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明霞破晓烟
——遥想二百年前申江十景题点者李媞
文瑞
偶阅上海旧志,发现上海境域的古“八景”甚多,如青浦十景、高行八景、西林八景、申江十景,等等。再追究下去,从故纸堆里寻出一个近二百前的传奇人物,与其中“申江十景”有关,既为之遗诗,更是一个才情横溢、命运多桀的烈女。
清代嘉庆元年(1796),上海县出了一位进士,他官至户部员外郎,曾出任广东、广西典试官。宦海浮沉,仕途起伏。十五年后,其母病故,四十一岁的他辞官回到老家闵行,置易园,植树木,在奎星阁著书,撰篡《松江府志》《上海县志》等,他就是一代名士李林松。奎星阁后来成为易园的一部分,再后来成为上海一个著名的文化景点——“李林松退官著书处”。
李氏一家十分了得,祖孙三代六人,共著书八种十三卷,合为《上海李氏易园三代清芬集》,其中李林松《易园集》六卷,长女李媞《犹得住楼诗稿》一卷、《犹得住楼词稿》一卷,次子李尚暲《优钵罗室文稿》一卷、《优钵罗室诗稿》一卷,儿媳钱韫素《月来轩诗稿》一卷,长孙李邦黻《李征士遗稿》一卷,孙媳姚其慎《六宜楼诗稿》一卷,是上海地方的著名家集,有着极高的文学鉴赏价值,是极其重要的史料钩沉线索,对当下研究清代家族文学和区域文化有着不可忽缺的史学意义。
李媞,李林松之长女。1805年6月9日,李媞出生在北京皇城根下,其时父亲在京为官,为她取字“安子”,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长大。长大后,李媞有了学识,更有自己的主张与爱好,她喜欢元稹的“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诗句,便给自己取号“吏香”,给闺室取名“犹得住楼”。
李媞是一位奇女子。她天资聪慧,史称“有异禀,读书过目成诵,诗才高逸如郊岛(中唐诗人孟郊、贾岛)。”自小,父亲便聘妻舅祝万青(字花史)做她的塾师,在老师的悉心教育下,李媞十岁知文章,13岁工刺绣,14岁学音乐,15岁解吟诗,文采斐然,名动一方。成年后的李媞俨然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每有诗会必定是她独领风骚,被人们誉为“堪称女孟郊,德如孔文举,志比谢道韫”。
官宦人家出身的李媞,风雅相伴一生,在家读书、写诗、赋词,外出登阁、赏月、看景。长年生活在闵行老街的她,日日生活在一域美景中,春看耕种、冬赏雪钓,早闻钟声、夜听织响,登阁观潮、宅家赏梅……诗情画意的人文与自然之景,如甜酒滋润,令李媞为之微熏、陶醉,一个女子的婉约诗心被不断激发,于是,一行行诗句如奔涌的泉流一般,把彼时上海县的自然风景与人文景致栩栩如生地一一呈现,以致两百年后的我们轻易就可以通过她遗留下来的文字,窥见那满是中国画情韵的“申江十景”——东阁观潮、南浦归帆、易园早梅、竹庄新篁、谯楼残月、度门晓钟、北街夜织、西寺夕照、留桥春耕、横泾雪钓。
在最初阅览《上海县续志》,读到附录在闵行乡十景中的李媞的十景诗时,我顿生敬意。我甚至猜想,李氏家族的千金小姐,满腹学问,才华横溢,整日里不是斟词酌句,就是行云漫步,将自己沉醉于家乡风景中,如此情形下,“申江十景”会不会有可能就是李媞或者她与家乡的文人们捣鼓出来的呢?一查史料,果不其然——
道光七年二月,二十三岁的李媞迎来了她命运的巨大反转。父亲李林松做主,将她许配给了自己京城同僚方氏的儿子方传烈,并在闵行镇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婚后,李媞才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既“蠢愚”且“暴戾”之人,这对从小仰慕巾帼英雄,时常叹息“自己不是奇郎儿”的李媞来说,无疑是从明亮的天堂跌落到暗黑的地狱。然,为了顾全父亲的脸面,她只能是忍而不发。
不久,李媞随丈夫到了夫家安徽桐城。夫家是当地望族,但公婆过于乖张,李媞有苦难言。想想也是,贵小姐出身、满是诗心的李媞与如此公婆、丈夫如何相处的好?度日如年的李媞,只得将自己放逐在诗词歌赋中,以此来回避现实,排解内心无尽的哀愁。她在桐城写的《望家书》诗,便很能体现她的这种思乡情愫:“自离慈母膝,镜里鬓何如。难缩千程水,惟凭尺素书。苦无双鲤至,倏又产年馀。况是前番札,曾云病未除。”许久未接到家书的李媞,渴望双鲤至、尺素书。三个月后,李媞忍无可忍,主动向父亲发出信函,希望能回闵行老家。结果,没有等到父亲允她返乡的家书,却得到父亲溘然病逝的噩耗。更令她伤心的是,闵行报丧的信函几经周折,直到十一月才迟迟送达她的手中。她匆匆踏上往上海奔丧的归程。次年初,李媞终于回到闵行家中,面对父亲亡灵,她悲痛万分,哭泣着写下了感人至深的《祭先大人文》。随后,李媞便在娘家住了下来,不肯回桐城。
