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邓祝仁先生自传体系列散文《我的童年》(六)
桂林一九六零年的小学升初中
投稿供图作者:邓祝仁(桂林)
今天已经很清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记》和《中国共产党一百年大事记》及相关著作记载可知,一九六零年,对神州大地来说,是大家口中常常念叨的“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二年,是第二个五年计划“后三年”的头一年。这一年,农村继续大办养猪场,大办食堂,是一个“粮食紧张”、连京津沪和辽宁省当时这些最发达富裕的地区的粮库都有可能“脱销”的一年,反正是日子非常艰难、非常特殊的年份。这一年,是城市也要建立“人民公社”,也要大办食堂,要扩大“反右倾”成果,实则“大跃进”更加泛滥的一年。这一年,苏联片面地决定撤走全部在华专家,撕毁几百个协定和合同,停止供应重要设备,大大加重了我国本来就很窘迫的经济的困难,国家降低了老百姓的口粮、食油、布匹的定量,鼓励采取和制造代食品。因粮食、农产品和副食品短缺造成的恐慌或饿死人事件在全国城乡蔓延。上述这一片萧条、肃杀的景象本来和一群孩子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可因为那一年中国华南一个小城市的在某些人看来并不算特别出奇,或者还算正常的一个决定,导致了一群孩子过早地承受到了不该承受的歧视与折磨,甚或改变了他们的人生道路。如果我不说,这件事或许将石沉大海,不再有人知道。这对历史不公,对这一群孩子不公!
那一年桂林究竟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情呢?那一年,桂林市教育主管部门决定取消全市小学升学考试,全市所有小学毕业生全部直接升入初中学习。以今天的眼光表面看来,这兴许是一件平凡的教育改革或好事,可那一群孩子不这么认为,因为当年他们才十二三岁,尚未成年,他们成了改革的试验品、牺牲品,他们幼小的心灵在这次所谓改革中遭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和创伤,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痛楚和苦难。我就是这群孩子当中的一个。
事情是这样的:一九六零年夏天,不用考试、直升初中的通知宣布完毕,全市小学每一个毕业班的小朋友都得到了一张升学志愿表,志愿表上除了必须填写自己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家庭出身、民族、所在学校、班级之外,还一律得填写父母、直系亲属和亲戚、社会关系成员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民族、家庭出身、政治面貌、海外关系、是否被人民政府关押、管制、镇压及其与毕业生本人的关系等内容。
我拿着这张表,双手顿时就僵直、冰凉起来。好几天心里一直在打鼓。我不敢将领表的事告诉父母,更不敢给他们看。因为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父亲的姓名牌公开挂在生产队食堂大门口的告示墙上,那是“四类分子”名单公示栏,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刚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怎么办?我问我自己。我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父亲的政治面貌,填还是不填?填了,会被分到哪里?还有没有书读?不填,被调查出来就是欺骗学校、欺骗组织,怎么办?我坐卧不安,不敢对任何人说。
同学们都把表交班主任老师了,我还迟迟不动。老师问我缘故,我撒谎说忘带了。我总想看看别人怎么填。我稚嫩的单纯的天真的心灵哪里知道,全班像我这样的情况根本就只有我一个。当我发现班长在表上填了“父亲因为收破烂不规矩,被说成坏分子”的内容之后,我沉重的心情似乎轻了一些。心想,班长不怕,我怕什么?我如实填好了志愿表,最后一个交了上去。小小年纪的我哪里知道“被别人说”和被政府“戴帽”“管制”其性质岂能相比!
接下来是等入学通知。小学六年,我在班里虽说不是“一流”,至少也算“中不溜”吧。家里有问题,去不了一流学校,二流学校总不会有问题,不至于被分到最差最的学校吧。这等的滋味很不好受,心中仿佛被什么重物垂吊着。打小我就有努力学习,上中学、大学的理想。祖父母、父母也是如此期望着。等啊等,怎么也没有等到入学通知。许多同学都高兴地得到通知书、报到材料了,可我没有。我三番两次地跑去找班主任打听,班主任说还没到,让我等等。等啊等,到了八月下旬,所有同学都得到了通知书好久以后,新学期就要开学报到注册了,班主任才通知我去学校拿我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开了老师的房门,我从老师手中接过通知书,只匆匆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跑开了。老师也没有叫我停住,任由我慌张地离去。谁曾想到呢,我即将要去的学校,是全市仅有的一所民办初中补习学校,由刚成立的榕城区人民公社(即后来的秀峰区)管理。那是一所专门招收小学落榜生的“跛落初中”(桂林方言:最差最差的补习学校)啊。当时,我全身冰冷,好多天沉默不语,闷闷不乐。父母问,我只知摇头,如同傻呆一般。直到临近开学注册,我才把通知交给父母,他们看了什么也不说,因为彼此心知肚明啊。当时的我,一派茫然,实在不懂上面为什么如此难为我。我有什么错呢?
