》挥别下山,再后来,蜀地流传“蜀中二杰、赵蕤李白”的故事,这个术数,既赵蕤的纵横术,这个文章,既李白的锦绣文辞罢了。
唐开元八年(720),曾任宰相的著名学者苏颋,到蜀中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路过绵州(今绵阳)时李白前去拜见,他献上自己创作的不同凡响的诗赋,也谈到了自己的老师赵蕤与其韬略之作《长短经》。苏颋阅后大为惊讶,认为赵蕤、李白是不可多得的天下之士。他庚即向唐玄宗上书,提出“赵蕤术数,李白文章”一说而流传市井,玄宗爱惜人才,数次征召,都被赵蕤婉言拒绝,叙说自己情愿过隐居生活,不去叼扰尘世。时年赵蕤61岁,月娘33岁,李白刚好19岁。随后赵蕤往来于盐亭县城高山庙与梓州赵岩洞之间,从事《易》学研究,为《关朗易传》作注。唐开元二十一年(733),74岁高龄的赵蕤在嫘祖故里盐亭金鸡青龙山,应地方宿老之诚请,为重修嫘轩宫撰写了题为《嫘祖圣地》的碑文,让嫘祖故里盐亭重新进入历史的视野。唐天宝元年(742),李白被唐玄宗召入长安,供奉翰林。也是同年,赵蕤病逝,享年83岁。
李白故里江油青莲记
我坐在江油青莲“陇西院”一处青草掩映的太白楼时,泪水剎那涌了下来。这个上午,在初夏略略闷热的季节风里,我独自地毅然地踏上一段小小的旅途,去拜访我心中永远的大师,这个叫李白的唐朝人。李白的祖先是西北那边的人,多半与胡人的血统混合,生命的基因在李白的个体里焕发出生命的光芒,既有边塞搅动风沙的豪放,又具阳关三叠依依的似水柔情。后来我思索一个天才之花的盛开,不仅仅需要智慧与天赋,而且需要基因的重配与血液的混杂,尤如草原上飞奔的汗血马和高天上展翅的鹰隼,最接近生命的原始形态,最深入天地的命运大门。
今天我就沾着诗仙的文气,一处一处去寻觅,一地一地去凝视.......我先去古镇转一转,来之前有人给我讲青莲重建了古镇,还不错,这自然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在路人的引导下,我进入一条稍有些偏的街道,街不宽,青石板铺路,两边仿古的老旧建筑与近代的瓦房掺杂一起,形成与今天大相异趣的民俗环境。我孤零 零地走着,老街行人稀少,两旁店铺坐着几个理发和卖小商品的生意人。先走去看“李白衣冠冢”,两扇朱漆大门上了锁,我问边上店主,他讲是个老头儿在守门,这阵还早,没来。我遗憾地推开一条门缝,看到有几株硬朗的柏树长在院中,后边还有道坝子,好像蔓延草叶与杂树,其它就分不清了。青莲古镇扩大了面积,我穿过一条小街时,梧桐迎风,街头寥落,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已走动在一片陌生的乡土上。在场口“牛雪樵功德碑”前停立一下,我对这座沧桑的古朴牌坊凝望了一阵。再穿过马路,去寻访蒙上一层神秘色彩的房子“粉竹楼”。人们是太崇敬李白了,爱屋及乌,也就喜欢上李白这位美丽的或许是仙女一样下凡的胞妹李月圆了。“粉竹楼”杳无一人,但见庭院淡淡,粉竹环绕,小路通幽,池水不兴。我观看李月圆生平,说她与女伴在粉楼上吟诗和绣女红后,将梳妆的胭脂水泼在楼下竹丛里,天长日久,这片竹林长成粉红的竹节了。我轻轻地踩梯上楼,楼上空旷,仅安放一张雕花大床,床头扑尘,有张蛛网。我经过床前想,月圆你有个哥哥太幸福了,李白特地为你修筑这座小楼供你慵懒、叹息、娇羞和相思,青春的时间点点从窗前从走廊上流逝,多么好。冒着热风扑面的阳光,我走到了“陇西院”前,院子不大,梯子却高些。“陇西院”大殿供奉着与李白有关的享受尊荣的三座塑像,正中是深不可测的分解世上玄奥的道家鼻祖李耳(老子),右边是汉代飞将军李广,左边是名气不小的李暠。站在殿堂间,我微微一笑,这几位老祖宗我都喜欢:比如李耳的著作《道德经》,被国外推崇为哲学界的《圣经》,在世界上普及率很高,据传素有哲学喜好的德国家庭一户一册。再说李广,一箭射入石头,可见臂力过人。那么,李家这个了不起的大家族中产生了以李耳为首的名人,其间又有如“大鹏一日同风起”之远大抱负的李白脱颖而出,看看这个李家,真是太放光辉了。“陇西院”包围在青山绿水竹篁繁花里,院左边一条小径通向李月圆墓,墓前寂寂无声,墓上修竹百竿,墓后石刻精湛,记述李月圆与胞兄李白在人世间几个出彩故事,如兄妹情深、小溪磨针、楼上弹琴、静夜思等。墓外广植青青柏林,稀疏适宜,间发草蔓,一枝又一枝浓浓的花蕊从树后伸出晃动,似李月圆秀美的鹅蛋形脸庞,在夏日某片清风里笑得矜持,又笑得怡人。“陇西院'右边被今人依靠山体开凿了大片诗碑,碑上神龙破雾一样地翻腾着李白惊世之作《将进酒》,书为狂草,在青岩上渲泄着诗国的风云,张扬着诗人的风采。我顺着“青云梯”步步朝上,直向山顶那座渲泄李白生命的高度:太白楼。太阳已经热了,阳光从树林与花团里漏下如一朵朵舞蹈着的火焰,我一步步追着凉风走,又躲着光斑而行。在庄重且不失仙影的“太白楼”前,我肃立片刻,心中默念:诗仙,我又看你来了,说是又看,是我曾经拜访过李白故里多次了。“太白楼”的一楼大厅正中,雕着用香樟木凿刻的李白“别匡山”图,雕工细腻,生动记叙了青年李白遇见过“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的春天景色,是的,李白这一天从大匡山出发,向戴天山走去寻访道士,道士没访着,一路上的风光到迷惑了诗人。我登上三楼,发现硕大墙壁上用工笔重彩描繤着李白“仗剑去国”前拜访盐亭老师赵蕤的生动情景:草坡生机盎然,李白与赵蕤站在一群翔舞的仙鹤中欣喜地观赏着,尤其李白双手忘情地伸向鸟群中,试着抓几只下来,年青的心也在空中飞舞。画面上,一片花的国土,一群鹤的故乡和两个被时人誉为“赵蕤术数、李白文章”的蜀中奇人一生未曾中断的友情在春光里,肆意流淌。我在顶楼飞檐下的一道阴影里坐下来,朝不远处的山丘眺望:我知道,青年李白曾在这些山上仗剑行走过,或劈荆丛、或舞剑术、或访道士、或诵诗书.......我盯着那道山脉上长短不一的小树林和几座院舍与漫山的青葱生物,泪水又一次滴落:李白诗人,我分明看见了你飘飘若仙的身影,请等一下,我们一路快乐同行。
文豪欧阳修
绵阳解放街的街不大,多年前栽种的梧桐树生机勃勃,泛滥出满天的苍苍绿云。近年来因扩街将梧桐树长在街中间,为的是留住这片生命绿荫,两边反而被辟为畅行的车道了。解放街不长,约半里地,从红星楼出来直到黃家巷口,也就这么一条小街吧。这片区域是民国时期绵阳的心脏,文庙街系办公衙门,黄家巷住着一些乡绅。在红星楼旁建有一座庙子,香雾缭绕,不远处筑一座圆形放生水池子,逢农历大节,手提乌龟和端几条鱼儿前来祈福避灾的人络绎不绝。这条街现在建所中学叫绵阳一中,紧邻一旁是绵阳军分区办公地点,我特意指出这条街与这所中学大有深意,公元1007年,被后人尊称为“欧阳文忠公”的大文学家欧阳修在今天绵阳城区一中与军分区比邻的位罝呱呱落地。这是一个伟大的文化事件!
