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山不会忘记
——父辈们和“邵大娘”的那些往事（十五）
王玉华
193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二哥王光钿要王光明一起去陪一个章丘的客人吃饭。到了饭庄一看，原来是常到布庄采购丝绸的商世浩先生。
商先生为人爽快豁达，仨人尽兴而饮，耳热酒酣之际，便议论起了韩复榘为丝厂工人主持公道、推行国货、严厉戒毒、戒赌等热门话题。商先生看看周围没有其他客人，就说起了韩复榘的一些往事。
商先生说:“ 周村丝织工人去政府请愿、状告丝厂厂主，受到韩复榘支持的消息在社会上传扬开来之前，在我们章丘民间早就有了“韩主席为民作主，山东来了青天大老爷”的说法。”
韩复榘是河北霸县人，最早跟着冯玉祥吃粮当兵，一步步晋升到冯玉祥的“十三太保”之一。
1929年中原大战，阎锡山、李宗仁、冯玉祥联合倒蒋，韩复榘背叛冯玉祥，投奔蒋介石，蒋介石大获全胜。
蒋介石为了拢拢韩复榘，经常派宋美龄给他些小恩小惠。宋美龄宴请韩复榘吃饭时，还常常称赞韩复榘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面对蒋夫人的夸奖，韩复榘自然暗暗得意。
中原大战韩复榘弃冯投蒋立了大功，他本来希望蒋介石让他继续主政河南，可没想到蒋委员长大恩大德，又让他当上了山东省政府的主席。
山东可比河南富庶多了，韩复榘想，只要自己把山东经营好了，他在南京政府那里才会有更大的发言权。但是，由于韩复榘两次背叛冯玉祥，蒋介石对他并不放心，就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叫蒋伯诚的人专门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为了博取一个好名声，1930年9月，韩复榘上任不久就亲自审理了一桩轰动省内外的大案。
商先生说：关于省主席韩复榘，最轰动、流传最广的应该是“三寡妇拦车告状、韩青天为民惩凶”的故事。
商先生说，案子发生在韩复榘刚上任省主席不久的章丘县，案情涉及到地方开明绅士与土豪当权者之间的利益争斗，也有上层人物利用案件相互攻讦和权利争夺，还涉及到中共早期地方领导人郭恒祥被害的事。
章丘县第一个共产党员郭恒祥
案情复杂、人物众多、利益相互纠缠不断，所以，案件审理成了社会各界高度关注的焦点。 也被称为“民国山东第一案”。
清朝末年，章丘县南部锦屏山区的埠村人口稠密，交通发达，是埠村区（章丘八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这里地下富藏煤田。埠村李、郭、黄、刘等大姓人家都是靠煤吃煤，率先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份人。
早在1909年，埠村地主李盈昌就在村南开办了李家花园煤矿，每天纯利达四百两白银，不几年就成了埠村的首富。
李盈昌膝下七子，二子李延煜自幼聪明过人，读书过目成诵，年纪轻轻中了举人。
1928年，李延煜登上了章丘县保安团副团长、埠村区区长、义务团团长的宝座，成为锦屏山区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军阀混战时期，土匪蜂起、民不聊生。李延煜组织义务团和红枪会看家护院，击溃了前来抢劫的匪帮张鸣九部。又靠关系拉拢退役的烟台镇守使朱泮藻，调停了奉系军阀和革命军在锦屏山区的一场血战。百姓背后议论：“若不是李家二爷出面，我们这些小民早已成了枪下鬼。”
李延煜声望和欲望日盖膨胀，开始私设公堂，开办兵工厂，集军、政、法大权于一身，并不把县衙放在眼里。
埠村刘、黄两家大姓自然也不示弱，靠开矿和创办酒厂也加入到先富起来的行列。但与李延煜不同的是，这两姓人家致富不作恶，后代多从事文教公益工作，在当地教育界威望颇高。
