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醉八月松树塘
作者/克然木. 依沙克
许已临厌喧喜静的年纪,城市的喧嚣愈加使人心浮气躁,每逢良机便携妇带幼,搭乘去往山北的豪宇通,赶往自己脐血滴下的乃愣格尔草原,追寻童年的影子。
不经意间,竟投入于八月的怀抱,乃愣格尔草原的骄子--松树塘中。入夏以来,雨水极少,不见往年的颜色,大地犹如多病的老翁的脸,饥黄饥黄。
八月,迎来可爱的及时雨。雨后八月,晨曦迫不及待地拨开天空的帷幔,将温暖的月光投向草原,漫步在溢满清香的草地,心情格外舒爽,似乎大雨洗去了一身的尘埃,洗掉了满脑的烦恼,周围的一切变得干干净净了。
碧蓝的天空,深深的松树针叶,青得发亮的小草,还有带着草味的空气净化了心灵。身边林间不知名的鸟儿歌声霓裳飘拂,犹如漫步天堂,路边小草花儿,时不时行注目礼,野花如醉酒般盛开。一只花蝶,蛰伏在一朵野菜花的唇边,稍有风吹草动便纷纷飞离,回眸诡秘一笑,掠过溪水,飞往草原深处。
干渴的草原,盼来了八月的雨水,草原上无一处不欢欣鼓舞,草儿喝足秋水,顶着各色花儿,随风舞动,千姿百态,有的眨巴着眼,有的匍匐在地上手拉着手,有的淘气地攀爬在岌岌上绽开笑脸。看着他的内心总会引起不小的感动,生命丰饶,源在生命本身。八月的松树塘草甸,花儿开得有些没纪律,甚至有点儿肆无忌惮。南坡草甸花儿漫漫,似乎要举行茶花会,手挽手,肩并肩,好一个盛况,仿佛花儿在嬉笑着,极目远眺,当年养马军人开垦的万亩菜花田,像绿黄搭半的地毯,等待贵容蜂儿登门聚餐。噢,说起当年养马战士,仿佛,他们又重返第二故乡,看望久违的“六八”“七二”“白点头”,“黑长鬃”·····他们的“伙伴”。
风静鸟儿息,耳边传来“站在草原望北京”这首既熟又不熟的养马战士军歌,是当年北京文化青年在马场传唱的歌儿;林间忽闪一拨拨身穿草原绿的人影,嘀!是北京的亲属,看,李生新、柳家新、熊西北、杨镰,还有赶上末班车的陈珍姑娘,策马驰过柳条河,越过黄沙山,直奔北山大、小白杨沟,让军马采食天下最优嫩草,饮最纯净的天山泉水,忽然间,眼前一片花儿摇舞,蜜蜂烂醉,醉不知回家路。
妈妈放过羊的东山夏窝子,南靠一片密林,盛夏,好客大容的林间草原已为牧工铺好绿色餐布,邻居“布谷”放开歌喉在召唤心爱,清脆满耳,穿过云层,叩击宆隆而静卧草甸的老黄牛,带着心爱的幼子,聆听林间发出的歌声,漫不经心地反刍岁月,守候,享受着旭日东升的安静与悠然。
八月的东山林区草原,空气湿润,白云雨的使者对东山不薄,常登门拜访,,隔三差五,对这片绿色割舍不下,南方逃往西北高原的“云客”在乃愣格尔“歇脚”,俯首,一片片面黄肌瘦,心酸油然,掉下几滴怜悯甘露,对南方水的家乡,微不足道,甚至厌烦至极,而水贵如油的乃愣格尔甚比命贵。八月是草原的节日,草儿,花儿聚会舞蹈,欢庆四季中难得盛时……
妈妈放羊的夏窝,已换了主人,毡房主人,一位中老年白胡子,热情健谈,羊羔肉出锅尚有两小时,这儿地处高,氧气薄,开水达不到沸水点,肉得多煮,得有耐心。便罢,干脆跟主人拉拉话,指不定还能得到有家乡的一丁点儿故事。
