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9月,我告别了上了五年半小学的东坡煤矿子校,意气风发地跨入高楼河公社中学,成为一名初中生。
进入社中之前,在外工作的大哥就有意无意地向我传递着一个信息:初中毕业一旦考上中专,就跳出农门了,三年中专一上完,国家就分配工作,吃的是商品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一月挣三十块钱的工资,穿得体体面面,再也不用黑水汗流地下死苦······
不仅是大哥灌输的信息,上了初中以后我也亲眼见识了一些中专毕业生的风采。我们初二三班一个姓郑的同学,他哥在矿上工作,有一天骑了辆崭新的自行车来学校看望他,我们远远地看到,他哥一头浓密的黑发梳成偏分的“洋楼”,黄涤良外套,里面雪白的衬衣领子露出来,脚蹬一双又黑又亮的皮鞋,一手搭在他弟肩上,一手推着车子慢慢前行,行为亲密,举止优雅,透着大方和自信,听说是省煤校毕业的,分到矿上当技术员;学校这几年也相继分来一些老师,他们都是从师范毕业的,不仅学识渊博、课讲得好,而且能歌善舞、没有架子,喜欢和学生交朋友,加之服饰亮丽、举止大方、京腔悦耳,使环境闭塞、条件简陋的农村中学平添了一股清新之气。于是,初中专,这个农村孩子仅有的、十年动乱后与高考相继恢复的招生参工方式,象阳光一样照进每个初中生的内心,成为大家发奋读书、梦寐以求的宏伟理想。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和许多同学一样,从进入社中不久就开始暗下苦功。三年以来,每次期中期末考试,我在班上排名没下过前五名,获得的各种奖状把窑里一面墙都贴满了,加之爱好文科,作文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讲读,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同学们眼里的尖子,更承载着父母兄姐寄予的厚望,满心希望中考时放手一搏,或许会有一个相当的结果。
可是,事与愿违,我期待的东西并没有如期而至,初中专榜上无名,就连重点高中,也以三分之差与我失之交臂。
那个暑假是怎样度过的,我已经印象模糊,只记得矿上广播里每天传来《回想曲》那失意、忧伤的旋律不绝于耳,以及菜园子试图用繁重农活驱散心中烦恼的形影相吊的自己。
九月中旬的一天,大哥突然从工作的地方回来了,他按照爸妈的意见帮我联系好了补习的学校,在二十多里外邻县的街子社中,因为本市出了新规定,往届毕业生不准报考初中专,于是我就踏上了“留学”的征程。
街子社中初三年级有四个班,我被安排在三班插班学习。班主任韩老师领我来到教室,让我坐在第四组第三排的空位上,几十双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我无暇顾及,机械地从书包拿出一本书,煞有介事地“学习”起来。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活跃起来,有的走出教室,有的聚在一起大声说话。我木然而坐,无所事事,肩膀被谁拍了一下,猛一回头,却是老同学金定,他微笑着示意我出去。我跟着他出了教室后门,兴奋地问:“咋是你?”
他也很激动,告诉我:“就是我呀,没想到吧?”来这边补习的还有几个同学,万林、田文在二班哩,吃饭时就能见到。”“在哪吃饭?”我问。
“社中这灶和咱那边一样只供煎水,中午有一顿包谷糁,娃娃背的馍,就着罐头瓶子装的菜凑合着吃。”他又说:“街子高中就在隔壁,我们几个找熟人说情,才上了那边的灶,起码有一碗热汤面,你先跟上我们吃,随后再把上灶手续一办。”
我的内心瞬间涌上一股暖流,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他乡遇故知”吧。后来,他们几个帮着把我也办到高中的灶上,中午便吃上了五分钱一碗的汤菜加六两杠子馍,下午则是二两粮票、一毛钱菜票的汤面,虽然都是水煮萝卜白菜、看不见油腥,可是一到饭点我们就兴冲冲地厮跟着拿上碗筷赶过去吃饭,几个人围成一圈吃着、谝着,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逐渐忘却了中考失利带来的耻辱和烦恼。
人岂不是要埋怨?何况我们那边就不放忙假,尽管家里收秋也需要劳力,可是父母兄嫂宁愿自己多下苦,只要我们来年有出息,他们也毫无怨言。于是,我们便决定不回去,利用放忙假这几天在学校下功夫。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我们正在教室读书,住在街道的安上会同学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我:“何老师让我给你们捎话,急赶去他家帮忙收秋。”一听这话,我们四个二话不说,马上向三四里外的何老师家奔去。何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家五亩玉米喜获丰收,可家里只有两个劳力。我们和他儿子一起拉上两辆架子车带皮绳、提上六个笼向玉米地进发,何老师提着电壶、拿着茶碗跟在后面。按照他的指挥,五六个人站成一排,一人提个笼往前掰,两小时后地头上的玉米棒子就堆起座小山,这时候,何老师招呼大家休息喝水、补充能量,并及时调整部署,抽出两个人开始往回拉,留下四个人继续掰,到下午四五点钟,五亩玉米全部掰完运回场里,何老师的老伴也把饭做好了。大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饭也不客气,一人咥了三四个节节馍夹油泼蒜泥,喝了一老碗红豆麦仁稀饭,打着饱嗝告别了何老师一家,脚底编蒜般回到学校宿舍,谁也不想再说一句话,倒在大通铺上自己的被褥里沉沉睡去。
以后几天,我们早上背书,中午稍作休息,下午主要是做题。奇怪的是,那些总也背不过的课文,经过去何老师家下苦劳动,竟然很快全都背熟了;只有几个人的教室里,自己也不象以前那么心不在焉、学不了一会儿就想出去疯,而是能静下心学进去,达到忘我。看来,这何老师的“苦心志、劳筋骨’’的良苦用心收效不错。
空荡荡的校园里,我们坐在教室用功终于还是厌烦了,就跑到红星大队唐林荣家去玩,晚上看了场电影,是风靡一时的武打片《少林寺》;还到神庄王子君家逛了逛,发现一本前后都缺页、揉搓得很旧、看不来书名的小说,借回来一读,竟然是文革时期被列为禁书的《第二次握手》!我就着宿舍二十五瓦的灯泡一晚上就读完了,被书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深深地吸引,心想:我会象苏冠兰那样遇到一位深爱一生的灵魂伴侣吗?