欧阳修的父亲欧阳观其时在绵州任军事推官,也就是今天绵阳市政法系统领导一职。让我奇怪的是,千余年来绵阳行使维护地方治安秩序、保障民众安全的公安部门,一直在解放街未挪过窝。而在北宋时代,欧阳观白天上大堂审案,下班后回寓所逗弄小儿,生活的情景是温謦怡人的。这样的好日子没管多久,欧阳观在绵州当了三年军事推官并生下欧阳修后,欧阳观病逝于泰州军事推官任所,而那个蹒跚学步的欧阳修不过四岁。今天来看,父亲欧阳观对欧阳修的影响巨大。欧阳修的母亲叫郑氏,她教育欧阳修是以其父作榜样的,用现在的白话来讲就是:“儿啊,你父亲娶我时很穷,而做官又讲廉政。三年绵州的军事推官当满调走,全部家当竟然是一匹绢,绢上绘了七君子像,你爸就常以七君子激励自已。”欧阳修捧着绢匹看得仔细。父亲欧阳观去世,欧家困境立现。郑氏只好带上欧阳修去湖北随州投奔叔父。郑氏无钱购买笔墨,便以沙丘为纸,以荻 (约为巴茅棍)为笔,在沙上一横一捺地教欧阳修习字。欧阳修读书勤奋,常去城南李家借书抄读,他天资聪慧,加之动脑,往往三经四书未抄完,便能口诵成章。一天欧阳修流畅地默读《论语》中“侍坐”篇,他揺着小脑袋背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时,叔父含着热泪对郑氏讲,“此奇儿也,他日必名重后世。”确实,欧阳修不仅给欧家光宗耀宗,还连带出生地绵阳也沾了大光。仕途上,欧阳修24岁举进士,后一路升迁到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副宰相)。政治上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身体力行者,力主“革新”。他还奖掖后进,大文学家苏轼兄弟及曾巩、王安石皆出自欧门。文学上,欧阳修跻身唐宋八大家之列,并位居北宋古文运动领袖。他与人合编《新唐书》,独撰《新五代史》,遗存《欧阳文忠公集》。在欧阳修的一生里,诗、词、散文、金石学著述丰硕,成就灿然!
绵阳南湖公园幽静,系垂钓、独处、冥想与野游的好去处。一湾闪闪碧波,夜夜洗濯着一颗不灭的良心,绵阳新建《六一堂》于密林处,为的是纪念这位生于绵州、达观天下、享誉世间的文豪欧阳修!确实,欧阳修在江湖行走多年后累了,便找个僻静处歇息一下,也顺便将自己称作“六一居士”。何因?他曰:“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於其间,是为六一。”这就是说,在政治险恶风浪里折腾的欧阳修有些厌烦了,大堂之上生畏的目光与堂下的党争,让这位洁身自好的廉吏困惑不已,进退两难。他心中所向往的是,在夕照里,抚一抚琴;在烟雨中,动动棋子;在松风下,翻翻书籍;在乱石间,咂口老酒。这样的境界,是不是与他年幼时口诵“......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乐趣一脉相承?绵阳有幸,我选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伫立南山寺张望,《六一堂》前欧阳修先生在大片林子间散步;而离他不过一小时步行路线的绵阳老城解放街的一中旁边,跳跃着欧阳修幼儿时嬉闹的身影。
高呼与可
大约在若干年前,因为研究北宋大画家文同(字与可)的缘故,我注意上了文同蓬勃向上的画作如《墨竹图》,在他的笔下,竹子不仅具有“虚心、凌云、气节”等三大品格,而且气势凛冽又温润如玉,在故乡永泰(今属盐亭)的丘陵之上,在为官的洋县之“筼筜谷”,在毗邻的富驿古道之间,漫山遍野的竹林,挥洒阳光,飒飒有声。
文同是从永泰山丘长大并考中进士而走上仕途的,宋庆历六年(1046)秋天,文同参加东川府梓州乡试,高中第一名,直接获进京殿试资格。同年十月十五日,他登上竹林茂密中掩映的永泰太元观,提笔在墙上写下言志诗:“三十穷男子,其如胆气存。鸿毛在乡里,骥足本乾坤。周孔为逢揖,轲雄自吐吞。平生所怀抱,应共帝王论。”这首诗表明了文同心迹,在宦海里要结交具有孔子之德、周公之才的人为朋友;在官场上要以孔子的忠君、孟子的爱民,周公的廉俭、杨雄的谏言作为自己的执政理念。在文同行走官场三十余间,朝廷上革新派与保守派激烈斗争达到翻云覆雨的程度,文同在险恶的庙堂与颠簸的江湖中不结党营私,以川人的智慧与忠诚做到担当有为并建言改革。宋元丰元年(1078)文同受宋神宗召见,共议国是,是为殊荣。当朝宰相王安石赞文同为“廉吏”,好友苏东坡称之为“清贫太守”。文同一生做官清廉,家无积蓄,可称“两袖清风”,宋元丰二年(1079)正月,文同转任湖州知州,行至陈州宛丘驿(今河南淮阳),身患重病而倒床歇息,这期间,他向神宗上了一折奏章,推荐苏轼接替自己知湖州,还向老友苏轼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到21日,文同自知大限已至,他“沐浴衣冠,端坐而卒”,享年61岁。苏轼接此恶耗在伤痛之余写下名篇《祭与可文》和《再祭与可文》,叹息之间称赞文同“甚口秀眉,忠信而文,志气方刚,谈词如云”。苏东坡是历史上不朽的文化大家,他连写两篇文章纪念文同,实在罕见。而与文同一门进入的同朝进士范百禄得知哀信,噙泪写下《墓志铭》颂扬文同“公资廉方,居家不问资产,所至尤恤民事,民有不便,如己纳之井中,必救出之而后已”。文同去世后,因家境困窘,亲人甚至无力扶棺回乡,在苏轼等亲友帮助下,延宕数载才运回故土永泰安埋,如此廉洁,这在宋代官僚中也是极其罕见的,史载“政声卓著”。文同还擅长诗歌创作,几十卷发黄的巨作《丹渊集》,至今仍在图书馆里散发着文脉的芳香。