黄家大公子黄福田在省立一中读书时参加了“五四”运动，毕业后在家乡广泛宣传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并同本区其他教师结盟，广泛传播反封建、打土豪、争取平等自由的进步思想，此举自然对李延煜等封建顽固势力产生不利影响，加之农村家族姻亲利益关系复杂，在埠村逐渐形成了以李延煜和黄福田为代表的两个派系，两派之间势不两立，争斗不断。
郭恒祥（1894—1929年）是埠村一户贫穷人家的孩子。早年随家兄去青岛做工期间，经邓恩铭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多次组织参加胶济铁路工人的罢工、游行活动，是山东省早期工运领袖之一。1924年2月7日，被当选为全国铁路总工会副委员长。 1927年秋，省委指示郭恒祥回乡开展农民运动。回埠村后，郭恒祥以“货郎”身份为掩护，开始发展党员和发动农民暴动。
第二年春天，郭恒祥在埠村西村成立贫民协会，号召农民“打土豪，分田地，”着手组织农民武装，推行一切权力归农会，与区、镇衙门相对抗，引起了李延煜高度警觉。
是年秋，黄福田等为了对付李延煜，积极支持郭恒祥的贫民协会，主动参与写标语、发传单，办夜校活动，为“打土豪、分田地”大造声势。
受此影响，不少村庄相继成立贫民协会，喊出了“打倒土豪、人人平等”的口号，整个埠村区的农民运动顿时呈现烈火烹油之势。西王黑村、三德范村、南明村、滴水泉村的贫民会长把李延煜比做“锦屏王”、“南霸天”，公开高喊“坚决打倒李延煜”的口号。
面对农民运动损害自己的切身利益，李延煜决定杀鸡儆猴，派人把四个村的会长一一除掉。
李延煜的杀人暴行虽然引起章丘官府震动，但慑于李延煜家族势力，县府太爷惟恐殃及自身，兄好装聋作哑。黄、刘两家见李延煜连杀数人，官府都不管不问，遂联合郭恒祥的贫民协会，于年底组织了近千人的示威游行。
李延煜怕事情闹大，决计除掉郭恒祥，使黄福田等一群书生群龙无首，便命令义务团副团长张福来暗杀郭恒祥。
一天，郭恒祥正与中共章丘特委的同志研究农民暴动事宜，忽然接到李延煜的请柬，说请郭赴区公所有要事相商。特委的同志认为李延煜不怀好意，劝郭拒绝，郭恒祥则估计李延煜目前还不敢对他下手，执意坚持前去赴约。
半小时不到，三清观方向传来两声枪响。特委和黄福田等赶到时，郭恒祥已倒在血泊里。
李延煜一不作二不休，杀掉郭恒祥后，索兴砸掉了贫民协会。埠村地区一时腥风血雨，阴森恐怖，为保存势力，章丘特委只好转移他处。
李延煜下一个目标自然是带头闹事的黄福田、刘岱东等人。黄、刘知道处境危险，便凭借自己的声望和社会关系，希望通过法律渠道保护自己。
1930年春，黄、刘正式到省政府起诉。李延煜得到消息后找到旧友朱泮藻面请山东督军陈调元疏通。黄、刘也找至交山东省教育厅长何思源帮忙伸冤。
何思源有南京政府做靠山，素有山东“学阀”之称。陈调元想以和事佬的身份，劝说李、黄双方摒弃前嫌，撤状和解。怎奈双方仇深似海，不肯和解。 1930年6月石友三任山东省主席时。黄福田再呈诉状，但还没来得及开庭，石友三就奉命调走。
1930年9月，韩复榘主政山东。黄福田又找何思源商量上诉。何思源提醒黄福田：“韩复榘为人刚愎自用，性情彪悍。然此人素慕宋代包拯“包青天”为人。以前主政河南时曾修过“包公祠”，常效以躬身断案为快，更喜他人称呼自己为“韩青天”。黄福田又将这些情况告诉了刘岱东，二人决计一边具状上诉；一边按排郭恒祥妻子刘氏持血衣携子女赴济南省府找韩复榘“拦车喊冤。”按排妥当后，二人避难出走济南。
黄福田持状上府问计于何思源。何说：“韩主席上任伊始，百事待举，恐一时无暇问案。即便他一时冲动受理此案，他毕竟也是一介武夫，不谙法律，祸福难卜，还是先过高等法院这一关为好。”黄福田言听计从，即到山东省高等法院投诉。
省高院法官接状后不禁愕然，前不久刚接到李延煜状告黄福田等袒庇“共匪”进行赤化宣传的诉状。双方互诉、互为原告，必有蹊跷。派人暗查内情后，方知诉讼双方均有来头，便把此案搁置起来。