忙假过后,班上进行了摸底考试,根据成绩又调整了座位。我的新同桌叫雷平章,是班上的数理化尖子,但史地政不行,尤其是语文,满分120分的卷子往往只能得六十来分,班主任老师让我俩坐同桌,目的很明确,我佩服韩老师对学生底子吃得清,又能优势互补地安排座位。可是,还没等我从他身上取到数理化“真经”,情况就变了,平章同学逛街时在电机修理部一通神吹,被老板看中,提出叼空来帮他干活,按件付钱。于是平章偷偷从宿舍把铺盖抱出去住进修理部,利用课余时间挣起了钱。初三毕业班面临中考,同学们课余时间都在教室用功,平章同学却时常不在其位,偶尔溜回座位还在教室抽烟,烟的档次还不低,是两毛六的大雁塔,而老师们大多才抽宝成,一毛九一盒。
班主任老师很快就发现了雷平章的事情,问题严重,只得把家长叫来商量解决。谁知平章的爸爸一听却不以为然,竟然说“考学当然好,实在念不成书了给买个拖拉机开去,当然,也可以修电机嘛”。见他爸是这想法,平章更加不把上学当回事,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地进出校园,第二年四月参加完毕业考试便回家搞经济、过日子去了。
腊月十六是学校放寒假的时间,一二年级学生整装回家,准备过年。毕业班的新课提前教完,进入全面复习迎考阶段,继续留校上课。我们帮着老师刻蜡版印复习资料,语文、政治(含时政)、史地、英语等科目的资料印了七大本,不讲任何条件全部背过,再通过各种途径设法搞来周边学校、有关名校的复习资料查漏补缺,整个毕业班师生的心中只想一件事:决战中考。
正月初六,年味正浓。想到再有短短四个半月将再次面临人生抉择,我无心留恋佳节的诱惑,背起妈妈装的一布袋吃的毅然踏上返校的征程。
毕业考试结束以后,学校把剩下的学生编成两个班进行强化训练、冲刺中考。四月中旬,气温突然飙升到二十五度,傍晚时分,室外逐渐凉爽。按照主课老师的计划,每周一次模考,完全仿照中考模式出题、判卷并排名。考到五模的时候,我的排名徘徊在年级第五第四再也无法前进半步。韩老师面对面给我分析原因,语文史地虽然有些优势,但是能一直保持下去吗?数理化成绩差点,一直在拉分,数学卷子只要有关于溶质、溶液的应用题基本得不上分,英语政治尚可,但要超越别人也不容易······
我何尝不清楚自己的弱项,偏科是制约成绩提高的主要因素。为了弥补知识薄弱点,不知下了多少苦,始终收效甚微,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宿命吧?难道今年的中考依然要因此而被拒之中专的门外吗?快下晚自习了,天空晴朗,我却感到空气非常沉闷。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没有返回教室,而是顺着围墙默默前行,不知不觉间出了校门,来到西边一片麦田边坐下来。微风轻拂,接近成熟的麦田凉爽而静谧,正适合我透透气、想想心事。
第二天突然传来消息,二哥出面帮我联系好了回母校参加中考的事情,让我们尽快回去办理中考报名等有关手续。匆匆告别了老师同学,告别了学习生活了八个月的街子社中,我们收拾行装回到久违了的初中母校,母校热情地接纳了我们这些“留学生”,并设法为我们参加中考创造了条件。
中考结束后,虽然我还是没能如愿考上初中专,但却考上了市重点高中—铜川市第一中学。后来通过高考顺利考上大学,终于实现了当年跳出农门、国家分配工作的愿望。
街子社中“留学”生活很快结束,回想这段生活,虽然精神上顶着巨大压力,但是这一年的“留学” 使我的知识基础更加扎实,也是我人生遭遇第一次挫折后的反思、总结和调整,短暂休整之后我情绪稳定、心态积极、理想重树,并结识了邻县一些老师同学,增加了广泛的人生阅历,更健全了心智,不仅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反倒是一笔财富,可以终身受用。
多年以后,每当我经过街子社中门前,总会想起“留学”生活的点点滴滴,也促使我倍加珍惜今天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和幸福生活,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努力、勇往直前。
作者南风:原名井中竹,铜川印台区人,印台区作协会员,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当过教师和公务员,曾在《印台文艺》发表散文《妈妈的凉粉摊》、《我曾有辆自行车》、《以矿为邻》,在《铜川作家》发表《妈妈做的布鞋》、《二哥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