我得知《高呼与可》系清代四僧之一石涛创作的墨竹图卷时,就对此图予以高度关注,本卷竹树纯以水墨写成,老竿新篁,或疏或密,纵横恣意,画家在不经意中营造出一种起伏跌宕的流动性和张弛有度的节奏感……至于石涛为何题款叫“高呼与可”,盖因石涛以文同为宗师,画卷落成之日,信手走笔题之。石涛膜拜不已,文同自然是非同凡响,在北宋文化全才苏轼所写《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里,对文同表兄给予了由衷的赞赏:“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文章十分推崇文同,至于提到的文与可,便是文同的字,是对姓氏的延伸,大有深意的。在权威的《宋史》传记里为文同单辟一节,曰“文同,字与可,梓州盐亭县人,汉文翁之后……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文彦博守成都,奇之,致书同曰‘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司马光、苏轼尤敬重之。”司马光主编过煌煌巨著《资治通鉴》,影响后世,苏轼与文同是表兄弟关系,常有酬和,二人力赞文同,心悦诚服矣。文同在艺术修养中确实有独门绝技,他以画竹名世,主张画竹必先“胸有成竹”,在川北盐亭“鹅溪绢”上所写竹叶,他匠心独运地创深墨为面、淡墨为背之法,一竿崛起,满绢月光,“疑风可动”,观者叹服,至此画竹者多以文同墨竹为范本,从而形成“文湖州竹派”,对后世影响极大。文同传世作品珍罕,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一轴《墨竹图》,绢上高耸悬崖倒垂一竹,主干曲生,末端而微仰,寓含屈伏中生长劲拔之意,而画面叶之墨色浓淡相依,正如米芾论文同画竹云:“以墨深为面,淡墨为背,自与可始也。”在今天四川仁寿县黑龙潭石壁有一通隐形碑突于岩石,它表面光洁,了无痕迹,有人用干净的水泼洒于石上,就会隐约地出现几行墨笔字体,署名处清晰地可见“乾道五年”等遒劲字迹,在右侧凸起的石壁经山泉泼洒后,一幅墨竹图赫然呈现眼前,它主干亭亭,枝叶潇洒,竹根派生出一丛幼竹,婀娜多姿,长剑当空,刺向云天。这一景观被称为“泼水现竹”图,据仁寿(古称陵州)县志记载:“文同北宋熙宁四年知陵州后,在龙岩写怪石墨竹,两壁摩岩隐隐有光。怪石墨竹既无墨迹,又无雕镂痕。用水涤石,画面犹新。”原来,这是北宋大画家文同在仁寿做官时留下的文化印记。元代著名画家吴镇深得文同宗师画竹真传,在著述珍贵的《文湖州竹派》一文里,列举北宋文同之后的墨竹画家有二十五人,他们多是文同的亲朋好友如文同的妻侄、子女、外孙以及表弟苏轼等,“文湖州竹派”在自宋以后到今天的一千年间,影响长盛不衰,而深得精髓者有元代高克恭、赵孟頫、李衎、柯九思、吴镇,明代王绂,清代郑燮等人,甚至流布于今人张大千、齐白石的画作枝竿之间,立天地精气而不倒。
游仙苏易简
元代三大书法家之一邓文原
在大书法家邓文原的家乡四川绵阳,人们十分崇敬景仰这位先贤。清代绵州拔贡吴朝品在绵州风光旖旎的芙蓉溪畔东津古渡修建一座文风流传的“李杜祠”,这是全国唯一祭祀李白杜甫的一座祠堂,除供奉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以外,还供奉了元初绵州(今绵阳)籍书法家邓文原的牌位,将他与李白、杜甫同祀大雅之堂,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文化事件。邓文原善文辞和诗歌,其政绩卓著,为一代廉吏。其文章出众,堪称元初文坛泰斗。邓文原(1258年—1328年),字善之,一字匪石,人称素履先生,籍贯四川绵州市区三光街,它门外这处山清水秀之丘陵我去见识过,一条涪江穿镇而流,勤劳的人民开垦土地与收获希望,不远处的宽阔水面上渔船点点,霞光吹拂,宛如乡间怡然自乐的田园牧歌。
元代在祖国历史上存在的寿期不长,如从公元1271年忽必烈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改国号为“大元”算起到朝廷覆亡,存世不过98年,这其中的国事一言难尽。然而文化艺术之花在元朝盛开得蓬勃奔放,国人尽知的元曲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并列为神州浩浩群峰,蔚为祖国天空下灿烂千阳之壮丽景象。元曲领军人物关汉卿名传后世,书画大师赵孟頫为艺坛巨擘,而与他过从甚密的邓文原由因天赋异禀而跻身“元初三大书法家之一”,毫无愧色地进入艺术宝库并为后世铭记。
史载邓文原的书法成就相当耀眼,盛赞其书法方面成就当与赵孟頫相媲美,他们一起扛起复古追摹晋人的大旗,在章草、篆隶、行书等各个技艺方面舍弃宋末以来的颓败书风,为元代书法的转向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其中指的是赵孟顿鲜于枢邓文原三位大师成功的将自己糅杂书法灵魂的特点又回归到晋人的神韵上来,而为后世击节叫好。邓文原和鲜于枢同在赵孟頫复古的大旗下,成为元代复古潮流中不可缺少的干将。清代梁巘在《评书帖》中这样评价中国书法史上的各个时期:“晋书神韵潇洒,而流弊则清散。唐贤矫之以法,整齐严谨,而流弊则拘苦。宋人思脱唐习,造意运笔,纵横有余,而韵不及晋,法不逮唐。元、明厌宋之放佚,尚慕晋轨,然世代降,风骨少弱。”由此可见,元代书法的时代特征是走了追慕晋人,崇尚晋法的路子。邓文原作为“元代初期著名的三大书法家之一”,他的书法风格灵巧多变,清秀之处如春燕戏风;沉着之处如叠甓成城;率性之处如文士浅醉。可见邓文原在理解古人方面是比较全面的。煌煌《元史》邓文原有传。其著述有《巴西文集》《内制集》《素履斋稿》等。今仅存《巴西文集》一卷,《四库总目》作风皆温醇典雅,传世书迹有《临急就章卷》等。
报恩寺记趣
