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场的风情
大场不仅是生产队夏收和秋收的场所,它还具有其他意义。
大场是儿童生涯的调色板。
顶着夏日作业是大人们的事情,孩子们注重的是新奇、热闹和游戏。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前的农村儿童,没有儿童公园去游玩,也没有少年游艺宫去增长见识,没有书店和图书馆可以阅读,也没有大百货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玩具可以购买。活动范围有限,面对的总是那些熟悉的房屋,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熟悉的人。所能进行的游戏也只能是斗鸡(斗膝)、斗三角、甩泥包、丟沙包、跳房等有限的几样,要么以自己的身体为基础,要么就地取材作工具。平时生活单调乏味,一年一度的夏收场上作业环节和结果,当然成为孩子们快乐的来源之一。
光场之后,平时虫钻鸡刨,支离破碎的场面,又光又平,象镜子一样。这在孩子们看来,是那样的新奇。于是脱下鞋子,轻轻地在上面走一下,获取对这新光场面的第一手体验,然后蹦上几蹦,看场面上是否留下痕迹,更有甚者,在上面滚上几滚,翻上几个跟斗,惹得周围一片哄笑。
大马垛扎起来了,对于孩子们来说,就像小山一样。马垛之间留有两人左右的间矩,供人们通过。孩子们在马垛之间窜来窜去,相互追逐着,躲避着,看是否抓得住对方。
转过大场四角,猛地发现了那大水瓮,那时还不明白摆这东西的用途,只是觉得新奇。突地冒出念头,折个麦管伸进水去,兀突突吹出一串串水泡来。其他孩子看样学样,比着谁吹的泡泡多,泡泡大。
麦秆运到场以后,女孩子也动起来了,在麦个子上用剪绞或手掐采集麦管,用来编织麦辫。其法:两根十字交叉,一根回折,形成四支,然后左一,右二,将麦管相互交织,就形成四绞辫,那支快完了,其位置上另压一根。不断进行下去,麦辫越编越长。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制作草帽,或编制草盘或草篮。
碾场了,眼见那麦饼越碾越薄,麦秸发出了亮色,男孩子忍不住就想躺在上面,翻跟斗,体验一把这麦秸褥子的滋味。有大胆的,不顾大人的吆喝,就静静躺在牛拉碾石的路径上,一动不动,直到牛儿快要接近,大人吆喝一声,才猛地站立起来,跑到一边。
对于碾后临时堆积而成的麦秸堆,孩子们也充满了兴趣。猛地冲上去,然后坐下,麦秸光滑,又虚不受力,于是整个人就带着麦秸,象坐滑梯一样滑落下来。累了,顺便靠着麦秸堆一躺,伸个大大的"大"字。
麦秸集子搭成了,是那样的紧密,伸手抓住一把麦秸,大人要费老大的劲,才能扯出来,更不要说小孩子了。几个小子在老远的地方,猛地冲向麦秸集子,双手抓紧,双脚交替上蹬,再换手抓麦秸,一直到登上麦秸集子,然后双臂张开,像磞床一样,不停地跳着,嘴里还喊着:我上来了。
场上作业的那些日子里,大场里大人多起来了,大人忙忙碌碌。孩子们也喜欢扎堆,在白天阴凉或者傍晚时,在未占用的场面上进行集体游戏,比如老鹰捉小鸡。一人当老鹰,其他人排成一行,为首之人张开双臂,充当老母鸡,其他人充当小鸡,用双手抓住前面人的衣服。老鹰左冲右突,企图抓住小鸡,老母鸡则随时左右移动,阻拦扑来的老鹰,后面小鸡们也跟着移动,躲避老鹰的追逐。如此几番,直到老鹰突破封锁,抓到小鸡为止。
夜晚降临,灯光或月色下,男孩子常玩捉迷藏。几个孩子先各找地方,在马垛后或麦秸集子后藏好,然后一个孩子去找。捉人者往往会喊,"藏好了没有?"有孩子不察,答应一声,往往就泄露了藏身的信息。有的则应一声,又另藏地方,还有的把自己藏在麦秸堆里,这就不容易找到了。往往是等了半天,不见捉人者过来,或者捉人者过去半天,不见回来,于是自己跳出来,找上门去,说起自己藏身之处,得意得哈哈大笑。
女孩子们最常见的集体游戏叫丢沙包。几个人围成一圈,一人拿着沙包在外圈转来转去,然后把沙包丟在某人身后,自己则随机站在人圈中。被丟沙包的人则抓起沙包,重复这样的动作,一直进行下去。
