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诗石”：王家新译｜谢尔希·扎丹的诗歌及其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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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希·扎丹（Serhiy Zhadan），最受关注的当代乌克兰杰出诗人、作家。1973生于乌克兰东部卢甘斯克州斯塔罗比尔斯克，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哈尔科夫并用乌克兰语写作。出版有二十多部诗集、小说和其他作品，曾获众多乌克兰和欧洲国家多种文学大奖。2022年2月，俄国全面入侵乌克兰后，扎丹一直留守在哈尔科夫，从事各种文化和战争救助活动，成为“那个国家希望和反抗的象征”（伊利亚·卡明斯基语）。2024年初春，谢尔希·扎丹毅然投笔从戎，置身于哈尔科夫一带的战斗前线。

谢尔希·扎丹诗四首

王家新译

“在所有的文学中”

在所有的文学

所有的语言中，

我最感兴趣的

是用来称呼死者的

言语。

如果有人说出一句话

能激起死亡的声场

那又怎样？

听我说，

你这被剥夺了对歌曲的甜蜜感官的人。

现在听我说，

听我的低语，

这被不存在的传声所扭曲的声音。

听我说，

你们被方言所标记，就像贯穿你们生命的伤疤，

你的喉咙从小就被燃烧的字母针所刺伤，

你——会模仿鸟儿鸣唱的歌手。

我知道——这是不公平的

你不能回答

此刻这从雾中向你呼唤的声音，

你不能为自己做任何辩护，

你不能保护黑夜的空地

在记忆和期待之间。

但语言即使在人死后也很重要，

就像河床的加深，

就像秋天第一次升起热气一样

在一个伟大的家。

唯一的规则——是扎根，

突破。

唯一的机会——伸手去够树枝，抓住一个声音。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沉默而记得你。

除了你，没人能说出你身边河流的名字。

你，只是一个回声，

你被沉默充满，

说吧，现在就说，

像草一样说话，

像霜降一样说话，

像音乐指挥一样对我们说话。

在夏天

在夏天，每个人都想感受一下河水清凉的触及。

夏天花园里的鸟儿疯狂而又无拘。

两棵树耸立在山上，面对着对方

就像两个人曾住在同一间病房，现在又见面了。

夏天是无尽头的，一切都静止了。

傍晚，月亮从路边的荆棘上升起。

白天太长了，当黄昏终于来临

每个人都在昏暗中狂欢，不去入睡。

天空就像一个捧着课本的少年，归纳出星星

与鸟儿的争辩，好像它们是擅自侵入。

树叶静止不动，树枝沉默不语

就像是一棵树在倾听着另一棵树。

“这是一个感恩的好机会”

