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外公:一个乡间人的生死
文/秦贞迪
早些时候,外公曾是村子里的地主,祖上虽没有丰富的家产,但也并不是抢来的土地,而是父辈们一分分积攒下来的,所以土地在老一辈人的心中分量也是很重的,大都认为土地和钱财是等价的,是救命的东西。
我那时候还小,没觉得外公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都是要按时交税,早出晚归的下地劳作,也就只有在农忙的时候,外公才舍得花钱雇佣人耕种。因为地多张嘴吃饭的人也多,所以收成不好的时候,也要为下一顿饭忧愁,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富足。
听母亲说,外公是啃过树皮的,迫于生活会的手艺也很多,削木头、修车、盖房、造锄头,我最喜欢的他的折纸。外公不舍得用商铺卖的折纸,就把卷烟用的纸一张张捋好放到床铺下压整齐,过几天再拿出来用,上面还飘着淡淡的烟草香。那个时候的外公没有手机,也没有人教他,可外公的手是会魔法的,一张张纸都能在他手上变出花样来,变成小狗、青蛙、茶壶、古塔,常常让我这个小孩兴奋的大叫。
因为常常下地干活的原因,外公的手粗糙,爬满了老茧,但他手里每一张纸的折痕都是漂漂亮亮的,利落极了,反倒不像是他磋磨又辛劳的一生。有时外公得空了教我折纸,反倒是我常常坐不住,还总是随意发挥折的乱七八糟,他也并不生气,最常做的就是用那双会魔法的手帮我收拾烂摊子。我用过的纸经常缺边少角,母亲看了就经常打趣我,说又饿得偷偷吃纸了,我不以为意,没了耐心就撒娇缠着外公折一堆,然后全都打包去和小伙伴炫耀。
没过多久,新中国成立,外公的地主生涯也就此结束,变成了普通人,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也算是不悲不喜。可能是手艺好的缘故,之前家家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外公帮忙,修车子,打农具甚至是盖房子,外公一向来者不拒,常常是忙完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半夜还要打着灯帮村里人修东西。外公的规矩是不收钱的,毕竟在那个多灾多难的时代,人都要拼命的活下去,相互帮衬着总归是活得容易点。不过每当忙完一阵,几乎家家都要请外公吃些家常便饭,聊表谢意,外公不好拒绝,也就常常带着我这个小孩添些热闹,我在每家都吃的很开心。要过好多年后,才会发现那种一大家子人围桌吃饭、一堂哄嚷的场面,有多么让人难舍,也正是那些艰难困厄之中造就的情意才让外公在土改时没被暴力对待,也算和气的分出去了大田,留下了一块小田。
土改结束后外公似乎格外精神,我想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对于一个大半辈子都在为土地不停操劳的人来说,当新世纪的光芒照到他身上时,每天都是新鲜又陌生的。别人笑他傻,他不以为然,一本正经的和别人讲道理,在他看来,新中国的开辟总有一部分人要流血,比起那些倒在黎明前,还来不及见到新世界太阳的人来说,这样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没了地的外公显而易见的轻松了很多,但日子长久了他也觉得好没意思,指望着我去陪他逗趣,于是每次放假母亲便把我送去外公那儿小住一段时间,而我常常还要带着那拖沓未完成的作业。外公算是知识分子,受过一些老式教育,常用的字都认识,写的也很工整。于是,儿时的语文作业皆是出自外公笔下,我愧疚的不行,外公却乐在其中。在那个小小的作业里,外公写孤雁,也写残阳;写落魄潦倒的乞丐,也写丰功伟绩的英雄;写宽广悠长的天空,也写不为人知的土坡;写短暂与不朽的生命,也写起伏与莫测的命运,小时候读不懂外公的字,现在想起来,大约里面还藏着一个微微有些美丽的梦,一个热爱着一切文字的自由灵魂。
高三那年,我面临着人生中真正重大而又艰难的一次考试,它的淘汰率极高,学校、父母以及尚未成熟的自己都在为它严阵以待。外公常给我写信,用那种黄色的信封装好,让母亲转交给我,信里有时候是讲一些趣事,说说家常,有时候是摘抄一些句子激励我,时不时还会夹带几片压制好的树叶。可能极少有人能理解那种微妙的感觉,当我紧绷着一根弦,快要淹死在那茫茫题海之中时,那封信总会及时的出现,修复心中那些微不可见的破碎,亦或是困顿迷茫之中令我振作,令我发光,于我而言那薄薄的信封就是意义,它让枯燥乏味的时间里不断有回声。
