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夕子 《痕》
高烧时
你养过一只鼠兔,八岁的时候
在逗你唱了一下午的歌之后,她们
把这团迷蒙的毛球送给你。
你带她去野地里吃饱饱,
放学后的黄昏,大半年里,她也带你
认识了数十种兔子草。由三瓣嘴靠近
芒尖上鹅黄的粉末,嫩芽上灰绿的茸毛
被奶玻璃似的门牙齐齐切断,植物们
涌出如牛乳般的眼泪。牧场——
自行车驶过,两侧挂着银色光洁的桶。
赤诚的夕阳擦过它们的高光,铃铛震颤,
暖白色的旋律,是唤你归家的涟漪。
更晚的时候,你歪在沙发上,
散了黄的白织灯在天花板上
越来越大。妈妈和外婆在看《渴望》
——家里就剩下两个女人,两个近视眼。
镜片后面积满了眼泪。悠悠岁月
你躺倒在一旁,看见灯杆坝的夜市。
穿过彩灯公园的灯会,十二种动物,
许多的雷龙和翼龙。熊瞎子走来,
来敲你家的门。灯光下,贴着铁栅栏
它轻声说着当年,好困惑。
他矗立不走,一如靶场
惶恐而稳固。那些黑夜中的黑铁和铸铁。
昏沉沉中你想到你的小鼠兔。
她没有名字,但她喜欢你。
倘若不是那只狗的虚妄与卑鄙,
她还会在放学后的黄昏等你,
就像这家中的第三个女人。她
会在春天变成妈妈和外婆,在冬天
倚坐在窗玻璃旁默默不语。在心中
渴望真正的生活。
帮我锯开马头琴的男孩子
男孩子,假如我不曾接受那个邀约
我不会听到你的死,作为谈资
在热烈的火锅桌上
人声鼎沸的小镇多黑呀
你走之后,我们还住在这里
男孩子,假如我不曾央求另一个人
我不会读到你的遗言,长而又长
在翻腾的红锅前
有多长呢
你写了一年多,到底
也没长过九尺鹅肠
吃吃喝喝,我们
继续,吃吃喝喝
留守儿童你倒酒在我杯里
喝一个吧
勇闯的泡沫碰过我的鼻子
原本对生活有规划的你
再喝一个吧
现在的规划就剩下死了
生活是荒谬的,我们把杯子轻轻碰过
教要死的人活下去
却把活着的人往死里逼
煤气灶上跳动着蓝色火苗
二十七颗小蓝牙齿哼着生日快乐
你吹熄它们
那马头挂在我家里
是啊,它还在那里
帮我锯开被人丢弃的马头琴,男孩子
你握稳琴腔,我拉着马头
电锯轰鸣
成都
平原特别容易封锁。
围起来,绿色一眼望不到头。
绿铁皮上面绘满绿草,
里面,假装在修地铁。
浓黑的渊薮在满月之下
静置。怨恨,吸烟,推搡。
簇新的铁网边,
金翅鸟死了一地。
河流,细弱的河流带来
上游的祝福:一只运动鞋底,
张着橡皮蓝嘴,并不说话。
连续的泡泡纸,这么多透明的心事。
看啊,一只更大的泡泡飘过来了,
更轻盈,悠然如庄子。
肿胀的肚皮朝向天空,四脚——
并没有四脚。而皮肤开始消融,
只剩下釉面,撑开
乳白,粉红,透出紫的脉络。
肉体崩解前的狂喜,经过我,哼着《鳟鱼》
打趣地耸动着,像我这么多年唯一的老友。
姐姐
姐姐,你和我在雨天的茶馆里吃完一整袋枇杷的事可能压根没发生过吧?我剔着指甲缝里的果肉你却懒得管了。氧化真快,褐色的指甲看上去脏极了。我学着你把手放在樟木桌底下。但成都我又知道得多了一些。你蹬着自行车就走了的午后,好些年我还在想你给一颗枇杷揭开皮的手指。被轮盘碾过的香樟果实里怎么可能没我?把芳香里最黑的珠子轧进背脊。
又或者在夏日将尽的傍晚
穿过菜市去往泳池的
途中吃冰,被细肩带勒着的肩头。
手指拨开,看那条红印。
夹竹桃花镶边的铁轨我一遍遍走,
闪避滚烫的火车不敢赴约的婚礼。
不敢在这呼啸声起时作仰泳的消音。
关于草街李嘉欣和我堂弟的两年
你看我堂弟的朋友圈封面,
还有那碗有虾有肉的汤饭。
他一定又恋爱了,和旁边
那长得有一点像李嘉欣的美人。
我打听过她了。
你喜欢的合川桃片,
蒙哥战死的钓鱼城—
她出生在钓鱼城边草街镇。
所以哪日我们回重庆,
去看看这位草街的李嘉欣吧。
(可是二一年我们回去太难,
过年也没能一起聚餐。)
我还打探到一些别的。
她长我堂弟四岁,曾有过一个女儿
叫糯米,生病,没活过三岁。
(照片真看不出太多什么。)
所以哪日我们回重庆,
去看看这位草街的李嘉欣吧。
(可是二二年我们回去更难。
终于回家,但年夜饭上没见到她。)
现在我又得知了一些新的,
比如他们分手,
比如她还想要个孩子。
你知道我弟的情况,
他已经有一个儿子,
刚一年级,父母帮忙拉扯着。
两年来他跑货拉拉,
这收入支撑不了添一个孩子。
我那结过婚、欠过赌债、为人父的
堂弟站在我面前,高大,沉默,
惯于平静的表情,早已不再
泪水涟涟,倒向我的衣襟。
小时候他爱哭又痴情。有点笨,
老也弄不懂相遇问题,被我吼,
望着我,眼巴巴。(需要经过多少时间
小男孩与他凶巴巴的姐姐才能再次相遇?)