到了报到那一天,去到学校才知道,所谓初一新生就一个班,三十来个同学,其中,来自我所在小学的还有二人,这二人平时的成绩是最差的。我顿时就受不了,极端委屈,心里被堵得慌,情绪非常低落、郁闷。我怎么和他们分在一起了呢?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过了一两天,我还知道,我们班同学中,竟然绝大多数的情形和我相仿。有出身地主富农的、资本家的、伪军官、伪职员的,有父亲抑或祖父是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破坏分子,或者有海外关系的。我想,全市的所谓虾子螃蟹、乌龟王八、残渣余孽都被赶到这里来啦,可怜哟,这些同学一定像我一样也经历了难以言说的煎熬。但是,当时,我们这群孩子还是死要强,谁也没有互相提及这件事情,更没有交流自己的感受,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因为个个的心中都还在流血。还有一点让人受不了的是,开学不几天,学校宣布停课办农场,全部并入郊区农业中学,自带劳动工具集中劳动改造半年。十二三岁的孩子哟……有的同学和家长一气之下宣布罢学,不去农场……上述种种情形对当年的我们造成的打击和伤害是一辈子的,以至于今天我们相遇也不愿去碰一碰,哪怕稍微提一提,从来就没有什么岁月静好,没有什么云淡风轻,往事并不如烟啊!
在农场我们做了什么呢?年代久远,许多干农活的细节早就淡忘,唯独三件事还留在心中。一件事是到农场两天,我的锄头就被不知谁偷走当废铁卖了,那锄头是我奶奶亲手交给我的,丢了,我对不起我的老奶奶,心难受至极。第二件事,我自制酸坛子不成功,菜沤坏在瓶子里。当时,我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起酸坛子泡酸菜的法子,就去实验。找来一个大玻璃瓶,往里倒水,买一些菜,洗了就往里放,然后盖紧盖子。几天后打开盖子,一股臭气熏得我睁不开双眼,把同学们笑得人仰马翻。连盐和醋都没放,怎么起酸坛子呢?第三件事,和同学打赌,我赢了。那同学说,他煮一斤米,我不要菜,一餐给吃光。结果,在同学们的众目睽睽下我硬是把饭吃光了。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多最精彩的一餐饭,所以至今忘不了。
半年过去,返校学习。我们发现,学校的老师是临时凑来的。有退休教师、有因病退学在家待业的大一学生、有当年落榜的高中毕业生,还有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教师。学校没有图书馆、没有实验室,更离奇的是,学校只开语数英、政治和理化等课程,不开史地、生物、图画、音乐,体育课则在滨江大道河堤旁,或市体育场,因为学校没有场地。课堂秩序乱糟糟,许多学生经常中途罢课、逃课,或去玩,或去池塘摸鱼。那年月,桂林水产公司三头两天就下市中心的榕杉湖和几个壕塘(今两江四湖前身)捕鱼,学校那些原本就不想读书的人自然高兴非常。老师拿他们没有办法。悲惨的是苦了我们这一群出身不好,但功课基础较扎实,有好的学习习惯,特别想读书的孩子。这学校条件差,老师水平不高,我们这一群孩子尽管努力,还是被耽误了。两年半后的中考成绩证明,这群所谓出生不好的孩子照原来的基础,不发生意外,本来全部可以进高中,结果只有我们七个人考上。至于那些原来就不愿意读书的孩子,许多中途就辍学了,到毕业前夕全班只剩下二十几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创造了这所民办补习学校升学率的破天荒纪录。多年以后,我们这一群特殊的学生还经常被老师们向后来的学妹学弟提起。历史啊、人生啊,就是这么爱开玩笑,滑稽幽默,甚至连孩子也不放过。
(v)教授邓祝仁先生的简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