从地理上看平武是个怪地方,至少我这样认为。很小的时候,我还在老家盐亭读书时便听人讲平武处在一个遥远的闭塞的地方,与阿坝州接壤。当时一听,平武仿佛在未开化的蒙昧之处,加上1976年松平大地震的爆发,山川颤抖,我的父母在惊恐中将不安的我们,送到县城二小学校平坝处一顶扎牢的帐篷安顿下来后,我蜷在草席上对平武的认识又增加了一层讶异,“那个地方,乱糟糟的哟。”几十年后,当我因工作原因频繁进出平武后,对自己的肤浅认识哑然失笑,并且在一步步的接近中,我走进了这座小巧洁净的县城,走进了梵声不歇的报恩寺。我多次去观赏过报恩寺,打起了问号,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力量?在四川偏远的藏汉杂居之荒地筑起这样一座堂皇的“深山宫殿”?查《龙安府志》得知,历史上的平武“地处边陲,界在氐羌”,历为少数民族与汉族杂居地,为安抚边夷,明朝皇帝在平武特设宣抚司官衙。明宣德三年(1428),龙州宣抚司土官佥事王玺,袭父职继任。从今天来看,王玺的到任根本不起眼,但这项任职却为中国的建筑学留下了一个让人景仰的范本。王玺一经赴任,便偷着想摸仿京城宫殿形制,在平武建一座宫殿,以圆自己不可告人的“皇帝梦”。明宣德十年(1435),王玺借进京朝贡之机,以“古遗藏经无处收贮,思无补报”为由,请修建寺庙,上奏帝延。皇帝念其心诚,破例允之。王玺奉旨回到平武,着手“爱竭资产,鸠工积材”,于明正统五年(1440)破土动工,经过王氏父子两辈人接力似的大兴土木,终于在20年后竣工。宫殿落成几日,王玺心头那个乐啊美个欢,不是吗?这座宫殿哪里不像紫禁城?整座建筑群落,主体建筑位于中轴线上,三进深,分列经幢、广场与威严的宝殿与碑亭,一眼望过去古木参天,红墙绿瓦,晨钟暮鼓,寺庙幽雅,让游人产生肃穆之感。值得一提的是,报恩寺尤如一座艺术宝库,其中以壁画美仑美奂,君王、玉女、力士和僧侣在墙面上高低错落,相互呼应,巧夺天工,出神入化,实为报恩寺的珍贵遗存,也属中国明代壁画中的上乘珍品。同时,报恩寺内还有“四绝”之说,一绝为寺庙内所有木制结构如柱、梁、枋、檩等部件,全系珍贵楠木制作。二绝是寺庙内华严殿内的转轮藏,又名“星辰车”,专为存放经卷而造,堪称稀世珍藏。三绝是位于大悲殿内的千手观音雕像,通高达九米,观音正身用一根巨型楠木雕刻而成,观音身后凌空分布1004只纤手,生动有趣。四绝乃是寺庙内分布在天花藻井、瓦当滴水与屋脊吻兽等处的9999条栩栩如生的龙,它们鳞甲生辉,张牙舞爪,呼风唤雨,盘龙欲飞,真个是龙的世界,在报恩寺内凌空穿行。我们一行在当地文史工作者的陪伴下边走边看,甚为奇趣。当随行的老马讲到王玺因违制建造“深山故宫”而被皇帝下诏传其进京问罪并派钦差大臣前来调查时,王玺忙着在报恩寺增塑天王金刚,赶造观音佛像,并恭恭敬敬地设立一尊“当今皇上万万岁”的九龙牌位,才躲过死劫。钦差大臣一路游山玩水到平武即被王玺收买,向其贿赂重金并奉献美女供其享乐,钦差大臣返回朝廷竭力为王玺美言,皇上才赦了王玺死罪,并将“报恩寺”改为“敕修报恩寺”。
李调元的岁月
清雍正十二年(1734)十二月初五亥时,今绵阳市安州区宝林乡李家湾生下一个男婴。出生之际,男婴之父李化楠在睡乡里观看一只白鹤翔舞在天空漫舞,正愉悦不已时大梦初醒,小儿问世了,这个孩子便是李调元。说他是神童也有根据,五岁前后,李父向他讲述曹植文学轶事,讲到其兄曹丕命曹植七步成诗答不上就要砍头时,李调元眼里噙着泪花,父即兴出一上联“曹子建七步成诗”,李调元嘟哝着回了一句“李调元一时无对”。其父大喜,搂过李调元:“儿呐,这是多好的下联。”七岁了,李调元早慧的名声在外,有个郭姓举人想考考他,便乘轿来到李宅,其时窗外下着淡淡的细雨,郭举人以《疏雨滴梧桐》为题让李调元当场作诗,李调元凝神片刻,用清脆童声吟道:
滴在梧桐上,高低各自吟。
郭举人听后赞叹不已,转身向李化楠抱拳,“贵府出此奇才,真乃世兄福份,道喜道喜。”春秋悠然而过,李调元中进士后为李氏家族增添了光彩,被世人赞誉为“叔侄一门四进士,弟兄两院三翰林”的李门,魁首便是李调元。李调元在浙江秀水一地,与儒臣钱陈群多有交往,乾隆皇帝南巡浙江,令钱陈群代拟御题,召试众生作诗,并以《春蚕作茧》为题。那一天,当钱陈群阅到李调元诗卷“不梭还自织,非弹却成圆”句时,击节叫好,赞为“此名句也,当为诸卷之首。”广东任上,当地文人知晓四川李调元文采,热情约他郊游。而巧的是众人看见一堵山崖上刻着“半边山”三字,崖脚又立一通石碑,碑文曰“半边山,半段路,半溪流水半溪涸。”文人们纷纷向李调元解释,当年宋代苏东坡、黄山谷与佛印同游于此,佛印出此上联,苏东坡自谦对不上,李调元微微一笑:“苏学士早已对好。”他比划一下:“一块碑,一行字,一句成联一句虚。”文人顿悟,笑声不息,感叹文人墨客吟诗作对的良好氛围。李调元在官道上被知府弓养正诬陷并获罪下狱,幸得直隶总督袁守侗施以援手,李调元复与家人团圆。至此,李调元对险浪丛生之宦海心灰意冷,决计回归故园著书立说,立言传世。让大家欣慰的是,安州区宝林乡(今塔水)李家湾的“醒园”敞开手臂拥抱了这位疲惫半生的老人,李调元留恋家乡呵,他将几十年收藏的和著述的文卷分门别类,晾在朗朗的明月里,吹在柔柔的和风间。这一来,李调元又多三顶桂冠,大藏书家,在晨昏暮色的时光里,李调元共藏书十万卷。他又是大刊刻家,共刊刻包括159种著作丛书的《函海》,由此耗去李调元毕生心血。李调元当之无愧又是大著作家,一生著述70多种计500余卷,内容涵盖史、文、哲、画、音韵、金石、民俗等多门类,被学术界尊为四川继明代文学家杨慎(字升庵)后的又一位文化大师。李调元热爱家乡安州,对戏曲犹存特殊廦好,更是迷恋川剧。退隐故里后,李调元在编著《雨村剧话》里,对川戏中的高腔、胡琴腔、昆腔的来源作了深入考究。他将元人杂剧与明清一批剧本融汇后,移植到川剧戏台上,从而形成川剧元素的独特剧种。他改编的《春秋配》《花钿锗》等剧本被世人称之为“弹戏四大本”,在川剧艺术宝库中散发出璀灿的光芒。雅兴之余,他还自建川戏班子,以演昆曲为主,有时兴趣上来,李调元还粉墨登场,与梨园子弟同台演出。据他自述“每冬月围炉课曲,听教师演昆腔杂折。”可见退休后的生活既充实又愜意,也为丘陵百姓生活带来欢声笑语。
