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雨巷文学

作者简介:
赵沉 高中文化程度,彬州市作协会员,生于甘肃陇东。生活陕西彬州,专业美发师,特常用灵巧的双手打造世人形象,又用善良之心捕捉生活百味。
有作品散见许多报刊杂志及网络文学平台。《看今日北滩》《逆风》《七祭亡魂》曾一度受到读者热议!
《中国雨巷文学》作家团队成员。

陕西彬州

陕西彬州
散文:溜瓜皮的娃们与大脚婆
作者: 赵沉 - 陕西彬州
时间过的真快,不知不觉已步入中年人的阵容,孩提时的诸多奇闻轶事早已尘封在记忆的深处。然而一个毫不起眼、貌似丑陋的大脚婆至今依然存留在我的脑海里,时隐时现、欲断不能。
一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仲夏的一天,太阳高挂白云悠远,陇东高原古镇玉都街逢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村夫山姑、大人小孩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绕街道以北的大涝池周边摆满了一圈瓜果梨桃的水果摊,有几处外地来的西瓜摊很是扎眼,其中一辆满载黑绿相间西瓜的农用车前招惹了许多游人。那瓜个贼大圆溜锃亮,瓜车周围一男两女的三个村里娃,各自提馏着一个和自己身高极不相称的藤条大笼夹杂在捡瓜皮的人堆里,他们忽前忽后忽立忽蹴手忙脚乱着,其中那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就是我,让谁看了都能明白是长期营养不良才有的窘相。
就在我弯腰捡拾客人扔在地上的瓜皮时,最小的玩伴猫娃大声嚷嚷:“成哥、英子姐,快听那婆婆的杏儿多便宜,咱们过去看看!”此时,我们三人中年龄稍大的英子姐正蹲在西瓜摊前,两眼直勾勾盯着吸溜西瓜人的手,那神情似乎生怕瓜皮从那吃瓜伯伯的手中飞走,慈善的老人似乎也看懂了她的心思,轻轻将还有厚厚瓜肉的皮儿放进英子姐的笼里。涝池那边又传来一阵哑沙的叫卖声,“杏子便宜了,大结杏一角钱二十个了……”我们三个馋嘴的玩伴被这叫卖声吸引了,于是就兴奋地蹦跳着奔向了大脚婆婆的水果摊。
离涝池不远的信用社侧门前,一个极为醒目的水果摊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两大粗筛子和一只大笼里盛放着黄绿相间的杏子和一些早熟的桃子。水果摊后面的小木櫈上,坐了位着装很是怪异年约六十岁的婆婆,只见她头戴黑布夹帽,身着黑色粗布大襟衫子,黑粗布大裆裤下却扎了裤角,一双很是显眼的大板脚裹了自制线袜塞进小口黑色手工布鞋里,一双无神的吊角眼游走着些许期盼,见我们来到果摊前,笑盈盈地露出一口黑黄相间的大门牙问道:“狗儿(地方语,长辈对小孩的爱称),买杏吗?又香又便宜的大结杏。”看着那新鲜艳丽的杏子,我嘴里立马泛起浓浓的酸中带甜的口水,毫不犹豫在口袋摸了半天,终于摸出身上仅有的一分钱。婆婆看了看我们仨,挑了3个最大的结杏说;“给、狗儿,一人一个,”接过硬币后她又喃喃自语,“谁家的娃仔,太恓惶了,一分钱只能买两个,可三个人咋分?”听着婆婆怜惜的絮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掰开杏子,顺手将一半放入口中,哇塞!好甜好香、余味悠长。
二
我们仨是捧打不散的闺蜜,英子虽说和我同龄却比我早生俩月,所以我叫她姐,猫娃小我俩两岁自然是妹,我们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地道道的农民,三家都居住着老祖宗留下的地坑庄子老土窑,加之又是赵氏所姓的缘故,因而成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铁粉。我家要兄妹七人,英子也姊妹四个,猫娃四岁那年,因着父亲搞投机倒把(贩卖牲口)并私刻公章被政府执行了枪决,母亲带着她和妹妹艰难度日,三个家庭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境。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们虽说年幼,可都早早成了各自家里的左膀右臂,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放学后又一起搅水、推磨、拾柴禾。我做为男孩子又去拔草喂猪、添草倒料,常得到父母夸奖。在那每日仅有八两粮的低标准年代,我家早饭常常是白萝卜片就玉米糁子,午饭大半是苞谷或红薯干搅团,来了亲戚或逢年过节偶尔能吃一半顿白面条,要么就是提前加工好的高粱钢丝面,碗里从没见过一丁点油水,一个九口人的家庭全年仅用了一斤菜籽油,那还是母亲打搅团时怕沾了锅底擦用的。属性为热的高粱面吃的我们兄弟姐妹经常燥热拉不下,细心的父亲常年给家里备用着开塞露(药名),随时准备通屁眼。