夏收结束了,大人们忙于地里其他的活计,大孩子们忙假也结束了。天气也越来越热,场上也就慢慢失去了孩子们的身影。
秋收以后,气温逐渐下降,大场上便又开始出现孩子们的踪迹。这时最常见的活动方式,就是滚铁环和学骑自行车。
大场里滚铁环,最大的好处,就是放得开。滚铁环,可以直行,可以转圈,可以左右盘旋。最能显示技艺的是转圈。圈子越小,技艺越高。几个孩子在一起进行举赛,一是并成一行,同时出发,看谁滚的时间长。二是看谁转的圈子小,圈子越转越小,直到翻倒为止。
学骑自行车,常在秋冬之时。过去自行车少,学骑自行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小孩子初学常要大人或大孩子的扶持,先是学会单腿溜,大人在后面扶着车子,孩子双手抓把,左脚踏在左踏板上,倾着身子,用右脚蹬着地面,向前滑行。越滑越顺利,前行距离越来越长。这时便可以进行第二步套骑了。依然是左脚踏板,向前滑行,同时提起身来,右脚离地,从三角梁之间的空隙穿过去,踏在右踏板上,将转轮不断转动半圈滑行保持平衡,习惯后则两脚前后上下正常转动转轮前进,这个时候就不需要人帮助了。学会了套骑,那就离将脚从梁上跨过或从后面提腿上车,坐着骑行不远了。
冬天是万物萧瑟的季节,孩子们了无情趣,麻雀们常因缺食飞到大场里寻找遗漏的麦粒吃,特别是在雪后。这便是捉麻雀的好时候了。扫开薄薄的雪,将筛子用短棍撑住边缘,下面放些谷粒。短棍上拴一条绳子,人们在远处抓着。麻雀见人远去,便放心飞入筛下啄食,这时拉绳,筛子即倒,将麻雀扣入其内。这个过程不能性急,如果麻雀还在筛下边缘,拉绳即惊飞而去,则一无所获。
抓住的麻雀用泥糊住,放在灶火坑里去烧,泥干雀熟,扒开,毛随泥去,热气腾腾,透出一股香。对于久不见荤腥的孩子们来说,这是难得的美味。
大场是村民生活的调味品。
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乐趣,而大人对于场,自有自己的应用之法,要么进行副业活动,要么进行精神或文化活动,调剂那贫瘠的物质和精神生活。
在我的记忆中,大场上的副业有三种,制砖瓦、晒粉条和制皮绳。
农村盖房需要砖瓦。农村的砖瓦常在大场里制作。
农村的砖瓦分为两种。一种是不需要入窑烧制的大胡基,一种是入窑的小砖瓦。
胡基,本作胡墼,即扁平长方体土坯。农村常用来盘炕,垒墙。两千年前由义渠国胡人传入秦地,故有此名。
打胡基常于春二三月进行,北方天旱少雨,便于在大场上露天晒干。其工具便是石板、石础和木模。石础即带把平面石锤。木模为长方形木框,置于石板上,里面均匀撒上草木灰,以防粘接,用掀铲湿黄土倒入木模,先用脚踩20下,将木框上多余土用脚除刮去,再提按石础4下,将之锤平,复用脚踏四角。然后将木模机关打开,一片胡基便呈现在眼前。然后用手端起胡基,在地上轻礅一下,斜一定角度立着放在地上,两片胡基要间隔一定矩离,以利通风。底排摆好,二层按相反斜角压在第一层上,第三层角度又反之,使下面胡基受力均匀……一共五层,最后在第五层中间立着压五块,确立重心,保持稳定。
打胡基老手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摆的胡基阵就像艺术品,使人望而兴叹。
小砖坯制作类似胡基,也需木模,只是泥软,不需锤打,只用木板刮平而已。
农村制瓦为传统布瓦,其制作最为有趣。黄泥调和,按一定尺寸制成泥方,用一类锯形工具从上刮过,便取一层"泥坯片”,将之包裹在桶瓦模具上,去掉多余的泥料,左手转动模具下转盘,右手用一弧形工具,上下不停地拍打坯泥,并将之抹平,不时沾水磨光表面。然后将桶瓦模具从转盘上提起,放于场上畅晾。因模具桶有三条凸起木棱,将整个桶坯自行分隔成三块瓦坯。提走模具后,待整个瓦坯干了,轻轻一拍,三块瓦坯自行分开。
砖瓦坯入窑后,即可烧制成成品。
小儿喜玩泥,看制瓦师傅制瓦坯轻松娴熟,即惊叹软泥竞有如此高级玩法,能够玩到这个程度,不禁目瞪口呆,站立一旁,经久不去。
