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此存照
——乙未三十年遥寄
赵远智
对于那些在公交车上第一次经历年轻人让座的你而言，那是一个尴尬苦涩的时刻——
几个笑吟吟的学生涌向一个空座，当回身看到你，便不由分说起身扶你坐下；你惊恐的不知所措，迅疾环视相邻的乘客，不得不确认还是你最适合这个位置了；舒适的座椅让你的心情极度伤感低落，一幕幕往昔的影像开始在脑海中掠过；十年前，再十年前，再再十年前，也是这般的笑语迭迭青春年少吧，怎么一眨眼就被定格在这位子上？你失意委屈的不行，须臾间顿觉全身袭来一种灼伤般的疼痛，懵然想起一句聊以自慰且无奈至极的老话：我们也曾经有过……
真的曾经有过吗？你搜肠刮肚，在模糊难辨忽明忽灭的时间隧道中，努力拼接着属于青春字眼的破碎记忆，遥想着当年，阳光在溪淙中跳跃，继而又穿过树影斑驳的间隙暖透双肩的那个午后，憧憬着似已拥入怀中的那个绮丽炫目的金黄色片段，是不是早已在几近半世的流年中擦肩，痴梦幽幽，可否熬花了那双望穿秋水的迷蒙泪眼……
忽然某天的某个时辰，一个电话或短信又将你带回到溪流垒石间，上面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找一找当年的照片带上，一起精选一下，是不是出个影集……
什么？三十年了？你的心骤然缩成一团，继而又信马由缰疾骋起来。此时，你正准备去早市买一天的鲜蔬，或是正匆匆倒两路车赶去医院拿药，亦或和几个相约的同伴在山脚的林间晨练；本已惯常的生活兀然间便被一个电话和短信撕扯成缕缕碎片，凌乱无序地挤撞着朝你一波波涌来。短暂的惊悸恍惚之后你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几张边角已有些破损发黄的旧时照片——上面那个人怔怔看着你，青涩萌窘的样子让你都生出几分疼怜，绝难相信看破冷暖世态的漠然眼神还曾这般透明纯澈，荣辱不惊的沧桑面孔还曾这般薄如蝉翼弹戳即破……
哦哦，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在二十年前已经去了——灵动活跃的像音符，真挚浓烈的像弥香的陈酒，唉，如果一个人没有以后该有多好，以后给过我们什么？除了艰辛操劳、疾病缠身，还能有什么，即便有过短暂的荣耀风光和锦衣玉食，还不是要回到周而复始的生命原点——膝下的孙儿缠绕、庭院的盈翠花枝、街角的弥香粥棚、乡野的曦光霞影，说不定才是垂垂老矣时抚慰心灵的最后精神家园……
回路命运遭际各不相同——心路迢迢，无一处缭绕着暮烟的驿站让你歇脚；烟雨蒙蒙，每一程都有雨泪打湿的衣衫。背负着三十年的行囊返程，该是一次多么艰辛的负载前行；
走过三十年，你没有所谓锦衣夜行的发心还愿，也没有旧帽遮掩的自甘人后，日子虽清苦窘涩，你却咀嚼的如甘似饴，没有丝毫的责怨嗔怪；你期盼着重回那年，仿佛期盼着还有来世，幻想着假如一切可以重来，你的前世今生和来世能否再给你一次不一样的人生？即便不能，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你苦笑着摇摇头，知道这一切仅是不切实际的臆想，细细拆分因果集成的必然，你深知你现在的一切只能来自那里，由于是那里，此后的人生也就任由大势裹挟随波逐流；你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一如不能选择当年。是宿命吗，或许未必，但个别的光鲜只能是个别的光鲜；一个季节都歉收了，几束颗粒的饱满又能捱过几度时光……
相识于函授的寒门，当年的你如饥似渴的不行；八面来风让紧闭的门扉洞开，才渐渐明了，热血腾涌的青春躯体被绿衣蓝衫严实包裹着，唯独没有牛顿、巴普洛夫、门捷列夫、托尔斯泰、普希金，没有《诗经》《史记》《西厢记》《赵氏孤儿》，没有罗丹没有邓肯，没有莫扎特没有贝多芬没有拉赫玛尼若夫，只有温热胸口的红宝书、只有四分之三节拍的铿锵歌曲、只有萧瑟冷寂斜阳垂枝的大街……
当心智的涌动需要涵养滋润、需要呵护抚慰、需要弹拨引领的时候；
当青春的肢体肌腱需要跨栏、需要争抢篮板球、需要一路助跑着奋力一掷的时候，书包讲台和饭盒餐桌呈现过令疑惑的眼睛为之一亮、辘辘饥肠为之蠕动的饕餮大餐吗？一个给了我们青春，却弃弃之如履浑然无为的时代，真的是对我们不起了……
寒苦和贫馑酿铸的苦难，会是一笔财富吗？会吗？
如果不会，你怎么可能将一根绿毛线扎到辫子上甩来甩去；
怎么可能将一颗糖块咬成两瓣送到友人嘴中；
怎么可能卷起裤脚故意显露刚刚穿上的一双尼龙袜；
怎么可能攒上半年零花钱买一副假衣领，以体验第一次穿衬衣的感受；
怎么可能躲在操场一旁，用手绢擦拭塑料凉鞋的尘土，以致后来被细心的同学发现告发，在讲台上哽咽着知错悔改；
怎么可能买上半两油条，将干涩的嘴唇弄得油光铮亮；
怎么可能为接近那个让你寝食难安的女生，偷偷在车棚用钉子扎破人家的自行车轮胎，然后佯作在路上偶遇迎前相助；
怎么可能将前排女生搭落桌上的长发辫梢，掩到书下沉迷着嗅闻半晌；
怎么可能提着嗓门回答老师，已经将课文背得屁滚尿流，而当哄堂大笑的同学指出是滚瓜烂熟时你依然执意说就是屁滚尿流……
青春，就是这般的无忌，率性的让人忍俊不止时眼角常有溢出的点点泪光，
青春，就是这般的懵懂，青涩的懊悔不迭时依然让人柔肠百结追思缅想……
尽管三十年前的出发地，没有给过你足够的盘缠和勇气上路，你还是展开双臂，一路奔跑着抵入她的怀中；你甚至悄悄对自己说，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依然会毫不迟疑选择投生在这里——再一次欢聚在阳光跃动的溪水旁，让金灿灿的光影暖透双肩，一次次憧憬绮丽炫目的人生。
会的，你——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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