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邓祝仁先生自传体系列散文《我的童年》(七)
饥饿
投稿作者:邓祝仁(桂林)
投书法作者:蒋铧(桂林)
在这篇小文里,我想说说我童年时代经历过的饥饿故事。
前些年,我问我九岁在念小学四年级的外孙:什么叫饿。小家伙的小眼睛盯着我,眨了几眨,思考了几秒钟,才小心翼翼、不敢肯定地回答:“想吃东西了,就叫饿。是不是呀,外公?”我肯定了他的回答,表扬他不错,比他妈妈强,懂得根据自己的生活思考问题了。我猜想,这个正在长身体的小男人一定曾经强烈地感觉过饿,急切地想吃东西,否则,他不可能作出这么精确的回答。当年,他妈妈像他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我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女儿的回答是:“什么叫饿,爸爸,我不知道饿。”
我第一次知道饿,是一九六零年秋天,刚刚进初中住校的时候。在一篇文章中曾含蓄的提到,初一上学期在农场劳动,和同学打赌,不要菜,没有油盐,吃完一斤米饭的事。那是怎么个情形呢?
当时,我们虽然入学了,但并未在校内上课,而是集中到一个农场,说是停课半年,当半年“小农民”,吃半年食堂,锻炼锻炼,才回校上课。
那年月,平时没有副食品,压根就看不见鱼肉蛋,连炒菜的油都不够,黑市猪肉十二元一斤只听说过。国家给初中生每人每月粮食定量是大米二十六斤,灾荒之年支援灾区节约三斤,每月搭配五斤米杂粮,每斤米折合红薯五斤,或者芋头四斤。这样一个月就只剩下十八斤米,每天只六两了。对我们桂林人,红薯、芋头还凑合,掺在米里一起煮,叫红薯饭或芋头饭;但搭配那些陈年碎玉米、玉米粉、荞麦粉之类我们就吃不惯,难以下咽了。六两米一天如今看来已经很多,但在一九六零年代初那年头,对于像我这样平时根本见不到荤腥,正在长身体的小男人来说连一餐都不够哦,真是杯水车薪呢!
那时节,我刚满十三岁。几十个同学睡在一个像仓库一样的木房子里,房子很旧,二楼上没有一铺床,大家打通铺。一天三餐吃食堂,基本没肉,连炒菜的油都不够,通常吃红锅菜、辣椒酱和豆腐乳,肠子肚子没有一天不“闹革命”,时时都想吃东西。毫无办法,不能私自回家。桂林入冬以后,天气一天天冷起来,刺骨的北风从木板的缝隙中挤进来,发出鬼一样尖叫的声音,那种饥寒交迫的味道至今难以忘却。
有一天晚饭后,一个同学煮了一锅饭端上楼来。鬼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些大米。他得意洋洋。饭锅掀开,热气扑面而来,喷喷香的,偌大间寝室飘逸着米饭的香味。同学们一个个直咽哈喇子。这家伙好像不饿似的。因为他并不急着吃饭,而大声宣布:同学们,我想赌一把。我煮了一斤米饭,没有菜,没有辣椒酱、豆腐乳,也没有盐,如果谁什么都不要把它吃光了,我认输。如果吃不去,必须赔2斤米。哪个敢应战?过了几分钟,没有谁出来接招。大家面面相觑。寝室里鸦雀无声。我忍不住了,跳出来大吼一声,说:“我来,吃不完,我赔你两斤米。”
其实,我一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饭。但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饭直咽口水,难受极了,就想吃。根本没有考虑一旦吃不完拿什么赔。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我胆子够大的,行动够果敢的。让同学们吃惊的是,那天我居然什么不要,硬是把一斤米寡饭吃光了,吃得一点不剩。
半年后,从农场回校,大家集中吃食堂。食堂吃了不到一个学期,上面说食堂要解散,大伙一律回家吃住,走读上学。
回家才知道,父母的境况糟糕得不得了。每天,他们要长时间从事繁重的、强度很大的体力劳动,由于吃不饱,经常挨饿,人面黄肌瘦不说,母亲瘦小的身体被折磨得一天天驼下去了,父亲由于经常吃所谓营养品——糠粑粑、野山薯、野竽苗、菜叶之类而全身浮肿。加上他被莫须有罪名叩上“历史反革命”帽子,终年在外,很少归家,不是被强迫做没完没了的“义务工”,就是被征调到很远的青狮潭、反洪管修水利。我能帮什么忙,眼泪只有往肚里流,惟有锻炼吃苦的本领,不抱怨,不埋怨,不添乱,为父母分忧,刻苦努力读好书。我们五兄弟,我为长,还都是只会吃不会干的小毛孩呀,父母那时的压力该有多大?我耳边时常回旋一句话:当眼泪流尽的时候,留下的应该是坚强。
那年月,我没有吃过一次早餐。现在的年轻人,你信吗?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历史,我的经历,就是如此。爸妈时常对我们几兄弟念叨:“有钱受不得清早饿,无钱吃不惯早东西。”早晨起来,父母出工了,见不着他们,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分钱。我总是空着肚子上学,每到第4节课,常常头昏脑胀,两眼冒金花,双手频频颤抖,我不得不强咬牙关,强咽口水,坚持上完课,从没有早退过。记得考高中的那天早晨,我早早地从家里走出来,去叫一位家住解放东路的同学赴考。到同学家时,他刚起床。我等他。他妈妈问我吃了早点没有,我沉默。同学妈妈知道我的情况后,为我煮了早点,一碗放了糖的面粉疙瘩,让我和同学一起吃。在当时,这是相当奢华的一顿早餐了。我记得,一九六零年,我小姑姑生孩子,连一斤黄糖都找不到。那天早晨那悲摧但温暖的一幕,几十年来不时在我眼前,在我心头浮现、翻滚。我那时在心中自勉:与其用泪水悔恨,不如用汗水努力。
那两年,解放桥简直就是我的鬼门关。隆冬时节,桥面坚硬如铁,走在上面,如履薄冰。早晨经过,岂能忘掉?桂林冬天,朔风呼呼,冻得刺骨,我稚嫩的小脸如被刀割一般。我衣服单薄,经常被冷得直哆嗦,清鼻涕直管往外流,手红肿发紫,脚僵硬麻木,晚上冻疮痒痛得穿心,一辈子跟着我甩不掉的过敏性鼻炎就是那时落下的。爸妈看着我一筹莫展,说:“孩子,多衣多寒,无衣扳蛮,咬牙挺过去。”
整个夏天,我赤脚上学。中午,铺着沥青的解放桥在烈日的暴晒之下,桥面变得滚烫柔软,走在上面,如同火烤。我通常是跑几步就扒着栏杆喘一会歇一会,再跑几步扒着栏杆喘一会歇一会,跑完二百米解放桥总得如此歇息四五次。有时我就干脆从解放桥东头游到桥西头。将衣裤裹牢,顶在头上,游一个桥墩,歇一会,再游一个桥墩,再歇一会,慢慢游过漓江。江面窄一些的时候,就走到訾洲,如法炮制,从江的东岸游到西岸。学校就在码头附近。就这样熬过了两个夏天。至今我保存着一张初中同学集体照,一大群同学,我是唯一打赤脚的,位于前排,非常显眼,非常显眼啊。即使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没有请过一次假、缺过一节课。从那时起,我幼小的心灵里常常不断叮咛自己:没有人会帮你,你一定要自我奋斗。
(v)教授邓祝仁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