这是一个感恩的好机会

为有幸生在二十世纪，

为你有机会看到

历史的临界线，

为有机会穿过拥挤的火车站

那缓慢的空虚然后归于寂静。

你应该感谢有这个机会

用手来写信，

然后无望地依赖邮递员懒洋洋的递送，

只为体验日历的慢动作，

那女性的感性。

感谢那种特别的时光感

通过你读了多少页书来衡量

在每天晚上。

感谢太空，

用铅笔画出轮廓，像纽扣一样

紧紧地握在一个孩子手里。

那些经历过战争和大动乱的人，

站在窗边，告别他们的

烦恼，就像与一个垂死的邻居作别。

他们会注意谁活得更久，

谁赢得了这类可疑的荣誉

来观看敌人的葬礼。

二十世纪明亮的孩子们

在黑暗中消隐，就像铁路工一样

上夜班。

早晨，火车到达车站。

黎明向所有沿途下车的人致意，

他们被树后的灯光所吸引。

黎明迎接那些在最后一站出来的人。

只有欢乐和绝望

留在后面。

潮湿的雾和粗枝大叶的词

纠缠在一起。

留下来吧，街头音乐。

陪着我吧，这胜利的感觉。

这种正义感。

这个诗的节奏。

悲伤时代的伟大诗人

悲伤时代的伟大诗人。

焦虑的目击者，直到最后形诸文字。

他们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

诉说着幸存背后的事实，

他们只向栖息在讲堂

窗户外的黑色画眉

传授他们的技艺。

欧洲河流防洪闸的勇毅诗人，

被严冬瘫痪的国度的

诗人，

谈论着希望，

而那些没有读过你们的人

只是说着恐惧和沮丧的话语。

谈论希望吧，

谈论教师和猎手们的

坚强性格。

你们的诗行又长又纠结

就像欧洲地图上的多瑙河。

你们谈论松树在沙石中

扎根的努力，就像俄语单词

在乌克兰语中。

你们的大陆诗学是从

歌声和葡萄园中长出来的。

谈论葡萄，谈论葡萄藤蔓的

金色连续性，它们联结边界

就像是联结一件新外套的

接缝。

谈论女人在陡峭的河岸上歌唱，

而来自教堂和市政厅的人们

会告诉你没有机会。

一种语言无穷尽的特质。

它的神秘的构造。

它哄劝着希望，通过我们的身体

像鱼儿一样游到黑褐色岸边。

它引导完美的词语进入心中

就像森林中的远游人。

语言是充满感知的

呼吸。

语言是一个幽灵般的机会，

它至少可以说服一个人

不要从桥上跳下塞纳河。

一个诗人站在一座空城中央，

对着那些飞往北非过冬的鸟儿

大喊：

我不相信上帝。

但这并不吓人。因为他不存在。

读者不相信我。

这也不可怕。他们也不存在。

而既然鸟儿们不听他

诗人开始数他们

从他们从天上降落的一大群中，

他费劲地数，把每一只燕子

都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上。

不管有多少飞走了，

那些应会回来的，

每一个都要数上，

每一个也不能忘记。

真正的诗总是

坚持它的

精确性。

谢尔希·扎丹英译诗选序言

（美）伊利亚·卡明斯基

王家新译

任何看过谢尔希·扎丹（Serhiy Zhadan）和他的乐队“扎丹和狗”（Zhadan i Sobaky）演出的人都会告诉你，这是很值得的。自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以来，没有哪位诗人能在舞台上拥有如此的吸引力。观众们都疯了，数百人会随着表演兴奋地舞动好几个小时。

然而，扎丹不仅是一个摇滚明星，可以说他是他那一代最受爱戴的乌克兰诗人。第一次与他相遇的西方读者可能会问，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一个诗人怎么能在公共生活中占有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存在？一个文学艺术家怎么能同时是摇滚明星，又是一个象征——一个文明的对话者，一个道德权威的公众代言人，一个被入侵城市的强有力捍卫者，一个在电视上讨论诗歌的人，即使他每天都在猛烈的轰炸下走到街头上，给那些需要的人送去食物、衣服和药品?

* * *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让我提供一些背景：上世纪90年代，在刚刚独立的乌克兰，人们在如何重建充满活力的文化生活方面向诗人寻求指导。是诗人，而不是小说家、画家或音乐家，引领了艺术领域的公共话语。

例如，我想到了“布-巴-布”（“Bu-Ba-Bu”），这是一个传奇的诗人三人组，他们的公开表演令观众兴奋不已。“Bu-Ba-Bu”是滑稽表演(burlesk-balahan-bufonada)的缩写，他们喜欢这种狂欢式的表演，以庆祝苏联解体后新获得的创作自由。这些诗人(Viktor Neborak, Oleksandr Irvanets和Yuri Andrukhovych)经常在摇滚音乐中表演，并在各种节庆中出场，受到广泛好评。不过，他们在公众面前演唱诗歌所带来的兴奋感，可能是扎丹和“布-巴-布”一代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布-巴-布”的诗人们来自西乌克兰，并扎根于该地区的乌克兰语文学传统、文化和民间传说，而扎丹则是后苏联时代的诗人，那里主要是讲俄语的人居住的乌克兰东部边境地区，因其停滞和崩溃的社会秩序而闻名。他的作品跨越了文学流派和形式，旨在为边境地区被遗忘的人们发出声音。

