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云飞 《云河之眼》
冬
当土拨鼠放弃尘世荣华,
回归冻土深处阴暗潮湿的洞穴蜷伏、冬眠,
就意味着:一种新的矿石诞生了。
大雪
看见红衣僧在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裹雪独行,我内心的大雪,也落下来。
我渴望这场大雪,埋住庙宇,埋住道路,埋住四野,
埋住一头狮子,和它桀骜、高冷的心。
冬日,在佐盖曼玛荒甸驱车行进
薄雪如锡纸,远山如睡佛。
羊和马,人与车,在太阳下面,
飘浮如芥子。
我们在荒野的行进会留下怎样的痕迹?
我们写下的诗句,会有人在深夜披读?
我们在冰河边遇见的老者,怀中真有金钥匙?
——他是途中仅见的身着氆氇的牧羊人。
在高原驱车,我时常陷入存在之思。
又很快被自然吸引,并为之深深震撼!
秋意
虎的纹身被深度模仿。
虎的缓慢步幅,正在丈量高原黑色国土。
虎不经意的一瞥,让深林洞穴中藏匿的
一堆白色骨殖遭遇电击。
行径之处,野菊、青冈、桤木、
紅桦、三角枫……被依次点燃。
当它涉过碧溪,
柔软的腰腹,触及
微凉的水皮。
我暗感心惊,在山下
一座寺院打坐__
克制自己,止息万虑,放弃雄心
随时准备接受
那隐隐迫近的风霜。
雪
静听世界的雪,它来自我们
无法测度的苍穹。天色转暗,一行诗
写到一半;牧羊人和他的羊群
正从山坡走下,穿过棘丛、湿地,暴露在
一片乱石滩上。雪是宇宙的修辞,我们
在其间寻找路径回家,山野蒙受恩宠。
在开阔的河滩上,石头和羊
都在缓缓移动,或者说只有上帝视角
才能看清楚这一切。
牧羊人,一个黑色、突兀的词,
镶嵌在苍茫风雪之中。
隆冬:江岔温泉印象
满山泉眼,像一个
急于表达的人,咕噜咕噜冒出的
全是热词,带着硫磺味和身体的记忆。
四周群山还在落雪。
只有一座,置于氤氲雾气之中。
一个藏族妇人,背着劈柴,形色匆匆
沿山道赶来——
似乎山体内部,有条通道,曲折幽深
尽头,一座灶台正熊熊燃烧。
一座高原在下雪
一座高原在下雪。蓝色
月光下,一匹名叫青藏的灵兽
不断搬运、添加
把世界变成
一张极简主义者洁净的书桌。
一座高原在下雪。绿脸
上师,扑打一双赤足,吟唱那首
名曰“悲惨世界”的道歌:拄着藤杖,
走出岩穴,来到山下
一座人畜共居的村庄。
一座高原在下雪。奶桶倾覆,
藏獒的眼睛,埋藏着一座星宿海。
有人把我从昏沉的梦境中叫醒,
却没有告诉,碉房外面的山坡
一群野雉突然惊飞的原因。
一座高原在下雪。湖泊退守,
高处的鹰陷于盲目。朦胧视野中
牦牛抖动黑色披风,
渐渐隆起、逼近……
一个孩子痊愈,从漫长的热病中站起。
暴雪
高原的中心:一座白石头宫殿。
那里一群饶舌的黑乌鸦在讨论外面的坏天气。
空气大面积塌陷。海水在大洋周边喷吐泡沫。
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手稿散落。
木板嘎吱吱作响。
圈着大牲畜的畜棚,在不远处轰然倒塌。
风卷起树叶、乌鸦、碎石、尖叫……
向天空的大漏斗倒灌:一株巨型雪松
拔地而起。钢琴被一双手反复击打。
裸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弃婴
偷尝禁果的女子,慌不择路。
暗结珠胎的女子,神情恍惚。
脸色灰青的弃婴者,一念之差招致的暴雪
正在席卷买吾草原。
我是谁?
我何以洞悉并将这一切录入密档,再
深深埋入地下?