黄福田久久不见法院动静，便商定让被害家属去省政府“拦车喊冤”。于是，他们找来郭恒祥的妻子刘氏、被害贫协会长妻子周氏和朱氏，教她们如何喊冤、如何哭诉、如何喊“韩青天”……三寡妇同仇敌忾，依计而行。
1930年10月的一天，乘天空细雨蒙蒙，黄福田吩咐三寡妇进城喊冤。之前，黄已通过何思源疏通礼送省政府秘书长张绍堂。张乃韩复榘心腹，又与何交好，黄、何、张三人议定，由张绍堂一手安排“拦车喊冤”场面。
上午九时许，韩复榘在张绍堂陪同下，乘车游览城区。轿车刚一出门，只见三个蓬头垢面、泪流满腮的乡下妇女，拖儿带女跑到马路中间，冲着韩的专车疾声高喊：“韩青天韩大老爷，我等有冤，请替民妇做主啊！”一面喊，一面放声大哭。
韩复榘急命司机停车。他刚走出车门。三寡妇就跪在面前高举血衣、磕头不止，引来许多路人围观。
韩复榘拉起刘氏，问其籍贯姓氏，为何喊冤。刘氏一一哭诉。在一旁的张绍堂趁机对韩复榘说：“这三个寡妇怪可怜的。”于是，韩复榘一挥手：“先回去，我给你们做主就是了。”
三寡妇回到黄福田在济南的公馆，把拦车经过一说，大家都很高兴。黄对刘说：“何厅长说，韩复榘办案喜欢速审速决，当务之急是抓紧上呈细状。刘岱东连夜挥笔，列举了李延煜十大罪状。第二天一早，状子上呈韩复榘手中。中午，黄福田接到传票，同刘岱东和刘氏一起走进省政府。韩复榘端坐大堂之上，先是询问郭恒祥妻子刘氏，又详细问审黄福田等人，已知案情大概，于是，命令火速传李延煜到案。
办案人员火速回报：李延煜已去向不明。韩复榘大怒，通知手枪旅派一队人马，直奔章丘埠村，务必将李延煜缉拿归案。
原来，李延煜逃避案子的主要原因是为了戒烟。
韩复榘主政山东，把禁止鸦片烟列为第一要政。他非常痛恨嗜毒者，规定：第一次吸毒，臂上刺字，勒令戒绝；再犯若查出臂上有字，即处以死刑。若系贩毒，无论初犯再犯一律枪决。缘此，李延煜害怕在公堂上烟瘾发作，决定先找个地方戒毒后，再到案应付。所以，他才秘密潜藏在宋上庄亲家宋锦来府上，闭门戒毒。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向韩的手枪旅告密。手枪旅第二天拂晓包围了宋上庄。此时，李延煜烟嗜尚未戒绝，不能到堂，只好恳求亲家宋锦来出面应付。
宋乃清末举人，张宗昌督鲁时曾两次参加省“乡老”会议，谙熟官场利弊。面对手枪旅士兵闯临，宋举人神色自若地质问：“诸位大清早光临寒府，不知有何要事？”
手枪旅首领说明来意，宋举人说：“宋某乃一乡儒，一向乐道守法。虽说与李延煜系姻亲，但，是他自己在案，莫说他没来，就是来了，我斗胆也不敢窝藏。”手枪旅不听他的话，欲进宅搜查。宋举人正色道：“你们一定要搜查也可以，不过咱得有个说法，如搜出李延煜，我甘领窝藏之罪，要是搜不出来呢？我宋某人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羊。”
手枪旅的首领素闻宋举人大名，听宋这么一说，便喝令士兵赶回埠村，捉走了李延煜长子李家阶。
昔日门庭若市的李府，此时已是冷冷清清。李延煜的四子李家平安置好家人，便去宋举人家中找父亲商量应对之策。
1930年农历9月12日，韩复榘上堂问案。
按惯例，韩复榘每星期三、六下午升堂问案。这天下午三点多钟，执法队把李家阶同其他犯人押至省二堂前面的大院子里。少许，韩复榘从二堂后走出来，站在二堂中央，左边是军法处王法官，右边是李处长，周围站满了执法队全副武装的士兵。
当军法官喊到李家阶的名字时，韩复榘只问他一句：“你父亲来了没有？”
李跪地磕头道：“小人家父尚未到堂，请青天大老爷开恩，再宽限几日。”
韩复榘不再问什么，执法队便把李家阶拖倒，打了四十军棍。
毕竟李延煜背后的朱泮藻起了作用，对李延煜一案，韩复榘打算罚款了事。但李家因款额甚大，一时难以筹齐，又因李延煜不甘心败诉，准备对簿公堂，故韩复榘每次过审，总是问王军法官李延煜来了没有？罚款缴了没有？随之，李家阶也总是被拖倒在地，挨上一顿军棍。