在这个他称之为家的地区，扎丹寻找与东乌克兰人的经历相联系并使其清晰可辨的语言。大胆而直接的否定在这里成为了一种联系的工具，一种有力的接触:

只是不要称它为语言。

不要称这些蔓藤生长和入侵

周围的寂静是一种语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这些根本不是语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这些可能是建筑物的歌声

那里整个家庭都被驱逐出去。

这些可以是铅字

在报章登出公告

燃烧并加热营房。

说这样一种语言

是和铁对话吗

或与菩提树争论。

* * *

谢尔希·扎丹1974年出生于乌克兰东部小镇斯塔罗比尔斯克附近，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哈尔科夫市度过。在那里，他出版了自己的书，组建了家庭，并作为重要的活动家参加了支持2004年橙色革命和2013-2014年独立广场尊严革命的集会。在一次令人难忘的事件中，他和他的同胞被亲俄人群围攻，并被命令亲吻俄罗斯国旗。当他拒绝时，他被殴打并遭受脑震荡。这些戏剧性的历史事件影响了诗人的风格:独立广场革命之后，诗人的作品有了明显的现实性转向。今天，随着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全面入侵仍在继续，扎丹居住在他的家乡，支持他的哈尔科夫同胞，作为一名志愿者，守护一个受到濒繁炮击的城市。

乌克兰东部地区的精神和人文景观，后工业世界中孤独的声音的相互寻找，在扎丹的小说、散文、戏剧作品和诗歌中随处可见。他不停地寻找能够真正传达给另外一些人类的语言模式和音域。

不是声音构成了时间

但标点符号,

这就形成了一个轮廓

吸气和呼气的时刻，

绘制出

我们的连接,

我们的分歧，

我们的相似之处。

就像他的诗歌一样，扎丹的小说充满了后苏联时代的矛盾，人们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彼此渴望温暖。正如他的诗《在夏日里》所描述的，这是一幅风景，“两棵树耸立在山上，面对着对方，/就像两个人曾住在同一个病房，现在又见面了。”这是一幅既原始又近乎不可思议的风景，“天空就像一个捧着课本的少年，归纳出星星与鸟儿的争辩，好像它们是擅自侵入。”也就是说，在这个地方，即使在最普通的情境下，也能发现抒情的陌生感。这样的作品尤其引起了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在乌克兰长大的一代人的共鸣:这些读者在扎丹对后苏联世界的描绘中看到了自己，在那里，“冬天就像一本诗集/没有人会出版”，在那里，“等待下雪”就像“等待战争结束”。

* * *

但是，通过对看似不同的事物之间的二元性和联系的探索，扎丹的写作也设法超越了他自己的景观。多年来，他一直试图定义战争与语言之间的神秘关系。他是一个公众人物，试图将恋人之间最亲密的经历呈现出来，他非常清楚“当没有人谈论爱情时，一种语言就会消失”。他是这个国家希望和反抗的象征，长期以来，他一直用散文和诗歌的双重形式来面对幻灭，他是一个在粗砺和沙砾般的的环境中寻找温暖的诗人。

一个人在危机中该怎么做?

那么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的？

他写诗。

把它们摊开在书桌上，

抛光。

就像给孩子准备鞋子一样。

我们存在的二重性是，即使在危机之中，也有温柔，通过街道的景像向我们展示;

孩子们如何像母亲一样拥抱着树荫。

狗是如何沉默的，看着太阳…

对立面之间的紧张会产生火花；即使在最平凡的时刻，我们也能找到可铭记的短语，意想不到的调性和音乐。如果我们寻找的是希望，我们也会在这个危机中的世界找到它，因为这也正是扎丹的写作所遇到的双重性：