在那物质馈乏的灰色年代,上学对我来说既是一件快乐的事,又是一件极为忧愁的事。快乐的是能够和同学们一起感受学知识学文化的乐趣,忧愁的是每学期仅收的1元钱学费和5角钱书本费,我一直都是推了再推无力交付,常常惹怒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斥责我说:“不交钱上啥学?还不如趁早滚蛋……”为没钱买本子交不上作业,我又被老师罚站成了家常便饭,我在班里完全变成同学们眼里的奇葩。
在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困境里,买副食水果对我来说真是白日做梦,可我最开心的是星期天上街道捡西瓜皮了,因为那是我唯一不用花钱就能饱尝蜜一样甜的沙瓤瓜的美差,街道的西瓜摊前就经常摇曳着我们三个孩子的身影。虽说捡瓜皮是个美差,可也危机四伏,在那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我们三个孩子常常跟一帮成人或比我们稍大的孩子们斗智斗勇。为了能得到成色尚好的瓜皮,我大脑的弦绷得特紧,时刻处于战备状态。因为当时小小的玉都街道,捡瓜皮的人至少不下于十个,个个眼尖手快神速无比,我们时常为一块瓜皮被他人抢走而懊恼。运气好时,三个人就能很快捡到满满一笼,于是,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提上“胜利果食”,一路小跑着直奔猫娃家洞子的拐角处,张望四下无人,便快速挑出色艳肉厚的瓜皮,用镰刀削去人家吃过的口印,及不可耐地双手捧着瓜皮,狼呑虎咽一扫而光,我们自称那是“溜瓜皮”。动作之神速让我吃惊,味道之甘甜令我们心花怒放,那陶醉劲不亚于吃了顿满汉全席一样兴奋。待到我们仨都肚圆腹胀的时候,相视一笑便蹦跳着各自回家。母亲便会从笼中挑几块厚嫩的瓜皮削去外壳,一盘尚好的凉拌“黄瓜丝”即刻呈现在家人面前,剩余的便成了猪鸡兔的美食。
三
在捡瓜皮的同伴中,有个强大的对手人称“鲁二癞”的中年汉子,此人个子高块头大,他好像是捡瓜皮的专业户,只要我们仨去了街道,他保准也在瓜摊,每次色鲜肉厚的瓜皮都被他抢去了。我恨他恨的牙痒痒,常常暗自寻思,鲁二癫捡那么多的瓜皮干啥用了?该不会也像我们仨一样躲到没人处去溜吧?我决定惩治他一下,以解心头的怨气,我的想法得到英子姐猫娃妹的拍手称快。
又是一个礼拜天,不凑巧的是那天不逢集,街上行人稀少,西瓜摊前没有几个吃瓜的人,所有瓜皮几乎让鲁二癞独吞,我们仨笼里根本没拾到几块瓜皮,我原本有气的心头立马阴云密布,我悄悄跟随鲁二癞来到他暂存瓜皮的信用社办公楼的拐角处,等他将笼里的瓜皮倒入架子车上离开后,我快速将事先准备好的一纸袋粪土撒在车子上,随即又站上车辕,将憋了整整一天的尿对准瓜皮一阵猛扫。正在我痛快间,只听一声大喊:“坏怂,你弄啥哩!”我一回头,糟了,鲁二癞火速杀了个回马枪,凶神恶煞般朝这边冲了过来,我慌忙跳下车辕,来不急提好裤子便满街疯跑。负责望风的英子猫娃没命地大声呼喊:“成成,快跑……成哥,往回跑……”我一边紧紧提着裤子仓慌逃窜,一边心想,我可不敢跑回去,干了这种坏事,父母知道肯定会打死我。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我一眼瞅准了大脚婆的水果摊,一阵踀趔地慌忙躲在大脚婆身后,惊恐呼唤:“奶奶,快救救我……”还不等我把话说完,鲁二癞咆哮着跑到我们面前,顿着双足跳将着指手画脚的大骂道:“坏小子,敢把尿和粪土撒在我的瓜皮上,看我不摔死你!”骂着便一把抓住我的衣领顺势一提,那架式真像要将我生呑活剥一般。我本能地双手提紧裤子,生怕裤子落地露了丑像。正当我闭紧双眼等待惩罚之时,只听大脚婆一声高喊:“快放手、不敢摔,会出事的!”大脚婆见我被鲁二癞放下落地后,对着鲁二癞又说:“二娃,算了吧,看在我这个死老婆子的份上放过他吧,他终归还是个娃儿呀……”
“算了、算了,便宜他了。”鲁二癫一幅盛气凌人的样子。
“算了吧,跟个精尻孑娃娃淘啥气哩?不就是一点瓜皮吗?有啥大不了的?”大脚婆水果摊前站了许多围观的人,你一言、他一语,有的人还上前同大脚婆一起将鲁二癞推走了,只见鲁二癞走了两步,猛然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指着我骂:“坏小子,看在这婆婆和大伙的份上,今儿个就轻饶了你,不然……你……”最后,他喘着粗气悻悻而去。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英子和猫娃站在水果摊前红着脸一副沮丧的样子,我羞愧、脑怒、气愤难当,心里老有种打狼反被狼咬的不爽。大脚婆看我一脸的不服气,慈祥的目光夹带着严肃盯着我的脸说:“狗儿,今个是你的错,人家捡那瓜皮容易吗?你也是拾瓜皮的,咋就敢去糟蹋了瓜皮呢?你学雷锋学到哪儿去了?”见我仍是满脸怒气和心不在焉的样子,转面对着英子和猫娃说:“狗儿,以后乖乖的,可不敢惹事,你们没钱买水果吃,就捡桃胡杏胡来我水果摊换,5个杏胡换一个大接杏,3个桃胡换一个鲜桃。”
