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隆:从六十岁出发
作者 陈晓林
一
不久前在京城,与诗人马合省、李琦聊天,谈起了我们共同的老朋友张正隆。多年不见,合省、李琦都很关注张正隆的近况。事后,我打电话转达了朋友们的关切。正隆兄回复说,“我这个爱惹事生非的家伙,让大家惦念了。”
依我之见,在并世作家中,张正隆经历的是非曲直具有标本意义,是一个可以写进当代文学史的人物,尽管他没有得过什么文学奖项,也不是什么协会的“官”,在热闹场合从来看不到他的身影,以至在京城现代文学馆里展示的成百上千的作家榜中,也找不见他的名字。
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要有灵魂、有风骨。张正隆正是一位有家国情怀,有风骨的作家。我们每次见面,无论谈历史、谈现实,最后都离不开忧国忧民之情,难得的是,他总能把这种情怀,化作了一部部文学长卷。
六十岁后是人生的三八线,有多少雄心壮志在这一刻划上了休止符。退休后,许多人给自己排出了一个休闲养生计划,而张正隆却从六十岁出发,制订了一个十年写作计划。在他眼里,作家没有退休这一说,也没有八小时工作制。退休后,他依然每天伏案十几小时,“像抽了大烟”一样。在已经出版的十九部著作中,有十一部是退休后头七年写的。七十岁后,又把八十岁前的活都排满了,而且还在不断加活。
张正隆以写第四野战军战史和东北抗日史系列纪实文学见长。《雪白血红》是他的代表作。2011年出版的《雪冷血热》(上下卷),是他的又一部力作。有评论称,这部作品是《雪白血红》的姊妹篇,其深度更胜一筹。在我看来,这部长卷的意义远非文学,它复活了我们民族一段不可忽视的历史,把八年抗战拉长到十四年。前六年残酷而悲壮,更见人性,更见民族性。值得铭记,值得反思。
毋庸讳言,东北抗日联军知名度很高,透明度却很低。日本投降前,日伪档案都烧了,抗联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中,更不能留下多少文字。在加上抗联自身的复杂、敏感,就像没被开垦时的北大荒,捏一把都流油,可也充满了沼泽、瘴气,随时都有野兽猛禽出没。不得不说,对于历史,张正隆缺乏学者的知识背景。如此宏大的工程,也没有助手,都是他单枪匹马的闯。为了打开一个个问号,他就像一个苦行僧,耗时十五载,奔波四十余县,查阅了数千万字的档案资料和史志,采访了几百人,尤其是抢救性地采访了七十多位耄耋抗联老人。在张正隆心目中,这些幸存的抗联老人,个个都是金子般的民族英雄。到明年,抗日战争就胜利80周年了,但到目前我们对这场战争的认知还远远不够,更遑论日本了。再读《血热雪冷》,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张正隆认为,非虚构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历史题材,关键在于掌握第一手素材,看谁走近历史更深,距本质真实更近。抗联老人曹曙焰,采访不下三十次,每次半天。老人说,“你把我的骨髓都榨干了。”
张正隆榨骨髓般的采访功夫我是领教过的。1992年,当时任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的他奉命来哈尔滨,采写苏宁事迹。那时苏宁的宣传正热,记者、作家、诗人、编剧云集我的老部队23军。各路精英基本是一通快拳,转舜间就出作品,看得我是眼花缭乱。唯独张正隆独往独来,默默采访了两个多月。当时我牵头负责苏宁事迹调查核实整理工作,张正隆同我多次交谈,问了许多细枝末节,角度也很刁。一年后,他推出20万字的报告文学《雪情》,苏宁妻子武清华认为,在众多写苏宁的文学作品中,《雪情》最接近真实的苏宁。后《雪情》获解放军文艺奖。二十多年后,我们又不约而同忆及苏宁,为这位英年早逝的战友扼腕痛惜。“大难出大德,大德出大悲”,是他对苏宁生平的概括。我请他把这两句寓意深刻,却没写进书里的话,写在书的扉页上。
二
每一次重逢,正隆兄都让我惊喜。这次他又杀青了一部百万字的纪实文学《地球上有条三八线》。
张正隆认为,决定写个什么东西了,立刻把她揣进心里,他称之为“怀孕”。我问他《地球上有条三八线》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他告诉我,从2014年第一次接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时。
历史学者陈寅恪把“行可书之事,书可行之文”奉为文人圭臬。从表象上看,张正隆就像个进城打工的农民,邋邋遢遢,言语木讷。可行文却从大处着眼,细微处下笔,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更无曲学阿世之态。张正隆笔下的人物,主角多是英雄。但他写英雄常拂主流,注重个性化的表达。他认为,英雄不排除失败者,有时英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写英雄不是写太阳,太阳也有黑子。
黄克诚大将的夫人唐棣华问张正隆,“你见过钟伟吗?写的活灵活现的。”钟伟将军是黄克诚的老部下,《一将难求一一四野名将录》中有“好战分子”钟伟一章。晚年的李作鹏说,在所有写林彪的作品中,张正隆的最接近林彪。
相反,对于早有定评的历史人物,张正隆常常语多讥讽,甚至大加鞭笞。如对树溥仪为战犯改造的典型,就多次表示不屑。他认为这个多次认贼为父的“臭皮囊”,于中华民族没有一丝的正面意义。如果说有,可做为研究汉奸学的标本。
对于张学良在九一八事变前后的表现,他矛以痛斥。在《战!东北》一书中有这样的记叙:
“事变后,吴佩孚到北平,在车站见到前来迎接幻张学良,怒斥道,‘为何不打?’张学良说,‘实力不足,打不过。’吴佩孚说,‘军人的实力便是一个死字!’”
