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具意义的民间写作
——读张书成散文新作《棣花纪事》
作者: 东篱
2024年5月21号,从商州参加完“贾平凹与当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之后,回到铜川,我就一直在读一本书,身后有好几件重要的事情在追赶着我,迫使我想要尽快地读完这本书,以给这本书的作者有一个交代。不能忘记那天晚上作者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就和商州的几位文友连夜赶到“富丽华”酒店,把他的书送给了我,然后我们聊了很有意思的话题。更不能忘记的是,第二天一早我准备到会场上去,然后从会场直接回铜川的时候,作者骑着一辆自行车,一大早就来送我。他手扶着自行车把,我们就站在酒店门口的马路边说话,他一再地说要找一辆车送我到会场,再送我到西安。这样说着时,和我同行的沈先生叫的车就到了,我和作者匆匆告别。所以当我手捧着这本书开始阅读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不好好地把这本书读完的话,实在是对不起商州那半个夜晚的深淡和那个清晨的殷殷相送。
然而,《棣花纪事》却是一本无法让你快速阅读的书,因为他的每篇文章的内容都非常的扎实、深厚、饱满,且不说他的文字那种灵动又深情的格调令你动容,光是他所写的那些事件就足以令你沉浸其中欲罢不能了。你企图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地“照”一下这本书,断无可能。就这样,我被这本书吸引着、消耗着,整整半个月的白天和夜晚。
我有好多次的阅读惊喜和震撼,想要发给这本书的作者张书成。但我终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阅读的那种气息、情绪是那么连贯,不能轻易打断。我深爱这本书,读得十分投入。我于是找出了一只铅笔,在这本书上开始圈圈点点勾勾划划,写下我的评语。
张书成的第一部散文集《棣花细语》,我是读过的,我觉得这本《棣花纪事》比《棣花细语》写得还要好。他的文笔更加地纯熟老练,他的感情更加地深沉饱满,最主要的是他所记述的内容更加地宽广和深刻,他把他的笔触延伸到了岁月的纵深处,延伸到了棣花历史上那些令人沉痛又特别值得讲述回味反思的那些事情上去。他的笔不再停留在风花雪月之中,不再仅是传说故事风土人情的复述。他变成了一种思想者的写作、思考者的讲述。他规避一些散文常常涉猎的那些不疼不痒的内容,那些花儿那些树那些爹那些娘。当然,他也写到了自己的爹,自己的父亲,他是把所写的事件和人物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之下去写的,他用历史的观点来看那一段历史和那个时间段出现的人和事,他是以一个自觉地反思者提醒者的态度去书写的。所以他的文章自醒而醒人。他的文章不再是那种无聊又无趣的可有可无的讲述,他是发人深思的讲述,令人震撼的讲述,他的严肃的深沉的深情的面孔,营造出的那种氛围,深深地攫住了你的心,深深地感染着你,使你跟着他一次次陷入思考之境。
1984年农历八月十六的下午,作者的叔父徒步过丹江,不意丹江洪水暴涨,叔父被暴涨的洪水卷走,全村劳力沿江搜寻,数月间无踪无影。叔父年仅35岁,他的幼子幼女哭干了眼泪。一直到两个多月后,叔父的尸体才被找到。他被竹林关一位老农捞起,暂时掩埋在柳家湾老农自家的地里。后来叔父的尸体被运回,安葬在了家乡。
30多年后,作者没有忘记那位打捞叔父的老人,他带着家人专程来到竹林关去拜访那位老人。老人已经87岁了,他讲到了自己多年来在丹江上打捞起的那些落水的人。那些落水者基本上全都死掉了。丹江曾经凶险不测在老人的讲述里呈现。那些家属无不对老人的打捞表示感谢,但老人从不接受任何钱物。《丹江岸边》这篇文章就这样讲述了一位能干又豪迈的河南老人。
帽子岭下,有一位走完88岁春秋的老人,他出生在1925年,参加过新四军,当过解放军,1950年赴朝作战,屡立战功。文革中造反派知道他打过仗枪法准,要求他去县城参加武斗,以吃肉发白馍为诱饵,可他宁愿在家喝糁子汤煮红薯就酸菜也不愿意去参加武斗。上世纪七十年代,他的家乡连年大旱,生产队人均月口粮才3.1斤。有人劝他拿上复员证残疾证去申请救济,他却掂着打狗棍拿着一只破碗随着要饭的人到河南要饭去了。在要饭的途中,他还被收容过。他有一双牛皮鞋,是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他从不舍得穿,只把它摆在炕下,做为他一生的骄傲去欣赏,直到他去世。人人都知道志愿军战士被称为最可爱的人,作者说,这位一生从不向囯家伸手的人,就是“帽子岭下最可爱的人”。像这样的人生故事怎不令人感慨唏嘘呢!