走在时光淡淡的马家巷
有一条绵阳的老巷,我多次踌躇着不能进。不能进,是因为这条巷子负载着绵阳很多的文化基因,也传承着很多绵阳老居民的苦涩与真情交织的梦想。哦,马家巷,斑驳迷离的马家巷,在时光机下越来越黯淡的马家巷。马家巷曾经繁荣过,如春花秋月一样,在日月的叶间开花,又在年轮的枝头挂果。它的确与涪城多条有名的巷子并存过,可今天,其它的巷子被拆掉被破除被斫断被湮没,好像在城墙里压根儿没存在过一样。事实上,这些老巷子灿烂过生命,如今仅仅剩下古旧的沧桑的地名复活在绵阳老人的记忆里,比如铁匠巷、黄家巷、顺城街和碳码头.......时至今日,能顽强存活下来并勃发生命气息的,剩马家巷一枚硕果,这就很显珍贵。
马家巷位于绵阳老城区富庶的地带,在今天警钟街与红星楼连接之处,是一条幽深的巷子。巷子在北京称为胡同,在上海呼为里弄,四川人干脆叫巷子。马家巷长263米,宽3米,始建于明宪宗成化元年(1465),时任绵州知府宁鸿在向东南扩建的基础上,依据地形方位修建了数条长短不一的巷子,马家巷应运而生。当年这一片散乱民房中住过大户人家马员外,修巷子便以他的姓命名。从此,绵州就多了一条屈指可数的绵延至今的生生不息的文化座标:马家巷。马员外在明朝的风声里渐次消失,而这条以他名字定的巷名保留了下来,这是马员外那年未曾料到的。走了一个不可考的员外,又走进一个名声赫赫的清道光四年出生的名人孙桐生,仅一街之隔的孙家巷在夕阳里懒散地放着霞彩,巷内四合院的龙脊凤尾上环绕着温暖的余光,连巷子角落几株苍郁洋槐树梢上,鸟声也是绿色的,枝头如火焰般腾跃的光芒也生动了起来。从马员外到孙桐生,从马家巷到孙家巷,不过三百余年。这条由灯笼高挂、石板砌地、青瓦覆顶、屏风迎客组合而成的多套四合院,终将在低垂的云层下和坚实的土地上书写一卷又一卷被岁月史官认同的地方志来。我们暂将目光转向在院落中静坐品茶而且目光恬淡的孙桐生。孙桐生祖籍地在绵阳城南御营坝,家为世代书香。祖上有功德,在今天御营坝石塘小学处购置田产,建设住宅,乡人称为“孙家花园”。后人将其家族从御营坝繁衍至城内孙家巷,岁月兴替,孙家成为当地一门望族。
清咸丰二年(1852),出生于孙家巷的孙桐生高中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系有清朝以来,绵州本土入选翰林院的第一位人士。他先后被授湖南安仁、安福等地知县及永州府知府和郴州直隶州知州,任上,孙桐生用绵州人的耿直和祖辈传下来的智慧,办了一系列惩治刁悍风气,促使乡民安居乐业的案子,为世人称道。孙桐生在宦海沉浮经年,慨叹仕途险恶,遂于清光绪七年(1881)任满后告老回到绵州孙家巷。在地方名绅要求下,出任治经学院主讲,一时听众云集。孙桐生为中国悠久的民族文化还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自清同治五年(1866)孙桐生在京结识大兴人刘铨福起,其间借阅过太平闲人张新之的《评石头记》抄本,孙桐生将其装入行囊里带到湖南卧云山馆爬梳整理,历经十年光阴,他拿出多年积蓄,私人出资刊印一本《妙复轩评(石头记)》评本,并亲为此书题写序言与跋,序中说:“丙寅寓都门,得友人刘子重贻《妙复轩评(石头记)》评本,逐句梳栉,细加排比,反复玩索,寻其义,归其理,如是者五年。”足见孙桐生为整理传播这本世间巨著《红楼梦》的前身《石头记》所付出的心血与汗水。书刊行后,劳苦功高的孙桐生并未署上自己的名字让它流向民间,故孙桐生之名一度被埋没。孙桐生病逝绵州后又二十年,一代学子胡适先生在枯灯黄卷下的考证中,发现了甲戌本《石头记》的同时发现了孙桐生,胡适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书中,首次提出刘铨福一条跋语上有“提到在这个甲戌本上写了许多墨笔批语的一位四川绵州孙桐生”,至此,从孙家巷走出去的绵州人孙桐生才被学术界注意和重视。孙桐生还不遗余力地辑刻《牡丹亭》,并推崇明代戏剧家汤显祖是“文章气节,为有明一代完人.......”,从他对《石头记》与《牡丹亭》的倾力宣扬来看,孙桐生血管里流的是“真”与“情”、“气”与“节”的士大夫热血的。也难怪,后来深度钻研《红学》迷宫的人,也不无佩服地赞叹绵州孙桐生是“蜀中红学第一人”,“索隐派的鼻祖”。
我在马家巷的四合院里终于停步打量,内筑照壁,转过去有道潮气重的四方天井,堆通透石山,放置大水缸,内游金鱼,被水草掩映。回廊上可见雕花格窗与古典扇门,一步三环,曲径通幽,仿佛孙桐生笑盈盈从堂屋走出,打上一揖,迎我而入。“孙先生,近来可安好?”我恭坐后而问。“一切如旧,不知那本奇书如今怎样了?”孙桐生一把白胡子轻拂,他目光中透着关切。我挺直腰答:“巷内才百岁,世上已千年。《红楼梦》火着呢,全天下人士追捧中。”孙桐生略为困惑:火?追捧?他先生对今日之世象确实生疏了许多。
史学大师蒙文通
石牛庙(今盐亭县文通镇)在哪里?相信各位朋友会是一头雾水,如果讲它是史学大师蒙文通的故里,大家就会“哦”地一声,因为蒙文通实在是声名显赫的了。石牛庙蒙文通的老屋与南部、剑阁、梓潼和盐亭边界相连,我应盐亭县石牛庙乡乡政府的邀请,专程去此地进行文学采风活动。在两天踏勘蒙文通早年活动遗址中,试图对模糊不清的民国史籍记载过的蒙文通的身世给予清晰的梳理,让它明白起来,生动起来,而让后世从蒙文通的成就中得到有益的效仿,也让“蒙学”之硕果在天际闪烁澄澈的日晕!蒙文通生于1894年,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晚清时代,这位自小在四川盐亭石牛庙新田村田坎上玩耍的小孩,于几十年的艰难历练,一举成长为中国近代历史学家,与剪伯赞,吴晗等大师齐名,从而为薪火相传的中华民族贡献了自已独特的光芒!