张正隆告诉我,纪实文学的生命在于真实,“真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可怕的东西”。写到这,我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呈现出前苏文学名著《骑兵军》的作者巴别尔和《古拉格群岛》的作者索尔仁尼琴。
张正隆说,“实事求是是我们党的思想路线,我们要防止说真话成为一个社会的稀缺资源。当然,特殊的经历也让他“成熟”起来,他曾向我讲过露“小鸡儿”的故事,说的是孩提时代,光屁股,露小鸡儿,天真可爱。大了,再露,就是耍流氓。他调侃说:“87年中国己经有了保险公司,我说有没有政治保险啊,要是有,我的第一个入保。”
三
前些年我去家里看望他时,他与大多数老人相比,只是看上去疲惫些。去年再次相聚,明显感觉已过古稀之年的正隆兄老了许多。交谈中,我发现他的耳朵有些背了,受脑供血不足的影响,记忆也有所减退。他说现在写东西是拼命,不写东西是耗命,一旦上手写了,又得加倍去拼命。他告诉我,过去一天写一万字,现在只能写二千多字。庆幸的是,他的思维依然异常活跃,评点敏感人物和热点问题,语言犀利,见解独到。我问他有何新作,他一下抱出三部书稿:
《向天涯一一解放海南岛纪实》
《大雪飘飘一一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史实》
《多面谢文东》
张正隆眉飞色舞的讲述了这三部书的创作过程和精彩之处,让我仿佛又看到了创作《雪白血红》时的张正隆。
三部手稿都是用炭素笔,一笔不苟写在他家乡本溪市档案馆为他特制的16开“正隆用纸”上。对兄长的手稿我爱不释手,冒昧索要一页收藏。
他侃快地说,“这三部书稿都留了电子版,《向天涯》一书,写了高级将领之间的争执甚至过节,恐后人接受不了,要打官司。另两部手稿你挑一部拿走,留个念想。”
他建议我选《谢文东》。他说这个人物很有意思。最后我选了《大雪飘飘》。我母亲作为东野四纵老兵,参加了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还立过战功。那是一段她生前经常提及,引以为傲的住事。
告别时,我问正隆兄下步还有什么打算?他告诉我,马上着手写两部书:一部《虎师》四野主力39军116师战史;还有一部就是《大将军黄克诚》。
为黄克诚立传是他介入四野战史写作后的夙愿。张正隆说,黄克诚当师长时,就关注全党全军的大事,经常在关键时刻,提出关键性的建议。这在高级干部中很鲜见。是他最早建言中央,抢占东北,并克服千难万险,率新四军三师三万余部队挺进东北。这支部队后来与罗荣桓率领的山东八路军,成为四野,第一批入朝志愿军,乃至解放军的头等主力部队。至于黄大将多次至个人安危于度外,仪义直言,更是有口皆碑。
如果在作家中评选劳动模范,我投张正隆一票。他至今手工写作,基本不用智能手机。通常五点起床,有时三点多就起来了,吃点东西就坐到书桌前。中午睡一会,晚上十一点左右上床,每天两个八小时工作制。有时赶稿几天不下楼。他推辞各种活动,包括免费旅游、疗养和推介活动。过去家务都由老伴闵大姐打理,如今大姐身体大不如前了,这副担子交到女儿手里。女儿辞去教职,一心照顾老俩口,除洗衣做饭,还帮爸爸打印书稿,处理邮件。
我与正隆兄长分居两省,平时谋面很少,我一直视他为师,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次交谈都是一次精神会餐。毋庸讳言,市俗生活是人类的主流生活,可张正隆除了写作和吸烟,别无他好。他沉浸在一个特殊领域,深耕了四十年。他说“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想了,就干这个活了”。张正隆在《战将韩先楚》中写下这样一段话:“天降大任,并天薄厚,能担承者,是为名将”。其实,这句话用到他身上也贴切。尽管他在军中最高军衔只是中校,但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俨然是东北抗联和四野的一员骁将,一直在广袤的黑土地上纵横捭阖,只不过他的武器是笔。
(本文是拙作《张正隆其人其书》节选,写于2024年5月30日)

授权作者简介:陈晓林 坚持业余创作,出版散文集《纸上声》、诗集《心远斋诗摭》等著作六部。《将星之路》获第二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