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画
曲水流觞模拟器
沿蒲汇塘东岸散步时,几棵
白杨树令我突然想起的
陌生水体,仔细算算距离
正流淌在一千四百公里外的河床
其实普天的河水,没有任何区别
翻阅地理图,在平缓开阔处
总能找到几个垂钓后半生的男人
头戴黑灰色棉帽,用许多年积攒着鱼饵
我案头触手可及的如意杯
又有怎样不同?像伏岸近观的垂柳
仍对水下世界全无所知,只想象
是泥沙暗流涌动,推来渐浓渐苦的茶底
回忆十几年前,我住在小凌河边
能整篇背诵《兰亭集序》
只为应付年终考试。而另一个人
想解远水之渴,干脆将它养进家中日夜潺潺
后来我坐船过秦淮河与苏州河
寻找一股激流间何其短暂的停稳
事实上,这个瓷杯多么轻,多么清楚自己
逐水飘零的命运,根本没有怀疑
下尾岛的礁石
生活在内陆那几年,
常翻阅一本购物附赠的旅行画报
解渴。想象下尾岛的礁石,
静静拓录着许多贝类
虔诚朝圣的花纹,
却从未决心对外展出。
或许这份剔骨还肉的创作,
永远无需几个观众怯懦地旁观。
游客面对大海,将眩晕
的幸福,一浪接一浪抬高,
谁会看清广角镜头里
那些密微又腥鲜的无用之物?
我翻越礁石的身形凌乱,
细读手中幢幢千疮百孔的墓碑,
尝试破译一部隶属
深蓝的暴力史。他是匿名受害者;
他说完美常与残缺循环往复,
发生在永恒抵近永恒之间。
宴坐空山
直到绿意发酵出酱色
坦白山中已空无一物需要增补
我与松涛相看两忘,各自安抚着
恍惚的落日,终于止住了她的哭声
这是泪如泉涌的季节。火焰松
用针尖萃取出寒意,为遍地落叶
注射杜冷丁,如同医生般救死于漫游者
泥泞的靴下,缝合起厄运的伤口
在这里没有穿红挂绿的节日
也没有彩旗,需要一阵西风摇动
来彰显山势如故的决心。我的陪伴
像悲秋般多余,而我的到来
是一颗果实重回枝头的明知故犯
中年的纸质地图,正把登山路
标注成隐没的轻巧小径。可为什么
这么多年,我从未感觉真正离开?
搬家实录
我想,能打包带走的东西
其实完全可以丢弃,搬家无非是
渴望清扫另一处怀旧的灰尘
你面对空房子,掂量起手提袋里层积的美梦
迫不及待想要重新摆放它们的位置
从整理厨房餐柜开始,是永远
不会出错的选择,那把铜质的调羹匙
正播放附着在反光中的生活影像
过去的男租客,就站在水池前清洗砧板
像你一样,不经意打碎了某件东西
很快你的指纹,也会像春天的爬墙虎
占据要塞的全部角落。你的堡垒
将会建成,你的目光在几块镜面间弹射
增强,最终平稳降落在沙发套
孤僻的褶皱里:法兰绒,珊瑚色
恐怕很难保持一种君子慎独的洁净
然后有天你睡醒,意识到风暴
再次吹落你摇摆不定的巢穴,母亲般
致力捶松那件上浆的棉袄。你搬家
因为厌恶熟悉的款式,所以你总穿新的
金鸡湖年终落日
妄图收集时间,装入密不透风
的袋子。人们费尽心思,用圭表与水钟
继承着消失之术,用棱角坚硬的石头
在一面更坚硬的墙上刻字:
那天气候温和,我们都有好心情。
而那天,究竟是哪天?又是哪种心情
值得记忆忘我回旋,重奏鸟翅扑动的低音
一条环湖栈道,裹紧两个外乡人
交谈多年来颠扑翻滚的遭遇
多少次辗转,让行李越来越轻
舍弃无用的身外之物,只剩下
语言作为筹码,兑换过期岁月的入场券
你我是须臾难离的念旧之人
而除去你我,在漆静的姑苏城外
竟还站着第三位普鲁斯特
石滩上驻足的水鸟,体态痴肥
静候日落照临他的心愿
哦,年终的日落,多触目惊心的告别
亘古如常发生在金鸡湖环岸
也发生在我们简化过的今天与昨天
从明天起
所谓换季,往往从修整冰箱的内存开始
把为过冬储备的食物,推进垃圾桶
大概从明天起,我们的味蕾正式解冻