在《扎势》这篇文章里,有一位叫刘彦君的乡党,刘乡党退休后回到丹江河边的老家,每月有4000多块的退休金,作者说,这个工资在城里算是“和尚帽子平蹋蹋”,在农村却是“鸭子腿油串串”,于是乡党刘彦军在那些凭血汗吃饭的乡亲面前便有些趾高气扬,“说话占地方”。他家四口人,他竟然划出了“三个世界”。第一世界当然是他,他是退休干部有工资,是“宝贵财富”;第二世界是儿媳和孙子,儿媳年轻漂亮,他爱跟儿媳套近乎,孙子属于“亲狗蛋”;老婆年老色衰,又是农民,自然是属于第三世界了。于是乎,他买的奶粉、鸡蛋、白糖、茶叶、饼干都锁在自己的柜子里,想吃啥就拿啥,想喝啥就取啥,而第三世界的老婆只能咽唾沫干瞪眼。丹江边的人就是这么怪诞。很早我就发现商州之地的人虽然隶属于陕西,但他跟关中人是绝然的两种性格,他们能说会道富有才情,写文章写诗都是好手,但也不乏怪诞有趣者。这倒是跟河南人更相像一些。商州跟河南也交界,民风民情民俗上面确有很多河南特征的。
1965年的夏天,作者考入了镇上的高小五年级,学校离家更远了。要翻过两道岭,下一面坡,淌一条河,步行六七公里。有一个黑里透红的孩子和他同行。这个孩子家里十分贫穷,连盐都吃不起,穿的鞋大脚趾头露出来,像是蛤蟆嘴,光着脚丫子,袜子也没有。作者常常把父亲用过的教案给“黑里透红”当演草纸。而黑里透红呢,常常把舍不得吃的黑馍给作者掰一半。有一次八月十五过后,黑里透红兴奋又神秘地把藏了几天的“坨坨馍”给作者分了一半,作者拿起馍刚要吃,却看见馍心里有一只虱子在蠕动。再看黑里透红的那一半馍,尽是窟窿眼儿,钻进钻出的全是虱子。但饥饿的两个孩子还是不舍得扔掉这爬满虱子的坨坨馍。黑里透红把馍一点点掰碎,把馍里面的虱子一个一个地弹到本子上。弹完之后,他们把馍花倒在手心,仰起头倒进了嘴里。他们吃得很香,那个黑里透红的孩子一直在咂着嘴,根本不像是在吃被虱子拱过的馍,倒像是在吃一块糖一样。
这段描写看似令人震惊,恰是饥饿年代的真实写照。要是说给现在的孩子听,他们一定会把它当成是天方夜谭。幸亏有张书成把它做了记载,不然谁会相信呢?
还有《偷吃往事》所记载的几件事也很令人伤痛。在“往事一”中,一位丈夫为了防备妻子和儿子偷吃,竟然在面粉上压个手印,妻子不晓,果然趁丈夫不在偷偷和面给两个儿子烙馍。当娘仨刚把馍泡在开水碗里之时,丈夫竟手持鞭子把妻子抽打得遍体鳞伤,几天几夜下不了炕。饥饿所造成的人性的扭曲,善良的泯灭,伦理的丧失令人惊悚。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就想起了我小时候诸多饥饿的记忆。那时候我也是吃不饱的,我们家从来没有吃过白馍,常吃的就是包谷面做的“虚糕”。为了便于下咽,里面放了糖精,就算是“美味佳肴”了。美味佳肴怎可能让你随便吃呢?我家的“虚糕”,总是挂在屋顶上,让孩子们够不着。现在的大人总怕孩子吃不好,撵着孩子吃撵着孩子喂,而那时候的大人像是故意要饿着孩子们一样,把食物总是藏起来,不是藏起来,就是挂起来。有一次我搬了高凳子去取挂在屋顶上的馍篮,我哥哥一脚蹬掉了凳子,我直接摔了个狗啃泥,眼角从此落下了伤疤。我还曾经和同学放学后到火车站去,去捡拾下车的旅客丢掉的糖纸,糖纸上面会有残留的糖液,捡到后就舔一舔糖纸,可以充一会儿饥。从来没想到过糖纸从地上捡起来会是不卫生的,只是觉得那味道好极了,好甜呀,好香啊!火车站里还发生过一个死人事件,有一个人抢了下火车的人一个馍,那人抢到手就往嘴里塞,一边咽着,还一边往馍上吐唾沫,下火车的人并不嫌弃那唾沫,拼命的要夺回自己的馍,他从背后死死地拽住抢馍人的衣领不放,抢馍人嘴里塞着馍,又被衣领勒着。结果就倒地死掉了。想起那时候的人真是可怜,为了一口吃的受尽磨难。所以那个万恶的饥饿年代是不值得歌颂的。有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很怀念那个年代,我真的觉得是不可思议。