彼时的老闵行,是上海县乃至江南重镇,既有秦皇驰道连通上海县署,又为水陆要津,地域之便,使得这里商贸发达、街市繁华、人文荟萃、群贤毕出,在江南城镇中颇有影响力,可谓“舟车辐辏,人物昌丰;虽无临淄之十万家,已聚德星于五百里。”应该就是在这一年,情感繁复的李媞,在四季轮回、岁月流转中,用柔美细腻的目光感受着家乡人文与自然景观的美妙变幻,写下了“申江十景”诗。其中,“易园早梅”之“宦海归业老水涯,安排树树要横斜。伤心林下人何在,留得冲寒几点花”,最能说明之。“宦海归业老水涯,安排树树要横斜”,说的是父亲李林松退官回家之事;而“伤心林下人何在,留得冲寒几点花”,其中“伤心人”说的则是她自己,既丧父,又没嫁的好人家,还身体有恙。
这年,李媞为家乡美景迷醉,创作了大量诗词,无形中为后来辑成“申江十景”做了很好的辅垫。其时,她的舅舅祝花史仍在家中开塾馆。年底,大雪飘飞,李媞穿着蓑衣往横泾去了一趟。回来后,寄身娘家近一年的李媞为家乡十景之“横泾雪钓”圆满收官:“寄身烟水任高歌,独坐船头雪满蓑。”趁“雪窗无事”,李媞将之前写就的家乡风景诗提炼成十景,并邀闵行老街的才子淑女们相聚塾馆,以“申江十景”为题,彼此唱和,演绎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次风雅颂。之后,她把《申江十景》编入自己的《犹得住楼诗稿》,并作引言:“吾乡枕黄浦而横沥贯之,九峰三泖环绕于西,数十年来人文蔚起,论云间名胜,首屈指焉。岁戊子,花史舅氏馆予家,雪窗无事,辑景十,倡诗若干首,属同人和之……”其文字之老辣,意境之雄阔,可见一斑,充分表现出她非凡的才华与勃发的诗情。其中“辑景十,倡诗若干首”,则直接表明是李媞题点并首倡的“申江十景”,亦即李媞是清“申江十景”的创始人。
可惜,这样闲适、自在的日子终于到了头。因桐城方家一再催促,李媞不得不返归。道光九年(1829)五月,奔丧居家一年多后,李媞带着病体起程回桐城。再次途经苏州城时,李媞又一次去探望表姐黄香崖。黄香崖是李媞的知音,稍微用心,轻易就能.发现李媞留下的三百多首诗中,竟有二三十篇是写给表姐黄香崖的,两人之间时有书信往来,感情十分真挚,以致到了“不能同日生而愿同日死”的境界。其时,黄香崖不堪忍受后母之疟,李媞不堪忍受夫家之戾。这次重逢,同悲同愤,两个命运不幸的同龄人再次抱头痛哭。
无法想象,李媞和表姐黄香崖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情感,无话不说的他们甚至讨论了一起赴死的话题。正是在苏州逗留期间,李媞写下了一首具有预示性的绝命诗《两同心》(生挽香崖姐兼自挽):“死有同心,生难如意,在他乡、料定埋忧。到此日、何须流涕。碎瑶琴、以报知音,相逢容易。兹去共求上帝,頫怜兰契。永无分、风雨双魂,休再坠、莺花大地。指尘寰,笑问多君,盟言可记。”二十七日,一个阴晦沉郁的日子,两人又一次同往狮子林,游园途中,黄香崖竟然纵身投塘。眼见得表姐如此刚烈,对前程恐惧、早生绝望的李媞不由得悲从中涌,竟然也随之投水而去。
一代才女,就此香销玉殒,只留下三百余首隽永如斯的诗词在上海文学史册中光芒烁烁。然而,在我的眼里,李媞始终活着,在她的诗词里活着。她的诗就似冲破雾霭的那一片明霞,始终映照着申江,绚丽着沪上——“一片明霞破晓烟,红墙角抱碧江边。老僧饭罢支筇立,笑指来朝又好天”。
2024年5月8日于沪上
作者介绍:龚文瑞(1962~),原地方党媒文学副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从事散文创作三十年,写作文字逾五百万。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散文》等报刊,先后独著、合著或主编《秦淮河上寻桨声》《客家文化》《一蓑烟雨任平生》《吾心光明》等38部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