逃离时,她是受惊的豹。
返回时,她是疯癫的母兽,踉跄、奔行……
大雪掩埋草原所有的路径__
允许我,
护持这个有罪的人儿
重回当初的崖下,凹陷的石穴。
那儿:一只古老的神雕
正用巨大、褐色的羽翅
庇护着
这个著名的弃婴。
一双贝壳似的小脚丫印,至今仍嵌在
山崖赭红的岩石上。
佛传至七世。时间
过去三百余载。
我,一名老僧,充任书记,藉藉无名。
河曲马场
仅仅二十年,那些
林间的马,河边的马,雨水中
脊背发光的马,与幼驹一起
在逆光中静静啮食时间的马,
三五成群,长鬃垂向暮晚和
河风的马,远雷一样
从天边滚过的马……一匹
也看不见了。
有人说,马在这个时代是彻底没用了,
连牧人都不愿再牧养它们。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许
神还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云端,
我看见它们在那里。我可以
把它们
一匹匹牵出来。
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下雪的时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读小说、写诗、或者
给远方回信:
雪,扑向灯笼,扑向窗户玻璃,
扑向墙角堆放的过冬的煤块。
意犹未尽,再补上一句:雪,扑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
在我身后,炉火上的铝壶
噗噗冒着热气。
但有一次,我从镇上喝酒回来,
经过桑多河上的木桥。猛一抬头,
看见自己的家——
河滩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围、扑打……
现场
有一次 在雨季咆哮的白龙江边
三只红色冲锋舟系在一棵傍岸的柳树上
江水中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白色尼龙绳时而像弹簧一样绷紧时而像
抛物线一样甩开
江水浑浊 油菜鲜亮 青山夹岸
绽开的云层中射出刺目的光线
我看见三只红色冲锋舟在咆哮的江水中挣扎
冲撞 跃跃欲试 但除了我好像没有人
注意到它们
是谁把它们安排在这里又弃之不顾
视野之内 只我一人呆立峡谷之中
看三只冲锋舟互相挤撞被排浪一次次推至
岸边撞向岩石撞向大柳树的根部……
峡谷中回荡着沉闷的呐喊 嘶吼
我隐隐有种冲动 我
克制着自己
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使它们获得解脱和自由
词条:卓尼杜鹃
杜鹃花科。高山杜鹃亚属。
生长地:甘南卓尼,光盖山脉之阴坡。
坡上雪松、苔原、砾石和冰川;
坡下沙岩、灌木、隆隆作响的峡谷。
月光舞台,听众是松鼠、蓝马鸡、雪豹……
宁静的音乐响起,内中,隐隐有一种狂欢。
信奉地方主义、原教旨主义,
拒绝异地嫁接和栽培。
不取悦人类。
性器官,只对自然界打开。
灿烂、放肆、如火如荼——
濒临窒息的美,分明是向死而生。
我不幸靠近了它们,从此
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花痴。
桑珠寺
桑珠寺供养的神,脸是黑的。
这是长年被香火和油烟浸润、薰染的结果。
崖畔的野杜鹃花瓣缀满露水。槛边
一株丁香树枝条探进雾气。
水声溅响却看不见来路。
我的司机当智,在昏暗灯前
认出表弟。那个穿袈裟的孩子
脸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点白,但眼神清澈。
他哥俩悄声说话,我在佛堂燃香、点灯。
这里的神
脸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点白。神的
肩头和袖间,落着几粒鸽子的粪便。
入门看见,几只灰鸽,在廊下空地
跳来跳去。鸽子的眼神,清澈无邪
与那孩子的一般无二。
扎尕那女神
万考母亲,是一位隐居乡间的
牛粪艺术家。确认这一点
在一个野菊灿烂、空气凛冽的秋晨。
牛粪在场院摊开,万考母亲,把它们
一坨坨摔粘在石砌的外墙上。
阳光刺眼,藏寨明亮。扎尕那
一幅凸浮神秘图案的墙面,正在接受
逡巡山间的雪豹和莅临秋天的诸神检阅。
万考母亲叉着腰,站在她的作品下面。
全世界的骄傲,集中在
挂满汗珠的前额上。我和万考
起早拜谒涅干达哇山神
从山道下来,远远看见大地上的作品
如此朴素、神秘。
即使自然主义艺术世界的
那些大师,也要为此深深震撼!
