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逝
文/张陶
电光,火石,还有初夏的微凉。
月亮从漫天的电闪雷鸣中探出半张脸,半张有缺口的脸,那个似乎可以包容下人世间所有恐惧的缺口,探尽了无数的沧桑隐秘。
初夏给我的感觉永远是微凉,就像冬日给我无尽温暖的遐想。
所以无论多么悲苦的回忆,一瞬间的温柔,也足以照亮一世的清冷。
若不是那张照片,我不会在这样一个莫名的雨夜去怀念这样一段平淡的时光。
就是那张老照片,小心地泛着岁月留下的微黄,像是几十年前从窗格子里透进来的斑驳的月光。
那种微黄被我叫作年华。尽管照片上的人年华不再。
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遇见他了吧。不然就不会留下这样一个完美的瞬间。
真的,完美。脸颊的弧度优美到无可挑剔,眼睛里有月亮清冷的光辉。
“这些东西还要吗?”妈妈捧着一大沓封面泛黄而一角卷曲如同年轮的旧书匆匆走过,那张不起眼的老照片从她的指间悄然滑落。
我一个人站在一旁静静地凝视那张被久远的岁月镀上一层优雅的面纱的脸。
爸爸妈妈忙着整理老房子里的一切。这幢房子再过几天就会被拆迁,没有人有空来向我解释什么。然而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被时间掩埋了的一切。
她是一个童养媳。从她还来不及记得父母的样子的时候起,她就已经变成了这个家庭的媳妇和佣人。
她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这是命。只要不去回首,多么不堪的岁月也会在墙上那微微皱起的日历中一笔带过。
生活的历练并没有磨损她的美丽。她一样出落得标致而丰腴。
他也是个好人,她命定的丈夫。只是那个年代好人比真人多。
他有令许多人羡慕的学历,和在那个小村里为数不多的共产党员证。
可是他们没有爱情,她也明白。而他们却必须拥有一个孩子。
一直到她怀了他的孩子,那个人才出现在这个小村里。
她一直认为,那个人,是她命里的救星。
他的理发店就开在她家的隔壁。一个挺拔而英俊的男人,嘴角永远带着谦和的令人愉快的笑容。他比她大十二岁,却一直没有娶亲。
到后来他读报纸给她听的时候,她才知道,他从没有上过学堂,却读了很多的书。
那一天,窗外阳光温柔灿烂。又是一个春天了。
很多时候四季的变幻从来都无法辨认。当她感觉到从冬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开始见到落叶。
她笑了一下,自己一直都那么迟钝,才会有快乐的吧。
那个笑那么真实,那个仿佛有着陈酒的香醇的笑,飘溢在那条旧旧的石板路上,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
还是小的时候,每次回乡下的老房子里,我总是睁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游荡,想象着奶奶住在这里时的样子。
老房子里的空气沉静而浓郁。我可以看见还在读高中的爸爸,放学以后带着用省下的零花钱买的香蕉兴冲冲地跑进来,交给奶奶。而奶奶微笑着剥开香蕉,塞到爸爸手里。又把用旧报纸小心包好的十块钱轻轻放进爸爸的口袋里。
奶奶并没有来得及让我看见她衰老之后的面容,虽然妈妈说奶奶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沉静而执著地美丽着。于是在我想象中的奶奶一直是个有着微卷如波浪的长发和漆黑如墨的双眼的美丽女子,在有阳光的午后会微笑着去井边打水洗衣服。
她每次去打水洗衣服的时候总会经过他的店门口,他也总会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容。那个笑容,是她在那个寒冷的家里唯一的火光。
后来,当她累到无奈的时候,总是偷偷跑到他的店里。他再忙,也会记得把最灿烂的笑容留给她。
她以为一切就会这样持续下去,直到他们各自消逝。她没有勇气离开那个家。
又是那么快,又是一个春天的逝去。但是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听见夏天的脚步。
他知道了关于她的一切。她的不幸福的家庭和她的一切顾虑。他没有向她提任何要求。他一直在她的不忍里做一个倾听者。
那天晚上村里传来战乱的消息。每个人都张惶地做着尽量完备的防卫工作。街上像是忽然得了严重的传染病,一片死寂。
她在混乱中来到他的身旁,因为寒冷而面色苍白。
他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我要娶你。不要让战乱和时间把我们冲散。
她的嘴唇因为惊慌和喜悦而微微颤抖。
后来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家。她并不知道在那个年代离婚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只是后来听说她的丈夫立刻娶了镇上一个梳着很粗的麻花辫的女子。那个后来被父亲叫作“姨娘”的女人。
战争也终于没有打响。太平盛世中,一切延续。
“那个时候离了婚的女人是很难的。也不知道你奶奶那个时候是怎么过来的。”住在老房子隔壁的刘姥姥常会向我讲起奶奶。
“你爸爸那个‘姨娘’啊,真是个恶女人。那个时候你爸爸在外面念高中,她一分钱都不肯给他。如果知道你爷爷给了他钱,还会跑到公社里去大闹。唉……那段时间全靠你奶奶自己把钱省下来给你爸爸用。”
“你奶奶真是个好人。唉,好人怎么这么命苦哦!”
如今,她回想起那些,脸上依然有宁静的笑容。
命运给予了自己那么多,真的,足够了。虽然在她以为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消失不见。
人们都说他在北上的旅途中死在日军的炮弹下。
她不听,不信。不是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她只相信他离开的时候对她说的,等我把一切告诉我的父母,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她一直相信,一直等着。
镜子里的自己,还保留着那被岁月扭曲后的美丽,就像那张老照片。不再明亮的眼睛里,也还看见当年与他相遇时的光辉。
这就够了。即使已经物是人非,也不知已经是第几个轮回。
春天过去的时候,老房子终于被拆掉。那个年代的一切也都随着这一季的过去而消失。
然而那些隔着几十年灰尘的人与事,却在我的记忆里那么清晰地重演着。
作者简介:
张陶,爱好写小说和散文,喜欢阅读名家的散文和小说,比如余华老师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