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剑霜 《诞生》之二
一、悲欣
儿子已然——也突然——长大得像是来自
外星；而妈妈，你的失眠，
你的角膜炎，仍将勒索那过了头的老来瘦：
这样两种瑜伽术令我悲欣交集。而西山，
却不增不减——或许终将要穿过一个
针鼻子——那也只好不问不管。
二、送还
四十年前，妈妈，你当上了女队长。
你不晓得有个诗人叫杜甫。那是
在冷得发抖的腊月，你衣衫单薄，
去公社开了三天会，领回来半斤
猪肉。“除了水分，只有四两。”
多年以后，食材充足，
你才精通了肥肠与红萝卜的绝配，
精通了排骨与干豇豆的混搭，
烹饪出有点偏咸的小公社。而你
不晓得，恰是五味杜甫，
恰是若干个这样的杜甫，把我
带离了你的身旁。你并不懂得杜甫
的倒装句，也不懂得鲁迅的死火。
我和你，还能聊些什么呢？可是，
他们把我带离了——也将把我
送还到——你的身旁，他们的有力
定然诚服于你的无力：妈妈，
让我们再次聊到那半斤猪肉，聊到
当晚，你看着我和姐姐，
两只幼年饿虎，瓜分了四两乌托邦。
三、非李
妈妈，你的老年手机只存有四个电话号码，
而我的智能手机却存有一千四百
八十三个电话号码。我将得到什么？
星星，橘子，橘子里面甜得过分
的一瓣雷管，还是涪江的一网细浪？
我已经缚住了内心的猛虎。妈妈，
多么好，我也不是李长吉。
还能有什么大事？妈妈，
除了今天早点儿回家，
除了陪你打一场笨拙的扑克牌？
四、假牙
母亲斜歪在沙发里睡着了。光线变暗，
客厅无涯。一副假牙在右边扶手上滋生了逃意，
就像大海里的一粒白色帆船。
五、后悔药
今天我就满四十七岁了。多么艰难啊——
终于顿悟了这样一门绝技——
一会儿走路，一会儿驻足，
沉吟于一棵常绿树，或一棵落叶树，
就像沉吟于两棵宝藏。每棵树都经历过
无奇，如今，每棵树都接通了
你的皱纹，你的角膜炎，你的骨质增生，
还有你的大无畏。我掏出手机——
打给一位密友——“哪怕马上就要
开会了，或者，马上就要开船了，
哪怕绕道，你也该去看看快开繁的樱花，
去看看快开败的白玉兰。”妈妈，
每棵树都让我措手不及，妈妈，
如今，
我只沉吟于你的此刻，你的最新的咳嗽。
六、安得
妈妈又在阳台上晒鞋垫。她最近患了
肩袖炎，右臂
下垂，像枯枝接收不了儿女的水份。
唉——安得猛士拽回几秒
妙龄，让她放下水桶，
在两棵桉树下讲出一条比苦瓜
还鲜嫩的歇后语。安得猛士守住
最后几根青丝。小日子不能永恒成
琥珀，只好晋升为奢侈品。
安得猛士把我们的忧心托举为
一颗卫星——
妈妈，你要忍着痛，
正下方就是俄罗斯连着乌克兰。
七、小满
每棵树都在热播鸟儿啁啾，我被青翠吵醒了。
从厨房传来了铝合金与白瓷的耳语。
妈妈呀，我已分不清你是在淘米去沙，
还是在淘沙去米？妈妈呀，我也分不清
何者为盈，何者为亏？近来雨水增多，
籽粒渐熟，南北方温差缩小。我否决了
我的否决权。妈妈呀，
在这个失忆的清晨，我学会了
蛙泳，从床头跳进了波光粼粼的“不圆满”。
八、天涯
妈妈，痛是你的影子，也是你的大海。
我问：睡得还好吗？
你说：我们的两棵绣球，一棵开了
六朵，一棵开了十朵呢。
妈妈，我是一个又尖又硬的岬角，
只剩下了测谎仪和远眺——
你的惊涛骇浪
向我推送了比绣球还安详的晶蓝。
九、立冬
你独坐在小区的一个亭子里，妈妈，像一片
枯叶，剩下了半透明的网状脉。
没人
陪你打扑克。而我，勒紧了缰绳，
驾驶着火星，
沿着一条狼脊般的弧线再次绕飞地球。
十、大雪
妈妈，你仅剩的几颗龋齿发了炎——
正是这种剧痛
导致水杉的纤枝忽而变成了红色，
构树的阔叶忽而变成了褐色，
芦竹的长穗忽而变成了麻灰色。
妈妈，你每天只能睡着两个小时，
体重不足三十八公斤。芦竹、
构树和水杉不过是参加了
一次冬泳，很快将活泼地换上
新款的绿衬衫。妈妈，
那用嫩芽修补不了的是你的龋齿，
那用春风修补不了的是你的龋齿。
胡亮，诗人，作家，学者。出版著编十四种。曾获四川文学奖、袁可嘉诗歌奖、建安文学奖、任洪渊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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