很快就会被艾草与榆叶染绿
生活在江南辐射带,很难不养成一种
食草动物的习性。厨房中大刀阔斧
斩断一把清香型植物的太阴筋与任督脉
吃笋不谈,吃笋早成为日常事
有经验的雇主,懂得用爬山虎估读数值
从明日起,收起充当隔断的小餐桌
让穿堂风帮助我们料理家务
这份用工消息,贴在敏感的积雨云里
当然从明天起,还要换上银制首饰
默许自己站进春天时叮叮当当
越失意越响。我颓唐的履历是首花间词
纵容杏枝胡砌疯长,每个停顿都用蝴蝶标记
绍兴
季风推着酒幡,只露出一个
批量印刷的“黄”字
读罢你密集书写的族谱
人们总会自然而然忽略其他历史
他真在这里生活过。真的
参照他著作的第七章与二十六节
第三代榕树可以出庭作证,它站立
如坏表盘上一枚换新的指针
究竟是怎样的测量方式,很戏谑地
把玩着时间?在绍兴,每个
背包客,都全力仰观宇宙将尽的鼻息
回酒店前,打包一份油炸臭豆腐
景观是辣酱可有可无,至于文化呢
不再有收银台,追问你四种付款的译法
我们散步在野狗出没的黄昏
等乌篷船经过,镜头就开始虚焦
让河水得以展开它腹部的划痕
我有审视的眼睛,将杜鹃称作火舌
将沈园布置成空空荡荡的爱情博物馆
时至今日,台上仍有擅唱莲花落的鬼魂
灌木下的杜鹃
直到今年春天
我才完全弄清楚她们
散步途中,那种随处可见的灌木植物
会在最适宜的时候开出杜鹃
这是令人吃惊的发现
像拟构的概念物,未经镂刻
就陈列在世界面前。凭书写者的天赋
我再次准确无误地为她们命名
同样的片段,排演过无数次了
有时我是个好诗人,借助子规鸟
红润的发声器,写深城中草木
有时我只是大家闺秀丢到地上的一团手帕
渴望褪回原本素淡无辜的颜色
杜鹃花说:她也认得我
当我偶尔停顿,为此生的徒劳站如壁立
她已在我脚下低低潜行令暗香走过
过焦岗湖
车开过焦岗湖已有一段时间。
不知名的水系,要通过地图检索答案,
尽管车厢紧闭着,意图隔绝其他细末支流
碎玉似的反光。我惊讶于四月的绿窗户,
仍装着几分钟前凝静如冰的湖面。
这是何等清晰的视觉停顿,有浓郁的笔触,
还有点恍惚,只当是登山途中一次
毫无征兆的回头。是谁在背后叫住我,
而非其他人?销声的喇叭,改用田野递信:
为什么湖泊可以摊开,随行在牢壁之外?
我宁愿他总是流动的。像未缝合的伤口
能够将疼痛送达更深更远的地心。
而眼前,我的视线稳如风筝飞入平流层,
看见许多人,睡在湖岸铺设的引线上,
他们的墓园张灯结彩,足以填补节日期愿。
时至今日,车开过焦岗湖已有一些距离。
那个晌午的所有回忆,全被截截墓碑四周
跳脱的纸花遮蔽。我没有赞美的权限,
只是个很普通的,习惯回头的外乡游客,
遇到另一群无家可归之人为想念穿红戴绿。
瓶中的珍珠李
放在我书房窗台上的
几株重瓣珍珠李
真正目睹过我伏案的光景
没有感动,所以迟迟没有开花
我明白她的固执己见
有很多时候,遗憾的发生全无预料
哪怕我已遵照养护手册
为她十字修根,定期换水
也许她比我的读者
更清楚我的弱点。斗室内
所谓写作,只是反复咀嚼并咽下
语言这枚酸涩的青橄榄
漫长花期中,没人能代替她完成
任何事业。但我还有很多耐心与想象力
可以随时调整瓶身的位置
以虚空之花辩解两个戴罪之人
周幼安。97年生于辽宁锦州,同济大学艺术学硕士,现居上海。有小说及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草堂》《芙蓉》《钟山》《诗歌月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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