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屈原已经足够
文/少木森
博友沙漠骆驼贴过话来,要我写一写屈原。我觉得为难,真的,多年来我就一直想写屈原,动了几次笔,都是以失败告终的,不是没有写下来,而是写了,读一读,觉得不满意,就弃了,撕了。
为什么总写不好屈原呢?依史评,他是战国末期楚国的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和爱国诗人。许多写屈原的文章就是这么评介,这么书写的,我也是一直在追寻着他的政治人生轨迹的。然而,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在我心目中,屈原只是一个文人,一个纯粹的文人。不管过去在政治领域他曾经多么的杰出,后来的他在政治领域肯定只能算是一个失意者、失败者了。所以,我打心底不愿意去承认他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甚至偏执地想,他和后世的许多文人一样,他们“官”是当不好的。真的,一个纯粹的文人要玩政治,是玩不转的,怎么能“杰出”呢?这在屈原身后的历朝历代被反复验证着,李白是这样,杜甫是这样,苏东坡也是这样,即使是当了宰辅的王安石不也是这样吗?
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对屈原整体人格的认知错位,使我始终没能写好屈原,写出屈原。
平心而论,我们善良的人都很愿意他们在政治上卓有建树的,最终看到的却是他们的落魄失意时,我们就为这些心目中的奇才,这些伟大的文人作起辩护来了:唉,都是时运不济呀,处于一个小人成堆的时代,全因为这些小人做梗,他们才没有施展其宏图大志啊!比如,屈原的失意,我们说是因为靳尚、子兰、郑袖等人被秦人张仪重金收买,充当内奸,而使楚王不再信任屈原的;比如,李白的失意,我们说是因为有杨国忠、高力士等小人围绕着唐玄宗转,使唐玄宗不可能任用李白;再比如苏东坡,我们说是因为身边有过王圭、李定、李宜之等等小人……其实,深究下去,我们不难发现,与这些杰出文人相敌对的,其实很难说全是小人,比如,与苏东坡对着干的就有那写出《梦溪笔谈》的沈括;竭力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有他苏东坡本人和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能说他们都是“小人”吗?一句话,这些文人参与政治,走向官场时,也和其他人一样,会有许多支持者、同路人;同样也会有许多反对者、死对头。不管有多么强大的敌对势力,那些“杰出政治家”总能一路过关斩将,走向政治生涯的巅峰,而“杰出文人”却总被绊落马来,一生失意。足见,其实主要原因不在身边是否有“小人”,而在文人本身呀!
想起袁世凯与梁启超了。梁启超的才能在中国近代的知识分子堆里当是数一数二的,24岁就名满天下,“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12年后,袁世凯不断函电催请他回国,说要委于重任。梁启超回国时,袁世凯让他像大清朝的大功臣曾国藩、李鸿章那样住贤良寺,那可是当时最高的接待规格了,感动得梁启超连连发愿,要报答袁大总统的厚爱。可是,这袁大总统的高官名单里却一直没有梁启超的名字,急得当时出任总理的熊希龄几乎跳着脚,一再找袁大总统,希望能让梁出任财政总长。这时候,袁世凯发话了,说:“我说梁启超做不好的,书生会说会写会饮酒会骂人,如此而已,明白了吗?”熊希龄对梁启超是够肝胆的了,他竟在大总统面前梗着脖子说:“不明白。梁启超著作等身,尚未一试怎能就判以万万做不好呢?”袁世凯看看熊希龄,似笑非笑地说:“他文章写得越多,就越做不好。比如,去五国银行团借款,他是反对的,因为以理论观之,实属大不该之举。可是我只要钱,没有钱怎么派兵到南方打仗呢?一个财政总长,我要他去借钱,他不去,跟我论理,写文章,甲乙两丁如何不该借,我要他何用?”袁世凯真是个“政治大玩家”,他其实早就看透梁启超只是一个“文人”,只因其名气太大,所以他要拢在身边,当个花瓶,他最后让梁当了教育总长,真正的重任却是“万不能给他的”,因为他只是一个“文人”。
是啊!“文人”悲剧看来在他自己,文人要想“把官做好”,要想在政治风浪里搏击、畅游,看来首先得战胜自我呀!然而,如果“纯粹的文人”当真战胜了自己,他还“纯粹”吗?