老人见多识广,退休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伊吾军马场职工,老模范。喧着喧着说到了上世纪60年代北京来的青年人的事儿。这下可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老人的话题是从“乃愣格尔”草原开始的:“乃愣格尔”为蒙语,旧时这一带蒙古牧人游牧,所以,这一带很多地名为蒙语,就拿现在的前山牧场管辖的草场“玉勒贵”,“塔木力克”,“乌塔尔里克”,“乌布拉克”,还有许多。这些都是古代蒙古人起的地名。“乃愣格尔”意为细长的草原,过去把东山盐池牧场七分场(贴如原一耕种之地),西至现在的马场九连(八墙沟,也称八泉沟,因为山沟北上有八处泉眼,河水来自八个泉眼),南界松树塘一带,称为“乃愣格尔”。解放后,成立了乃愣格尔区,区公所设在鸣沙山以西 公里处红山口。后来成立了国营伊吾县前山牧场,总场设在现在的达子沟。“达子沟”旧名为“阔若”,蒙语意为枪的准星,也称前沿。“达子沟”是前山总场往东5公里处的一条山峡谷,旧时蒙古人在此处放牧,故为“达子沟”。
话题转到军马场,现在大多乃愣格人称自己是马场人。其实,马场不是什么古有的乡名,只企业名称(看来老人还有点墨水)是解放军建起来的养军马的地方,是养马的工厂(老人把场子说成厂子)。五六年我们当了军马场的工人,穿上了黄色的军人衣服,一干就是40多年。
我问起了马场是怎么成立的,老人停了一小会儿,喝了二口奶茶,讲起了有关马场的故事:听军马场的干部演讲,军马场是100多名解放军建立起来的,开始在伊吾县叫淖毛湖的荒漠放养军马,因马不适应在这里的水土,便往西迁移,到了乃愣格尔大草原,这里水草丰盛,气候凉爽,是放马的宝地。上级便从巴里坤,哈密县,伊吾县划分最优质的草场给军马场用于养马场。
老人说起军马场的事,似乎有些激动,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往事的留恋思念,惋惜让人难辨的目光。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从床头木箱里取出一本厚厚的书,书是维吾尔文的《毛泽东选集》,他从书狭封取出有些发黄的合影照片。老人深情地看了一会儿照片,用手轻轻地擦净照片上面的灰尘,然后递给我说:兄弟,这是1968年从北京来的“大学生工人”(老人把知青说成大学生)。他们从那么大的城市,毛主席住的地方来到这个山区,放马,是了不起的事。他们里面(照他的原话)有很多漂亮的丫头,会骑马,还是老道的马(意思是烈马),放马,还到北山的白杨沟,噢,你知道白杨沟吗,那个地方草场好,有水,但山高,很危险,北京的汉族丫头一个班在山里放马,太厉害啦。老人越说越激动,继续着自己的故事:1968年,从北京来了100多名青年,他们来了以后,马场城市一样热闹起来了,房子修得也多了,很整齐,跟解放军的营房一样,总场上下班,晚上睡前却吹解放军的一样喇叭(军号)。那个时代,场里给牧马人发军装,就少红领章,红五星,跟军人一样……
老人,停了一会儿,深叹了一声讲起他一家(老人的父亲叫沙依木)跟北京学生李新生夫妇亲如一家的故事:李新生当了医生,还会扎干针,常给我爸爸治头痛,常来我家看望老人,给我们连里的老乡治好了很多病(按老人的原话)跟我们很亲很亲,后来她调北京了,听说她的丈夫去了北京,在解放军里当了大官呢!
说话间,女主人给我们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奶皮茶,死面千层饼,这是这一带居民招待客人的除了手抓羊肉,焖饼子以外又一道美食。奶皮茶,要用湖南产的茶,先把山泉水烧开后,再倒入放有足够茶味和食盐的茶壶,再让水滚开,有了浓浓的香味后再倒入碗里放入奶油(黄油),少许植物油,放适量的盐,将面和匀,放在平锅里,放进火中烤制而成,脆香可口,一食终身难忘。这要女主人最拿手就是这两道美食吧!