数日后，李家阶棍伤溃腐化脓，天天处处在昏迷之中，不久身亡狱中。
1931年初，李延煜戒烟已见成效，决定赴公堂反诉。
李家平为确保父亲胜诉，不惜典卖田产，持重金赴济南找朱泮藻计议。朱泮藻得了银子，便找陈调元向韩复榘通融。
李延煜到案后，韩复榘亲自坐堂审案。大堂之上，韩复榘喝问：“李延煜，你好大胆，为何两传不到？”
李延煜跪地磕头，申辩道：“小民旧有嗜毒恶习，遵主席令发誓戒掉，至今方才见效。两传不到，实忤主席，小民罪该万死，乞求主席恩典。”
按韩复榘的性格，此时一挥手就会拉出去枪毙了。但因有陈调元事先通融，韩复榘又惦记李家的银子，便只打了几军棍监禁了事。借此机会，李家平又重金四处活动有了结果。韩复榘应付几次堂审后，便借口公务繁忙，无暇理讼，委托高等法院处理。
黄福田、刘岱东等人眼见胜诉在握，见此变故，无计应对。李家平那边却一面变卖家产贿赂法院，一面高薪聘请高级律师为其辩护。堂上，李延煜口若悬河，背状如流，官司渐渐占了上风。 不久，山东高院宣判：黄福田、刘岱东包揽讼状，聚众控告乡绅，蛊惑民心，袒庇“共匪”，声言要扣押原告。黄福田、刘岱东被迫潜往他乡避难。
李延煜恢复自由后，李家平寻找黄、刘二人不见，立即派人四处捕捉。但只捉到贫民协会成员刘培举、胡朴斋二人。李延煜父子把刘培举、胡朴斋吊在三清观门外大路旁的一棵大槐树上，边打边审。
黄福田和刘岱东听说刘、胡二人遭受酷刑，立即返回济南，直接找何思源、张绍堂问计。在黄福田再三苦求下，张绍堂表示愿尽力帮忙。碰巧此时电话铃声响起。张绍堂去接电话，何思源乘机告诉黄福田，叫拦车喊冤的人再面跪韩主席喊冤。说：“韩的脾气是只要投其所好，他必施其所求。此案是他亲自审问，并答应为民妇伸冤，同时也是他命手枪旅去章丘捉拿李延煜归案，并将李氏父子下狱。”
说到这里，张已打完电话回归原座，示意何讲下去。何思源接着说：“事已至此，没有真凭实据，就断定郭恒祥等人为共党，推翻原判，这其中必有原委。我想，韩主席绝不会出尔反尔做自毁声誉的事。”张绍棠听后，心领神会，当晚面见了韩复榘。
张绍堂是韩复榘的心腹，又身居要职，军政大事，韩多赖其谋。韩复榘听了张绍堂对案件的见解，虽心中颇有嘀咕，最终还是听了张绍堂的意见。
第二天上午，韩复榘传令重审李延煜一案。这次公审，原告黄福田、刘岱东和三寡妇，被告李延煜，双方律师均在公堂。堂上，韩复榘听了三寡妇的哭诉，根据黄、刘所具状词，逐条严审。
面对原告的起诉，李延煜又口若悬河一一辩驳。“区团长之职乃县长所委，设枪剿匪是为了保一方平安，征收田赋税款系国家所需，何以言霸？至于枪杀郭恒祥等人，缘于他们聚众滋事，张贴标语传单，公开宣传赤化，为“共匪”张目，除之何罪？”
针对李延煜的巧言令色，刘岱东以事实和法律为依据，逐一回驳。特别提出1928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倡导“三民主义”救国，况且“耕者有其田”乃中山先生之主张，“打倒土豪劣绅”也是北伐口号之一，吾辈与郭恒祥对此竭诚拥护，积极宣传，难道这就是为“共匪”张目？至于说郭恒祥通“共匪”，证据何在？
未等律师对辩，早已等的不耐烦的韩复榘，猛击八仙桌，大声斥责：“大胆李延煜，证据不确定你就擅自杀人，罪当偿命；在你罪证确凿之后，非但不反省深咎，反而唆使儿子上省大行贿赂，回乡之后又仗势捉拿原告，施以酷刑，实属国法难容。”说罢，一挥手下堂去了。
执法官见状，立即宣判李延煜死刑，缓期执行。不久，李延煜便病死狱中。
这场官司历时三年，涉及数百人。为打赢这场官司，黄、李两家大财主也早已倾家荡产。但韩复榘破例两审此案，轰动了省内外，时人咸称为“山东第一民案。”自此，韩复榘“韩青天”名扬齐鲁。但民间评说最多的是“半文半武半野蛮，半风半雨半青天。”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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