我们驱车到达蒙文通故居已近下午,它是一套建于清代的三进四合院布局的老建筑,它掩映在森森古柏之间,时有农民耕作于丘陵,白云舒展,自是一派田园牧歌之状。由于“蒙学”在史学界的意义,蒙文通故居已被盐亭县人民政府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那么蒙文通大师在历史中的脚印曾经抵达到哪座高峰呢!几十年我为此着迷,在研究同为县人精英的嫘祖、文同、赵蕤这些历史人物的同时,我就对蒙文通的背景尤感兴趣,他早年毕业于四川存古学堂,师从经学大师廖平、刘师培和佛学大师欧阳竟无,出经入史,山峰崛立,形成了“蒙学”贯通经、史、诸子,旁及佛道二藏和宋明理学的学术风格,发展成为20世纪珍罕的国学大师之一。
作为史学大师,应有自己的风格与观点在所拓展的领域开花散叶,使其威蕤与蓬勃,才可以具备登堂入室走向一席之位的资历!蒙文通是近代“蜀学”传人,早在民国的1927年,蒙文通便以《古史甄微》而亮相史学界,后来续成的《经学抉原》一书,他坚定地提出了中国上古民族“三系说”,其结论和方法都对中国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撰写的《中国历代农产量的扩大和赋役制度及学术思想的演变》,力图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互动中找出历史发生演变的规律,从而成为“史以明变”观点的代表作。步入晚年,蒙文通在生命逐渐黯淡的时光里,致力于民族史和地方史的研究,他用心血撰成《越史丛考》一书,标志着我国古代民族史研究的新水平。为了观赏蒙文通恢弘的著述,我特意在书房里消磨一下午,逐本捡视“蒙学”的《古地甄微》《古族甄微》《儒学五论》《道书辑校十种》《巴蜀古史论述》《先秦少数民族研究》等十数种书籍:我的心在颤抖,手中卷页的册页,便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得以生存并发扬光大的知识财富,它们是叶,在天空生生不息!这次应邀访问石牛庙还有一大收获,我去后才知竖立于场口上的“红军纪念碑”藏着一段红色的记忆。在古柏之间镌刻的碑文记载,“……一九三五年三月底,北上抗日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的一个小分队从剑阁元山场出发,达到盐亭石牛庙后在锅凸顶击败顽抗的民连大队,并驻扎石牛庙,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开仓分粮,组建村苏维埃政权,劳动人民情绪激荡,盐亭北二区迅速燃起了革命烽火……”陪同我们的陈一龙乡长介绍,石牛庙乡作为盐亭县唯一在民国时期建立苏维埃政府的革命老区,一直为党和政府所重视,从而勒石刻碑,长久纪念。
初夏的阳光有些烘热了,热情的陪同人员邀请我一定再看看石牛庙乡风华村范家嘴一处距今有162年时间的文物遗存,我心里有点轻慢,觉得石牛庙出了蒙文通已是神奇,难道还有什么更不得了的风景之地在等待我们?这样想着,小车已开上遍布翠柏的山脉之上,只见丘陵处有三柱耸立,均一字排开,中间为巍峨的石桅杆(大石伞),两旁有望杆(石狮)护佑。我走近细看,斑驳的青石柱上字迹清晰可辨,分布“河东宗派”,“来自宋朝范仲淹之后”,“宗伯仲序而校业”,“河东小三房”,“督理经工首事范文章”,“大清咸丰元年岁序辛亥月届仲冬十三日立榖旦”等词句,我陷入沉思,石桅杆在古代是不能随意建造的,那么竖立在如此偏僻乡野的望杆代表着什么呢?我绕柱而行,终于在石身漫漶的题刻上找到了初步答案,“恩赐寿进士”,乡上请来一位文化人在寂静的山林下告诉我,“当年这里出了个皇上钦点的范姓进士(宋代大文学家范仲淹迁徏到盐亭的一支后裔),他曾经在做大寿时受到皇上恩赐,乡人闻讯,为记住这一荣耀,经皇上特许建造了历经风雨的望杆和石伞。我抬头端祥,望杆顶上盘踞的狮子眺望远方,寓意前程远大,中间挺拔的石伞象征皇上出行时所用的銮帐,以示恩泽。我由此推断,石伞象征皇帝的銮帐,代表“恩赐进士”和恩赐寿宴的天恩,雕刻名人范仲淹之“河东宗派”“小三房”一众后人名讳于石伞下,彰显着范氏家族世代享受皇帝的庇荫,而两边望柱则是范氏族人向祖先范仲淹看齐的生动体现。细细一看,这把大石伞,自然是研究古代科举制度与恩赐现象的地面文物标志,它凸立天幕下,与星光同在,与风云共舞!