“往事一”还记载了一件事情:有一位给水库工地运粮的民工,想了个妙招从面袋里偷了面。结果在那年的秋天,他被两个民兵架着胳膊押到了会场,人们把唾沫吐在他的脸上,他遭受了极大的侮辱,却一声也不敢吭。仓廪实而知礼仪。现在还有谁愿意去为一口吃的付出被侮辱的代价呢?人活在世上有生存的权利,偷吃不是罪恶,逼迫人们没有吃的不得不去偷吃抢吃才是罪恶!我们应该谴责那个让我们无法生存下去、不得不丧失人格倍受屈辱、为了一口吃的像猪像狗一样生活的时代和造成那种悲剧的人。正如作者所说,生活在当今社会的年轻人,有几个能体会到饥饿的滋味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粮食紧缺岁月中人们对吃的窘迫百态,足以写一部厚重的书。
1962年,一位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分配到了商山脚下的商镇中学任语文教师,他因为在家访的路上偷吃了农民的白萝卜,在全校教师大会上被点名批评,紧接着又被下放......这是《偷吃往事(二)》的记载。“往事二”还记载了一件事:1972年的夏天,一位少女偷吃了生产队里的豌豆,他被一个叫做“三棱子”的“看守”鞭打,还被强逼着连豆荚皮一块儿吃下......
关于父亲蒙冤受屈的讲述,更是那个荒唐年代人性邪恶总暴发正义缺失政治被利用的生动写照。《父亲的申诉书》这篇文章写得可谓字字是血声声带泪,满篇都是对父亲蒙冤挨打的愤怒,更饱含着对扭曲时代的声讨、丑恶人性的满腔控诉!
作者的老家许家沟在整体拆迁之时,作者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和家人一起收拾屋里的东西,在木楼西墙角的竹筐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卷泛黄的纸质资料。打开一看,厚厚的有七十多页,竟是父亲五十年前写的“申诉书”,申诉书有的纸质已经腐朽,稍一动就掉渣儿,有的已经粘连,被雨水渗透字迹模糊。作者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泪流满面。父亲含冤受屈十年间的真实场景历历如在眼前。
父亲1921年出生于茶房乡万湾村,一岁失怙,靠祖父养大。因勤奋读书成为山村教师。1946年受地下党安排,当了伪副保长,但实际一直在为共产党做工作,曾为李先念部队运送小麦、猪肉、布匹、鞋袜等。1958年审查干部时,组织上也作了结论,认定父亲是为共产党游击队派出做内线的这一事实。后来,父亲却被曾经救过的人举报说是反革命。1969年,父亲在法兴寺小学院内被造反派揪斗捆绑,到晚上又被严刑逼供,造反派将父亲吊打一夜,恩将仇报者为了表功,亲手用拐杖击打父亲。父亲的腿和胳膊被打坏了,两颗门牙也被打落。直到1977年的春天,强加在父亲身上的不实之词才被取消,父亲被公社恢复了名誉。
在那黑暗的十年间,父亲不断地写申诉书,但都石沉大海。翻看着父亲的申诉书,作者眼前浮现出了父亲书写申诉书的情景:昏黄的小油灯下,父亲一只手攀着绷带,里边是用梧桐树根皮和菜油砸成的膏药,另一只手铺开白纸,用嘴咬开笔帽,一笔一划地诉说着他的委屈,书写着他的经历,倾诉着他的心声。跳跃的灯花把他的影子印在墙上,像一座山;拉长的影子更像一条涓涓长流的小河。
作者写道:父亲含冤受屈被打成残疾那段往事已成为历史,父亲的“申诉书”,成为了历史的见证,愿那样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是的,那个年代这样的悲剧,何止张书成父亲一个人呢?
孔子说,礼失求诸于野。鲁迅先生就特别喜欢读野史。历史的真相从哪里去寻找?往往就在民间的书写之中。张书成的这本《棣花纪事》,算不算野史之一种呢?如果算,那么它的价值就不可低估了。
2024年6月10号于铜川新区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2022年报告文学《在关庄的日子里》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她的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