夏天会到来

随着返回城市的火车

像渔民。

当然，所有这些都给扎丹的译者带来了许多挑战，因为他们不仅要翻译词语、意象和音乐，还要翻译这些意象和音乐在一个非常不同的文化和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刻所代表的意义。他们还需要找到一种方式来传达诗歌在这种文化中的功能——它的影响。

* * *

因此，当我说扎丹的作品更倾向于纪录性时，读者可能会想到查尔斯·雷兹尼科夫(Charles Reznikoff)根据大屠杀后的法庭证词所创作的重要诗歌作品，或是C.D.赖特(C.D.Wright)关于美国监狱系统或民权运动的感人诗歌。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们可能会想到特蕾西·K·史密斯(Tracy K. Smith)对美国基础历史文件的消解，使其变成为一种抒情的抵抗声明。这些，以及其他许多，可能会提供令人惊讶和恰当的相似之处，但扎丹的诗歌旨在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在一些非常特殊的景观和时刻。他的目标是与他那个时代的基调相匹配。

也就是说，扎丹的记录在不太可能的空间里发现了诗歌：苏联风格的公寓楼，看起来和其他数百条街道一模一样的混凝土街道。他以一种新闻的视角写诗，描写文学中缺失的地方和人物，但他的纪录风格融合了抒情和反讽，甚至是讽刺，以展示后苏联时代的调性。

扎丹有意识地试图把这些日常的、见证的元素带入抒情，调查国家边缘人的生活，他不仅试图在作品的内容上做到这一点，而且在说话的音色和音调上也做到了这一点。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人民的诗人必须意识到，他不仅仅是站在讲台上对着人群大喊大叫，他也是人群中的声音之一。扎丹明白这一点:

我见过鸟儿像学童一样落在雪地里，

当他们在上面感到太孤独的时候。

每次冬天来的时候这都会发生。

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

我最终也会这样。

我将提着灯笼来到湖边。

也许正是这种认知告诉我们，摇滚明星首先是一个抒情诗人，一个知道“音乐……在男人的肺里循环”的人，是的，但他也怀疑“忠诚的界限仍然以夜晚的音乐为标志。” 这种认识既发自内心，又具有讽刺意味:

诗人被埋葬在购物中心附近

一个不错的旅游景点。

诗人甚至死后仍应有用。

活着不太方便，

在剧院里难以捉摸，

就像孩子手里的一块石头，

就像一只鸟飞撞进厨房的窗户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城市埋葬了他们的诗人，

就像藏在衣服里的珍珠。

* * *

这种观点不适合胆怯的人。但我怀疑那些打开一本当代乌克兰诗人的诗集的人，都是在寻找陈词滥调。你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以暴力和战争为标志的声音:

听我说，

你这被剥夺了对歌曲的甜蜜感官的人。

现在听我说，

听我的低语，

这被不存在的传声所扭曲的声音。

即使在称呼我们的时候，扎丹也承认，他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另一个接收者：“我最感兴趣的/是用来称呼死者的/言语。”我们有机会——也有责任——在这样的对话中见证一位诗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战争期间，他的公共活动聚集了数百名失去亲人的人，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与那些不再活着的人交谈。W. H.奥登曾用吉尔伽美什(Gilgamesh)的话告诉我们，与死者共进晚餐是诗人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也许是考虑到这一点，扎丹继续追问:

如果有人说出一句话

能激起死亡的声场

那又怎样？

如果真的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呢？亲爱的读者，愿你在本书中找到许多这样的句子；我知道我就这样做过。

——译自《火如何降临：谢尔希·扎丹新诗选集》（Virlana Tkacz和

Wanda Phipps翻译，耶鲁大学出版社）伊利亚·卡明斯基序文。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先后出版诗集、诗个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三十多种，并编选出版有多部中外现当代诗选，为当代最有广泛、持久影响的重要诗人之一，其全部写作被视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启示录”（吴晓东语）。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和文学交流活动，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