沉默的沙汀
安州在哪里?即以往的安县,只不过行政上改了下名而已。坦率地讲,我很难看见生长在安州的作家沙汀带笑容的照片,哪怕是在堆成小山的地方文献里,我翻疲倦了,也似乎没找到几张。沙汀为什么难于笑出来呢?我沉思。
沙汀本名杨朝熙,绵阳市安县人。相传他那个生病的秀才父亲杨义质在听到婴儿啼哭时,激动地走到小宅院前,但见天幕初启,父亲一拍手:“天快亮了,叫朝熙吧。”母亲郑妙贞是一家道中落人户的后辈。杨朝熙念过私塾,脑瓜子转得快,“子曰”读得顺畅。有空他依着雇工朱妈去赶场,城隍庙外、南门河滩、十字街口尽是杨朝熙的乐园。城隍庙外空地卖粮食、售药材的,南门河滩卖牛的跟买牛的在长衫袖口里比划着,捏价还价。十字街热闹万分,各类诱人的小吃让人垂涎欲滴,担担面、抄手凉粉、饼子油茶、荷包蛋应有尽有,行人吞着口水,摸下口袋,两个硬硬的还在,壮着胆儿坐板凳上,“妈的,来一碗,把肚子胀饱了再说”。一年难得打牙祭的人就麻起胆子奢侈了一回。杨朝熙的舅舅郑慕周对他的影响很大。郑慕周一身侠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慢慢就在袍哥当中坐大。一天安县城内袍哥头子陈某与另一头儿李某火拼,李某击败而退,作为李某好友的郑慕周上门就打死陈某。风声大作,郑妙贞怕黑道对孤儿寡母下黑手,咬咬牙,叫弟弟郑慕周带上13岁的侄儿跑滩,浪迹于袍哥堆中。形形色色的世上,杨朝熙随舅舅拜见过绵竹、罗江一带的袍哥大爷、武侠列强和商人,观赌场、看猴戏、进茶馆。世人见他知书识礼且行走江湖,便随和地称他为“杨二哥”。混了几年,杨朝熙的文学处女作叫作《俄国煤油》问世,他写这个短篇时已27岁,其时正在上海求学,与文化人陈望道、周扬、田汉、夏衍等走动频繁。约1930年他认真听取鲁迅关于美术现实主义的演讲,感悟甚多。相识四川新繁同乡汤道耕(后来用笔名“艾芜”发作品的作家)是沙汀的幸运,杨朝熙与汤道耕相约立志从文,尔后创作激情源源不断,一发而不可收。杨朝熙也曾为寻求真理改名杨子青,意为中国的希望在青年。在出版《法律外的航线》这个集子时,艾芜建议他用“沙汀”这个笔名,即淘金客之意,从此沙汀登上中国文坛。这本短篇小说集受到茅盾称赞,他肯定“这是一本好书”,并鼓励作者“再给我们一些”,沙汀与艾芜联名向鲁迅先生请教如何搞小说创作,鲁迅不久亲笔回函,这便是在现代文坛传为佳话的《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名篇,信中鲁迅叮嘱他们写小说“选材要严,开掘要深”。这句话一直成为沙汀创作的座右铭。
沙汀文思如涌,上海文艺界欣赏沙汀创作的《老人》,里面描写安县风情栩栩如生。《人物小记》活写了川北人物群像。《乡约》则朝着沙汀梦想的“乡土文学领地”前行了一大步。沙汀是1938年8月与妻子及何其芳、卞之琳等诗人等历经辛苦到达了圣地延安,在此住了一年多,受到毛泽东接见,沙汀采访贺龙写出《贺龙将军印象记》。不久沙汀被组织安排回川开展工作,在重庆写出堪称小说经典的《在其香居茶馆里》,作品背景安排在安县西南乡,通过几个人物争吵来表现一幕国统区乡下抓壮丁的丑戏。小说获得成功,吴组绳对其评誉为“在抗战的文艺上这是一篇超报拔的作品。”沙汀是中共地下党员,又作为文化人士活动,因而他的回归安县,自然引起特务的监视。郑慕周告诉沙汀,到安县雎水场袍哥袁寿山家潜伏,以防不测。沙汀谨慎地去了,他被安置到与袁家相邻的唐五驼背空宅居住,并将妻子黄玉春接到雎水团聚。唐五驼背老宅阴暗潮湿,沙汀在此构思《淘金记》雏形。隔不了几天,特务清乡行动迫使沙汀转移到破烂不堪的刘家酱园隐蔽,此园蜷缩于丘陵脚下,如有风吹草动,沙汀撒腿就跑。刘家酱园后门小路直通密林与岩石,稍远些可达茂汶一带。就在如此破败的房子里,沙汀创作出长篇小说名作《淘金记》。这本书的成功可用空前形容,李长之认为《淘金记》有俄国果戈理的特色,甚至“比果戈理的写作精神更纯粹些呢”。石怀池称赞它“把病患的严重性挑示出来,这个伟大的功绩是不可抹杀的”。1941年至1946年,才气逼人的沙汀相继推出名作《困兽记》《还乡记》和短篇《模范县长》等,好评如潮。李长信认为这“三部长篇小说,都体现了他严谨、写实的现实主义作风,但艺术风格互有差异”。
我后于1991年专程探望雎水场,走过苍老的踩桥,行进小巷探访,摸索刘家酱园慢行,见一豁口,便是沙汀当年逃亡路的必经之处。门楣下,我扶住朽坏的木头,远望那片遮蔽过沙汀的小树林,心想,名作原本是这样冶炼出来的。
解放后的新中国可用翻天覆地来表达人们的喜悦之情。沙汀在身兼多种文艺领导层职务的同时,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建设新国家、创作社会主义新文学的工作中去。沙汀在三台县尊胜王达安合作社的庄稼地里,在月光下院子头的街沿边,在晒场笨重的石碾子侧,他尽量与群众打成一片,用“新的生活、新的人物”武装自己,又转化为战斗的武器,为欢呼着行进的新中国各族人民服务。蹲点后完成的短篇小说《卢家秀》声名鹊起,被赞为“紧跟社会主义新时代”的优秀之作。不过很多熟悉沙汀的文学界同人私下议论,此作图解概念,教化政治,充其量算是简单的特写罢了。唯一可视作庆幸的是,宝刀不老的沙汀在新时期文学飓风的震撼下,麻木的心苏醒了:他用大师的睿智与才气,创作发表了三部具有个人里程碑意义的中篇小说《青杠坡》《木鱼山》《红石滩》。火山爆发了,真正的作家沙汀回归了。还是那位李长信激情洋溢地感叹,“这才是沙汀的东西,沙汀的韵味,沙汀的风格”。
绵阳人民公园半日闲记
近日得闲,半日,于一个熹光泄露的清晨信步走进绵阳市城区核心地段,那蓬勃出满天绿色云朵和一湖“欸乃”桨声的人民公园,去小坐半日,真好。宋代词人晏几道是“太平宰相”晏殊的宝贝儿子,当年晏殊为神童,成年后留给世人一本薄薄的《珠玉词》,风流啊、温润啊都闪烁其中,尤以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为千古绝唱,今人叹为神笔。而他那个“真性情”的儿子晏几道,文采辞章不输父亲,其它不说,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仅此两句十字,既独步天下,又如烟雨濛濛的水墨,浸得深切,洇得透澈,叫人难以忘怀。