高考那天,外公的信里写的是“一山放出一山拦,又恍若越过高山,一步一重天”,我反反复复的看着这句话,眼前起雾,心脏跳个不停,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而今细细想来,正是外公一封又一封的信让我这个差生走上了本不属于我的本科之路,以至于旧事重提,依旧有种潸然泪下的感动。
就在我吃力而缓慢的推开人生的另一个大门时,外公的生命之门却缓缓关上了。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外公开始频繁的生病。他总说牙痛,最严重的时候吃药也不甚管用,外公买了风油精滴在牙上,再难受就只能拿头撞墙,等到外婆告诉我们的时候大抵已经难以挽回了。外公被强制着做了全身的检查,医院最后给出的结果是淋巴癌,这三个字一次又一次钝钝的捶在心上,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不知道怎么走路,怎么说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如同块垒,让人喘不上气来。即便明白这世间的苦难难以消弭,但我的外公,温厚纯良,熬过了那个艰难岁月,见到了新世纪的太阳,即便不能自然地老去,也不应该遭受这样的折磨。
母亲告诉我,人老了就像雨中灯,风中烛,生死离别自然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情。我能感受到外公微微燃烧着的生命,脸上也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可每当一个人的时候,悲与喜的消长总是会不平衡,心头暗暗升起是对死亡的恐惧。
后来外公病情恶化,常常是上一次化疗结束还没多久,还没得到喘息的机会,就要紧急开始下一次化疗,癌症和治疗癌症这两件事争先恐后的磨损着外公,而我只能看着视频那头的外公越来越干瘪,从说不清话到不能说话,最后毫无生气的躺在白色的床上,我惊觉死亡的凶险,遍体生凉,迫切的希望、祈祷癌症的消散,渐渐地不能冷静。有许多夜晚,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我总是在想,生命的逝去究竟有何意义?可这种问题光想想就让人心有戚戚,更何况我所接触的只是生命的局部,我告诫自己不要执拗去找寻答案,有时候矛盾越深,痛苦愈盛,但有时候也会觉得,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最后那张黑白照片摆在桌子上,象征着外公生命的结束,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一个画面,一个在秋风中踽踽独行的老人,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最后跌坐在长路的尽头,忽忽悠悠的离开人间,只留下一个柳木棺椁。那时候,我已然分不清,涌上心头的,究竟是一种无法用泪水倾泄的悲伤,还是一种脱离苦海登上彼岸的庆幸呢?
外公去世后,我时常沉默,疯狂的搜寻关于他的每一点痕迹,翻箱倒柜的找出他用过的笔,看过的书,写过的字,仔细、认真的揣摩,感受他的存在,遗留于世的那些东西好像成为了我逆转时间、想念外公的甬道。后来母亲总说我的文章同外公的下笔风格极其相似,大多沉重,带着旧物件的味道,要我写些轻快的文章,我却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我的每一次提笔,都是偷偷怀念。
文字断断续续的写出,我看着这字,就像是突然回到了七八年前,我坐在院子里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光很浅又很深,而外公坐在一旁,认认真真的写着。
终于,寂静的夜里,钟敲十二响,我又一次结束了关于你的回忆,下一次想起你,可能会哭,也可能会笑吧。
作者简介:
秦贞迪,女,籍贯山东济宁,现就读于济宁医学院,2024年开始写作,热爱一切风格的文字,世界越热闹,我就越平静,希望能一直坚持下去,发表作品有短篇散文《缓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