因打胡基需锤打,制瓦坯更要沾水拍打,又入窑烧制,形与声颇似男女合体之事,故成人常将二者联系起来,将夫妻同床戏称为半夜"打胡基"或"干窑活"。少时不知此语何谓,成人后颇觉形象。
晒粉条是在二组大场进行的。在秋天红薯成熟之后,先在南边站场院中制作成粉条,然后利用秋日的太阳晾晒。两边支上撑架,搭上横杆,将粉条挂于其上,在大场排成一行行。粉条逐渐发干变硬,远远望去,在阳光下闪着亮色。这是我们肚内空空的孩子们的节日,常逡巡于支架之间,拣落于地上的粉条吃。看粉条的人见了,也不去阻拦。
制皮绳常在六队的场里进行。六队有个魏志刚,是个皮匠,手艺很高,可以制作非常细的皮线。每当他在大场里晒皮子并制作时,我们这些小孩子,便近前去看稀奇。
大场是人们夏夜取凉,冬日取暖的地方。
夏日的晚上,夜色笼罩了整个村庄,热气无所不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知了被什么刺激后的一两声嘶鸣。人们热的不行,便到宽敞、经常刮风的大场去取凉。一家人带着凉席,走到大场上,发现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了。找个地方,落下席子,享受着不时传来的难得的凉风。家人们彼此无话,熟人们偶尔搭几句。有月亮的时候,熟识的孩子们有时还在麦秸集子那里玩个游戏。
夜深了,温度慢慢地降下来了,女人们回屋去了。男人和男孩子留在大场里,一个个进入了梦乡。
冬日里,老人们无事,太阳出来以后,常常坐在麦秸集子南边取暖。麦秸集子阻挡着北边的寒气,南面被太阳晒得暖阳阳地。老人们扯两把麦秸,垫在屁股下,靠着麦秸集子坐下,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彼此说些村巷琐事。时间长了,无话可说,便眯缝着眼睛,似乎见周公去了。
大场是热恋的情人进行交流的地方。农村没有电影院,没有酒店,很难找到幽会的地方。热恋中的人们,家里人出人进,颇不方便。于是在傍晚时,相约出门,到大场里去,躲在幽静的麦秸集子之间,相互依靠着,说些情话。
月亮上来了,夜色朦胧,情到热处,便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一起,干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世世代代都会发生的类似"窑活"的事儿。
大场也是人们看露天电影和耍社火的地方。
过去县文化站秋后常送电影下乡。下午先在大场的树上绑上银白色的屏幕,孩子们纷纷去看热闹,晚上放电影的消息便在村子里传开。常年看不到一两场电影的人们,吃过晚饭,拿着小板凳早早就来了,坐在大场里等候。天黑了,放映员来了,场里已坐了乌泱泱的一大片。打开放映机,胶卷转动着,光柱穿过夜色,逐渐扩散,银幕上便冒出了人物和声音。我每次看着这一切,很是惊奇,这光线是如何化为人物和声音的。
小孩子总是不安定的,遇到不感兴趣的情节,或者内急,便钻出人群,走到银幕另一边无人的地方,却惊奇地发现,银幕这边也是同样的人物和声音……
春节耍社火,要下场子,史家寨村常在大场里进行。芯子、柳木腿们装扮完毕,先在村里转上一圈,汇齐了,便奔大场而去。柳木腿先入场,奔走如风,打开场子。芯子随后入场。
主席台早已搭好,一众人物坐在上面,社火们一一走过,接受检阅。大场上万头攒动。人们最感兴趣的是柳木腿,表演着各种惊人的动作,动作之狂野,常引起惊叹或哄笑之声。
有时人太多了,表演不开,众多的柳木腿便冲将而来,便似万马奔腾,人们拥挤着,急退不已,场子打开了。
现在大场没了,社火也变成了游街社火,表演性难以充分表现出来。于是人们感慨,社火没有以前好看了。
大场发生的这些故事,是集体经济时代的特有产物。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实行承包责任制,以后又逐步实现了机械化和电汽化,上述故事便随着大场的消失而消失了,变为永久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