而我知道,万考母亲
还是一位附近牛粪的收集者。
她知道在哪里弯下腰,可以捡起
这些藏在乱石和草丛中不起眼的东西。
湖畔
琴师桑其格死后的两个星期,尕海湖结冰了。
入夜,一场雪从玛曲卷过;沿湖一带的牧场
黑土被深埋,露出枯干的草茎。
早起的人,远远看见
他的女人在凿冰,高举木勺
猛击狗棒鱼的头。
湖畔小学的校工,小有名气的三弦琴师,我们
在操场边合影。远处,一个藏族男孩
在草丛中拣球;更远处的湖面,几只
黑颈鹤起落。
又一个冬季,我途经这里。
一大群牦牛踩着冻土,在黄昏的
逆光里疾行,像赶往
某个落日下的集市?
湖面发出可怕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
由远至近,从湖底,使劲向冰面撞击。
安详
暮秋中
唯一不被伤疼侵凌的果实,是安详。
含咀凛冽秋气,在大路拐角,
燃向荒天野地的矢车菊,是安详。
三两颗星星,飘进身后不远的夜空,
那一片鸟声洗白的草原无疑是安详。
我所熟知的古印度王子
识破命运的神秘微笑,
也是这安详。
让我在漫游中情不自禁,蓦然驻足:那棒喝万物的美中之美只能是安详。
让我放弃言辞,面对一首终极的诗歌,无法描摹的内心欣喜正是这安详。
而正受一切,俯仰无愧的生命感觉唯有这安详。
在夜的高原上
河流醒来,在夜的高原上。
黑色河面在发光,
那种暗沉的光。
河流只有在星月下才能真正地醒来:
古老的星月,唤醒血脉。
蛮荒中的生命负荷重力,充满野性。
牦牛群无垢的瞳孔,瞬间涨起血潮。
一块石头
在一块石头上牧羊人和他的影子坐着。
在一块石头里供着一座灰烬寺庙。
在一块石头被另一块石头撞响之前,落日
带着告别的长笛,与万物一一揖别。
在一块石头上留下灼热体液的雄性动物,
已在长风中解体。
在一块石头上雕刻点什么吧,不为记忆
只让小锤和錾子,在暗夜敲出簇簇火星。
在一块石头上雪花飘落,覆盖过往一切痕迹。
兀鹫
镜头里的大鸟,传说中的猛禽
远观,冥想,植入诗句。不提倡
抵近观察:影响食欲、带来噩梦和坏心情
草原上的清道夫,自然界的超能力
位于食物链顶端,不知天敌为何物
无名圣徒。非凡的培训师:训练出
一代代高空滑翔师、超音速飞行员、最后的
“斩首行动”执行者
禽类中的忍者,高处不胜寒
时时拷问灵魂,拒绝道德绑架
精通天象,俯察生存
不立一派,不著一字
神秘的死亡大师,不设疑冢
但没有一个人
可以接近它的领地,获取衣钵和传承
秋天
秋天是一匹母马,我牵着它。
它的眼神清朗、温暖。
它的脚步,不疾不徐。
它的肚腹浑圆、微微下垂,那里
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我们从冰草偃伏的湿地起步,沿着缓坡
慢慢向阳光照亮的山脊行进。
秋霜满坡,草木凋零,只有一束束
蓝色的玉簪龙胆噙露绽放。
我摘了一朵
佩在它温热的额际上。
母马侧过头,用它的面颊,轻轻
蹭了蹭我的。
烈日
小男孩带我穿过长满金莲花的牧场。
他的姐姐和阿妈正在畜群旁劳作。
那一年,我无所事事,信足远游。
在遥远的西梅朵合塘,雪山之下,大河
拐弯,一顶黑牛毛帐篷中
接受了一碗醇香奶茶的友谊。
——丹珍草,丹珍草!