我就是带着这样闲适的心境,走进似雨似雾、阴晴不定的人民公园的。来到市民喜爱的休闲之地,且让我漫步浓郁的花丛间、青葱的竹林下、款款的湖水畔、靜谧的石山旁,停下步子,打量、凝视、眺望与沉思。名声在外的人民公园始建于民国1931年,落成后命名为“川西北第一公园”。它由当时的绵阳驻军长官孙震下令修建,具体由老绵竹知事马援祖经办的。在建这个大园子前,此地荒草萋萋、残花断树、西风愁云、长雁忧啼。在不远处靠近今天肯德基前的坝子,为一处占地偌大的自由贸昜市场:出卖柴草的、兜售蔬菜的、甚至活不下去鬻卖儿女的,全在混乱的人堆、破烂的泥草之上叫嚷和讨价还价,在苦痛与麻木中成交。人群间或拖出一个哀愤的哭泣,盘旋于落日枯草间,让人毛骨悚然。孙长官下令叫修就好好弄一下吧,这个马知事会来事,跑前跑后地忙活了两年多,将芜杂的杂草坡和凋残的乱树林改造得象模象样了,这座大园子天生两道斜长而潺湲的小溪,这些溪水既然来于上天,那复归自然又何妨呢?我查了一下,两条小溪粼粼,在原生态的大地上汩汩流动,它们闪着云彩的影儿上面,横跨一座水磨房,这水磨房全木结构,硕大无比,在溪水推动的力量下“咿呀”旋转,日复一日唱着斜月的古老歌谣。小溪水的脚步自然歇不下来,它让飞鸟落到岸边吮水,还让荒坡中窜出的野兔儿涉入水畔咂水,甚至劳作后萎顿的人们也站在水边,用清亮的水花洗濯腿上的泥巴和锄把上的草茎。夜,已深沉了,四周沉沉入睡,唯有白天开得幽香的一枝疏梅,此刻横斜水面,暗香浮动。那辛勤歌吟的溪水,曲曲折折地绕行到碳码头处,汇入宽阔的安昌江了。在公园腹心处,孙长官还下令配套建了一处“昭烈图书馆”,屋舍典雅沉静。这排老房子几经兴废,从图书馆演变为大礼堂后再进化到图书室,这幢建筑目睹了岁月的变迁,其中可铭记的一件事情发生于此处,1938年晚秋,在抗击日寇侵华的战斗中,率军奋战的国民革命军四十一军一二二师师长的王铭章,不幸在山东滕县为国捐躯。当他遗体运回绵阳后(王铭章是新都人),便是在这座大礼堂举行的追悼大会,仪式沉重,气氛肃穆。这个旧址,就位于今天同样令人肃然起敬的邓稼先广场处。
公园还有座漂亮的“垂虹塔”,漂亮到了什么程度?我举个例吧,这座塔子造型大气、雕刻精美,高约20米,类比眼下在田野中寂寥的塔子形状。塔体四周筑有石头栏杆,上刻石狮、金瓜等饰物,雅称“垂虹夜月”,为当年绵阳一景。在风雨苍茫中走过了几十春秋后,这座“垂虹塔”躲过了“黒云压城城欲摧”的几次厄运,却未能逃脱“文革”的黑手,1968年8月,烈焰正帜的“红卫兵小将”,手持利斧坚锤来到塔前,二话不说,砸烂石栏,铲掉碑文,将生动的“垂虹塔”改造为今天这座沧桑的纪念塔样了。
既然立了园子,也该有实物或文字记载公园的来龙去脉吧?我查阅史料,这个还真有。在现在人民公园后边靠长兴街的一段花草繁衍处,当年竖起一座有20多米高的塔,塔身庄重中带一点妩媚,上书“川西北第一公园落成纪念碑”。碑文为阴刻,起首一句便是“绵阳为川西北第一重镇,交通实握枢键之头..........”云云。以下评价绵阳历史、地理、经济、人文脉络之后,还说明了建园的经过,下方落款为当时绵阳所辖十四个县的县名。此碑文由地方书法家刘德阶书写,至于何人撰文,史料无考。这座塔子曾挑起朝霞与流云,也聆听过鸟叫与蛙鸣,甚而至于见识过为生计奔波后暂且停顿下来坐在公园茶铺子的竹椅上喝茶的贩夫走卒形像........挨不过几十年,也是“文革红卫兵”的造反壮举,让塔子的历史停止在1968年的炎夏,小将们抱来几捆炸药,将这座公园的塔子炸得粉身碎骨,魂销地下罢了。
进入新时代,在“川西北第一公园”基础上重新命名的“绵阳人民公园”迎来了万千气象。看下它的今天,有多繁多盛多美多雅多幽多静多柔多丽.......观光者、赏玩者人来人往,我不复述了。不过园中挺拔的有些大树似可记上一笔,生长在园林中那几株高大且正直的香樟,树冠如盖、树干遒劲、夏天蔽日、金秋送爽,或洒来一阵淡淡南来的和煦微风或落下滴滴不尽的凉爽斜雨,融入我的眼帘。嗅着幽暗的从香樟枝干间散发出的沁凉的略含苦味的气息,我心沉醉了,恍然执手于宋代才子晏几道,漫步青草覆盖的小径与乱石间,肩上有几朵花瓣飞过。
遐想之际,一尾带灰红的野鸽子飞下落在我脚边茂盛草丛的迷离处,它啄着小虫,友善地张望着。我坐在树下平展的坝子上品着清茶,想象着这几十年光阴吧虽不长,然而它之于我,就象我手心一滴水,径直落地不见,它们似乎象前面跳动的野鸽子,真实而快乐着呢。
岳定海在国家级和省级出版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个人文学著作24部,代表作系《我的文学史》《岳定海散文卷》《蜀境》《劳动之歌》《岳定海文学课》《小史记》《人民》《秋风萧瑟》《庚子暮春文稿》《岳定海思想录》《大盆地》《灵魂在高处》《生命激情》等。他先后在《收获》“无界漫游计划”《诗刊》《诗潮》《青春》《江南》《中国当代散文精选》《文学报》《中国旅游报》《中国交通报》《工人日报》《现代散文精选》《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鸭绿江》《海外文摘》《中国西部散文选刊》《西南文学》《青海湖》美国《世华文艺》《大中华文学》《格调》《天山文学》《拉萨河》《中国乡土文学》《学习强国》等几百家国内外重要文学报刊发表各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达数百万言。并执行主编《绵阳散文选》《绵阳大观》等文学选集,荣获“中国通俗文艺奖”,“四川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散文奖”,“全国首届《格调》杂志美文奖”,“盛世南充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大美南部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四川省报纸副刊散文奖”,“全国长江文学奖入围奖”“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六十余个奖项。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当代散文文本》《四川散文大观》《川鲁散文选》《川冀散文选本》《川黔散文选》《汉语》《胶东散文年选》《文学绵阳》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