军马场牧工的毡房,比地方牧场牧工的大而整洁,所使用的毛毡,用上等的本地羊毛擀制而成,其房架和每根梁杆取材于北山深处大,小白杨沟里的野山杨,毛毡制做紧密防渗,防风,夏凉冬暖。我母亲在北山冬窝子过冬时就住在连里配发的毡房。
我边喝着香喷喷的奶茶,品尝着女主人专门为我烤制的千层饼,边听老人的故事。我们在东山夏牧场的相遇并能听到关于军马场的一生的故事,纯属偶发,并不是我有意思采访。如果,是专访不一定有今天这样的效果。
话间,从屋外一棵大松树下传来人的声音,喂,老头子,肉都快煮烂了,别光顾着说了,快把肉捞出来吧
老人起身走出毡房,走到置在大树下的石灶边,掀开锅盖,取了点汤,嗦了嗦盐味,然后让夫人端来一个直径有半米大的铁盘,小心翼翼地从流汤的锅里捞出羊羔肉,抓肉味已飘进毡房,引起了我的肉瘾……
一盘鲜嫩的羊羔肉端上来了,老人用锋利的小钢刀一边削肉,一边不停的请我吃肉,自己也不时地往嘴里送一块肥肉。老人还特意煮了羊尾,煮熟了的羊羔尾特像豆腐,他削了一片向我递来,哎,吃一块尾巴油,看看你还是不是草原的儿子。我离开家乡三十多年了,的确吃不惯肥肉,羊尾巴油更不用说了,但是,我不能在老人面前显弱,我也是乃愣格尔草原的人,怎么可能吃不了羊尾巴,我吃,我一连吃了四大块羊尾巴油,咽是咽进去了,进去之后的好戏只有自己去欣赏了,老人也不比我强多少,他也脸红脖子粗了,话也多了起来。
娃娃,他捋捋小山羊胡,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讲起他家与北京知青的之间发生的感人的故事。
那年秋,我的儿子因车祸,脑汁都流出来了,当时马场不景气,我的工资也很低,孩子送到医院,把家底掏空了也不够手术费用,我的全家正为钱伤透脑筋时,早已调回北京的李新生夫妇给我们寄来了一万元。北京知青通过李新生得知我儿子遭车祸,需要一大笔钱,大伙凑一万元寄给了我们。当时的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十万元。这救命的钱及时送到了医院,给我儿子做了手术,把我儿子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北京的知青亲人们给了儿子第二次生命……老人的眼眶里已积满泪水。说到感人之处,他声音也有些难过,当时我的最亲的亲人也没助我一力,远在北京的汉族朋友,不知怎么得到了这个消息,马上就给我们寄来钱,亲人啊!真正的亲人。老人又盛了两碗马奶子酒,给我一碗,自己端了一碗,说:娃娃,你听我说,你也是上过学的人,会写汉字,我希望你把北京知青帮助我的事写一写,能在报纸上发表更好,他们是共产党的好干部。老人此时此刻很感动,也非常思念曾经与自己奋斗在牧马战役的战友,写到此处,我也没止住眼泪,啊,北京知青,你的为了祖国的边防离开首都,离开父母,毅然决然来到边远,艰苦的草原,与飞雪斗,与离别亲人的痛苦斗,汗洒草原,有的忠骨埋松林,为保国防养军马,奉献了青春,谱写了人生道路凯歌,你的“我爱马场我爱马”那首军歌永远回荡在松树塘,东山深林,北山群山中……
老人讲完这段感人的故事,停了一会儿,沉思一片刻,又打开了话匣子:噢,还有,我大哥大嫂去世得早,前年,大哥儿子结婚时,李新生专门给我们打电话,还寄来了5000元,作为北京知青的一点心意。还有那个在马场学校当过老师的苏来曼,没有工资,病了好多年,都卧床了,是北京知青知道后寄来8000元送医院救治,把病治好了。反正,他们为我们做的好事太多了,你可要记好,回去后好好地写……
东山深林天暗得快,不知不觉中太阳已到歇息时刻,夕阳染红了黄沙山,远处羊群井然有序地回自个儿的营地,准备接受主人的检阅,牧羊狗迫不及待地迎羊群而去,唯恐有落伍“叛逃”的羊儿,马奶酒开始在我身上发劲了,或许,老人的故事也为马奶酒加了一份儿劲,我那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此时,我多想爬上最高的山顶向着北京高喊,北京伟大的首都,未曾谋面的亲人们,我想念你们,草原人民想念你们,军马也想念你们。我醉了,沉醉于松树塘,沉醉于老人的故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