阿妈在外面喊谁的名字?
她迟疑了一下,羞红着脸,弯腰钻出帐篷。
扎西弟弟一个劲在傻笑,笑岔了气,
直冲我挤眼睛,吐舌头。
帐篷外面,几何型光线的顶点,有一个
令人眩目的暗示。
高岸下的河水,自东向西、向更荒凉的
天际漫流。
远处,雪山像一勺安静的白糖,而云朵
舒缓,羊群是一粒粒散落的珍珠。
我始终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我。
那一年的西梅朵合塘,烈日下,
每一朵金莲花的花心
都拥有一只来自远方的孟浪的野蜂。
在俄合拉村雨中观“南木特”藏戏
嫁女场面。
来自雪域王廷的使臣、侍者和侍女……
银色服饰的大臣在转述、接受礼物,迈着
奇怪的步伐。
国王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王后掩面,做出拭泪的动作。
尼泊尔公主先是摇头,继而哭诉,最后
垂首、顺从,背向观众,跪辞双亲——
肩膀久久起伏,身体不停颤动,仿佛
有一只小羊羔在里面挣扎、咩叫……
法号和铙钹骤然响起,
一程程山水即将展开……
雨越下越大,观众在退场,我和朋友们
也回到了车上。
隔着玻璃和雨幕,
我看到人间一场大戏,正在上演。
俄合拉村的演员们,仍沉浸在角色中,如痴
如醉……
葬仪之后
旋转的经筒下面他们在诵经。他们
闭目念诵连自己都不甚明了
却笃信不疑的经文。
经筒匀速旋转,雨水
沿经筒边缘逆时针飞溅,偶尔
也会落在他和她的脸上、肩膀上、
拨动经筒的手指上(也是在凌晨时分
拌过一碗糌粑的黝黑的手指上)……
在这样含混的念诵声中:
长者阖然长逝,灵魂随风;
孩子们奔跑在原野上,那里
紧傍河岸,盛开着梅朵赛青;
羊群来到陌生街口,一脸
迷茫……
而他们在诵经,在向长天祈福——
在野生黄鸭断续的鸣叫声里,
在时疾时徐,自空中飘落的
雨水之中……
他们闭目,安坐,偶尔
拨动经筒,嗫嚅着嘴唇。
在这样含混但不会中断的念诵声中:
青草悄悄拔节,土拨鼠
在梦里流出涎水,
有形的秃鹫和无形的生灵低空盘旋,
高原在云雾中隐现,地球
匀速、缓缓地转动。
嘛呢石墙
一个人是有局限的。一个人的信仰
也不能搬山填海。
集万人之力,在无尽岁月中
垒砌一堵低于寺庙但高过草原的长墙
是有可能的。
穷人的悲伤短暂,欢乐也是。
石墙基座,一块阴刻经文彩绘度母的
石块,是他亲手搁上去的。
他长年蒙面山中
剥离岩石。他的父亲拙于言辞
却精于雕刻。他的儿子,师从盲眼大师
在另一个州,学习彩绘。
把一座寺院建在人迹罕至的山谷是为了什么
你要穿过一整座星空的寂静,
穿过幽深的密林间的山道。
在孤独和恐惧袭来时攥紧手中那块
从山溪边随意拾起的砾石。
砾石也有痛感,
它刺穿皮肤渗出血珠……
有人先于你进入那间密室,
密室的石桌上
一盏酥油灯,正被一只
嶙峋之手点亮。
那火苗飘摇着,光晕带着轻烟
一圈圈扩散……通过
崖壁上仅存的一窦小窗。
那人先于你穿过密林走出恐惧。
那人已将手中砾石
搓捻成一粒粒沁着血色的佛珠。
那人不会等你,是你自己
在暗夜中慢慢靠近。
阿信(1964——),甘肃临洮人,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生活。著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裸原》等多部诗集。曾获徐志摩诗歌奖、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梅尔诗歌奖年度诗人奖、屈原诗歌奖、陆游诗歌奖等奖项,诗集《裸原》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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