对了,他唱歌挺好听。
有一首是夜里在他卸完货的小货车里录的,
黑黢黢,凌晨一点。
你真该去听听。
绿之角
在叶尖上,闪光,
将露珠纷纷挑开。
或者不曾。
另一日的白雪,覆在汤泉
以外的一切物件之上。
或者不再。
请来和我告别吧。
在四月你离开,我留下
山莓与樱的混酿。或者
五月,青梅。
六月,桃。
倘若你不在某个夏夜里回望,我不会
见到那萤光。绿珠子,
鬼捻的灯芯,吸附于枝叶阴面的幽影,
无人的市集。在骤雨中
悬挂,闪光。
滴落,永不!
荧光之外,一切均被雨水熄灭。
朝着我,它们发出波状呼喊,在山林
蟒腹中的汤池晃荡。而我跨入那夜晚
最深处的青绿,怀抱一束幽冥。
蟹之味
许了愿要为你叠千只鹤,
却也有过走神的时刻,
不小心
叠出百合。
头枕着你的双腿度过课间。
将滑过面颊的手指捧起,
细嗅指尖
残留的蟹味。
那样酸楚,问着为什么
请她们吃蟹却撂下我一人。
多令人不甘,你只说了不愿
在生日这天把我与她们混为一谈。
可我想要全部。
所以暗暗在天黑时吻了一个男孩,
写在日记里,知道你会看。
以后我留在这儿,
你却去了英格兰。
躲进这南方小城一年年的农历九月,
煮大闸蟹,拆大闸蟹,
逐渐眼睛被蟹壳映作赤红。
躲进夜风被醋与黄酒洇湿的温吞中,
细嗅指尖,重又细嗅指尖
那残存着的一个少女
嫉妒一群少女的气味。
船屋
墙角的指甲花丛,
爹爹的魂灵如蝴蝶幽影。
总是去赌场死了也去,那双稻谷眼睛
斜睨在门厅章鱼地砖上。
像奶奶依然在梦里
织补绯红的河网,时常时常地做着
关于涨水的梦,我是水边生长的孩子。
从弄堂口拽回的奶奶,口中依然念念有词
“老的一日不死要粮吃,两日不死要衣穿……”
我迟疑地听了,将她塞回飘摇的木床。
在小雪的清晨里生火,
重复着摔开结冻的馒头,
掀开床帐,
奶奶却团坐在木床中央,
将撕碎的棉絮搓揉成朵朵棉花。
“囡囡,发大水了,快上船来——”
河水在她的眼中翻滚漫溢。
我们说着离开这里要离开这里,
层层霉黑棉花的波浪将我们的小船举起
而我们紧紧相依。
面瘤
很快便到了啊,春花也看厌的时候。
蜥蜴有蓝舌头,触动温泉的眼睑。
死亡有一层蓝霜,匍匐在秃枝与花影间。
善变的心,已经开始向往密密叶片
安宁的荫蔽。李子将接纳那蓝霜,
接纳并等候。那些逐渐变得甜蜜的时日。
还乡的心情又是多么容易便扭曲了,
而诸如与那位长着面瘤的女孩重逢
之类的心愿却长存。石阶上低头的刺桐
从尖梢里递出恶魔火焰的花序。晃动
如女孩们的手指一般,黄桷树的芽心
咿呀唱着不可能之歌,不呀,见不到啦,
黄昏的男孩们掘了荒坟冢藏进书包里
转圈的白骷髅,夜晚的男孩们捏住了
月神蛾,梅子般月亮生出的美丽幻翅哟。
疱疹与春芝
夜路太黑的时候
心只剩下简单的愿望
想看见橙的窗
食物置放在纱罩
他人的生活
使世界运转正常
(不久后雨停
新来的蘑菇对昨夜的蘑菇说:
她不爱你,不要娶她。)
夜路太黑的时候
想起奶奶的话
小畜生都是讨债的鬼
它一生都是要你还它
债讨完的时候
它便要走啦
(不久后雨停
湿润的雷灌注啊灌注进瓜田
西瓜的音轨,迸裂的西瓜。)
夜路太黑的时候
也蹲进他人的屋檐闻甜的暖的香
那里蓝粉笔写进熏黑的门板:
疱 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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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芝
酒酿海中白船,珍珠绞索心蚌
獏,1985年生于重庆,在四川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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