屈原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不能战胜自己,也不屑于改变自己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你看,他“政治”上“杰出”了吗?没有!相反,甚至可能还应该算是“政治”上的幼稚。我只愿意说,他是一个纯纯粹粹的文人,作为文人,他倒真是一个杰出的、伟大的文人。这样,我就开始调整写作思路,想写出一个文人屈原,而不是政治家屈原了!
而这个文人又得从哪儿写起呢?我几次想动笔,还是始终没有找准下笔处,直到有一天,去了屈原故里秭归,见到屈原雕像,头微低,眉宇紧锁,体稍前倾,迈动右脚,提起左手,两袖生风,可见一腔的激情,一腔的孤忠高洁,一腔的忧愤……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痛苦的文人!我似乎找到一点儿感觉了,键盘急敲,书写着:
“有人曾说鲁迅是中国最痛苦的文人。我觉得,这话不准确,至少他得加上‘现代’二字。要说中国最痛苦的文人,首先让人想起来的应该是屈原。请读这样的诗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在那蒙蔽的时局里,身处风雨飘摇之中,他真叫左冲右突,不失其志,却不得其路啊!其心之苦,何人过之,以至于最终投了汨罗江,一腔孤愤托予滔滔江水……”
谁想到,这一次我还是没有写成屈原,电脑里敲来敲去,也就只有这一个残稿。不,其实只是这几句话了。
倒是后来要参加一次澳洲华人诗书画大赛,火花一闪,这些拉拉杂杂的思考,似乎找到了一条可串起来的线了,就很快写出了一组诗,题为《和平组诗》,共四首,核心的一首就是《一个屈原已经足够》。承蒙评委错爱,竟获了一个奖:“成就奖(最高)”。领奖后,那一晚约几个朋友喝了酒,酒桌上几个人不知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以求索”的句子吟了几遍,自然,也把我这诗“朗诵”了几遍:
一个屈原已经足够
被阳光吻香的草蔓 端坐额际
稍有风 心底便一片湿润
生命里有几次 清泪如汨罗江水
构成世界的深远
一个屈原已经足够
支撑 中国的文学和人格
以及历史的取向
沐浴屈原的光辉和荣耀
我们捆粽划龙舟 采撷水边艾草
血性在叶尖喘吸 这个端午
一股苦味从谁的唇边滑过
一种痛苦之后的忧患 或者
忧患后的痛苦 濡湿我们
艾 当然是避邪的
庇佑我们趋吉避凶 远离事端
如果当年 屈原懂得 或者
他人为之悬挂艾草 以避邪
——汨罗江 凉风荡漾的水声
两千年 又为我们背诵什么故事
记得哪一位诗人说过:人类受难里最为深重的是知识受难。屈原是“知识受难”的最初代表,从此之后,历朝历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知识受难者”代不乏人。像屈原,或者后世有着与屈原一脉相承的文化人格的读书人,其让我们敬重的就是“吾不能变心而从俗”的品格,可他们的历难,他们的痛苦,又皆因此而起!他们是聪明人,他们读过不少的圣贤书,那一句十分著名的圣贤名言“君子趋吉避凶”,他们肯定读过、抄过、熟记过,可他们就有那么一根筋,在天下有难或者他们自身有难的时候,他们不会像我们这些大俗人一样“趋吉避凶 /远离事端”的。
我们“采艾”、“挂艾”,我们祈求“避邪”,我们在观看演绎屈原苦难人生的戏剧时,见他那么耿直而倒运,我们是否打内心里希望屈原也赶紧像我们一样去“挂艾避邪”呢?真的,我突然理解一位叫苗姜的民兵了。这位民兵,当年被组织去观看歌剧《白毛女》,当看到喜儿一把血一把泪控诉地主黄世仁的罪行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跳上舞台,揪住演黄世仁的演员,狠狠几巴掌,据说要不是及时拉开,弄不好还开枪弊了那“黄世仁”…… 哈哈,我们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可笑!我们甚至希望时空交错,干脆去干与苗姜干过的那样的傻事,由我们去为那已经远去的古人屈原挂些避邪的东西,让他逢凶化吉啊!所以嘛,我们永远只能是一个大俗人呀!
(发表于《散文百家》2006年11期,被《中外文摘》选载改题为《他只是纯粹文人》,2010年选入《教育文化随笔今选》(中国财富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