听到大脚婆这么一说我立马兴奋起来,捡桃杏胡就能换到新鲜的桃杏吃,这不是挺好的事呀,英子和猫娃也露出一脸的欢喜。从此,我们仨又像往常一样,每逢星期天就上街捡瓜皮拾桃杏胡,每次我们双手捧着黏糊糊的桃杏胡来到大脚婆的水果摊前,婆婆总会笑眯眯兑现她的诺言。好多时候她还会额外挑捡几个色泽鲜艳的果子塞进我手说:“狗儿,给,这是奖励你的,以后可要学乖呀。”
就这样,我和两个闺蜜靠自己的双手换来美味鲜果,不仅沒花钱就解决了口馋的奢好,有时还会给家里的兄弟姐妹带些回去,看到他们有滋有味品尝着我的劳动果实,心里那个高兴劲甭提了。
四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过去,被鲁二癞羞辱的那件事像刀子似地一直“戳”在我的心坎上,时常隐隐作痛。大脚婆苦口婆心的劝诫早已像一阵风飞的无影无踪,我心里老是琢磨着如何再美美整治他一顿,以解我心头之恨。
转眼学校放了署假,第二天玉都街道又是逢集日。早饭后,我们仨依旧提着从没撂过的笼走上街道,一家外地来的瓜农将摊子支摆在涝池南侧的斜坡口,人高马大的鲁二癫仍旧坐等在瓜摊边守候瓜皮。看到瓜摊以及涝池的布局,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将想法告诉了英子姐猫娃妹,英子担心地说:“这行吗?”猫娃却连连拍手叫好。我充当英雄地挺胸表态“豁出去了”。
“走一走,瞧一瞧,尝尝庄浪西瓜嘹不嘹!”外地人的叫卖声,招惹了许多赶集的人围拢过来,手执月牙刀的黑脸大汉见人越聚越多,几分得意地时不时在切开的瓜牙上削一小片让众人品尝,尝过的人都说:“甜,真甜。”人们纷纷喊着“来一牙、来一牙!”。卖西瓜的人更加来了精神地高声喊“来来来,沙瓤西瓜5分钱一牙,不甜不要钱。”随着月牙刀在案板上“啪啪啪”的一阵舞蹈,一牙牙火红的、粉的、浅黄的、橙色的西瓜呈显在烈日酷烤舔嘴乍舌的赶集人面前,沙瓤瓜的香甜惹的众多蜜蜂凌空嗡嗡乱飞,黑脸大汉不停地挥着月牙刀上下左右的驱赶着,人们更是馋涎欲滴!他们一窝蜂地将案板上的西瓜一扫而光。卖瓜大汉又炫耀似的一次次重演着刚才切瓜的绝佳技术,案板上立马又摆满了一长绺让人口水直流的瓜牙。有两男一女正背对着瓜摊蹴在涝池边上,尽情享受着西瓜吃在嘴里的甜美。鲁二癞弓着腰站在他们身旁,准备随时接应他们吃过的瓜皮。我悄悄地溜过去,将一捧子瓜皮偷放在他的脚下,与此同时大喊一声“钱掉了!”鲁二癞本能地急转身,不料脚下一滑站立不稳,“哎呦——”一声,四仰八叉的跌落于涝池里……
那年夏季雨多,涝池的积水足可以将鲁二癞淹没。鲁二癞在污水中扑腾着叫骂着:“坏小子,整老子,看我上来不扒了你的皮……”涝池边上的人纷纷喊着:“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呀……”
我边跑边心里说,救啥,那么个死驴大个子还能淹死么?终于出了口恶气,激动的心情不亚于日本鬼子投降。我们仨狂跳着高呼着“胜利了、我们胜利了”,边跑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来到了………”
那天,我们惯例跑到猫娃家洞子的拐角处,三人和往常一样溜足了西瓜皮,只是那天的瓜儿分外甜,望着英子和猫娃满是瓜汁的嘴巴和脏兮兮的小脸,我用手掌擦拭着自己黏糊糊的下巴,一边笑着对她俩道:“快把嘴和脸擦干净,不然,家里就知道咱们在外溜瓜皮了……笑着、笑着、我哭了……
写到这里,泪水淹没了我的视线,三个患难之交,在那食不果腹物质馈乏的年代,溜了几年西瓜皮的“丑事”成为我一生保守的秘密,甚至连父母都不曾知道。那个貌似丑陋穿戴古怪的大脚婆一直在我心中时隐时现、忽明忽暗。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弹指一挥间,大脚婆也许早已不在人间,我必须遥祝她在天堂幸福安泰、好人平安。
于2020年3月14日初稿
2024年6日6日凌晨2:14分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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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继业
2024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