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曾经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把我问住啦。我迟迟疑疑回答不出。人很复杂,就像川剧变脸那样,随时都可能变成另外的模样,我琢磨不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多年后的此刻,我想我找到了答案,我是个爱做梦的人,从前,现在,还有将来,只要我还能喘气,便会做梦不止。
不过,走过大半辈子,我的梦都很专一,那就是关于文学的梦。在我眼中,它瑰丽无比。我不是迷信的人,却始终觉得文学是我的宿命,它如同一颗种子埋在我的胚胎之中,随我一同降生于世,伺机茁壮生长。
识字之后,我便对一切印了字的东西生出模糊的、懵懂的兴趣,愿意与之亲近,就连糊在墙上的报纸也会凑拢去,从前至后,由后到前,反复辨读,遇上被戳了孔洞的地方,特别觉得可惜和遗憾,便自行想像,用自以为合适的字词、语句将它衔接通顺。这也许是我写作最初的开始。
有一天,我的梦突然爆发了,变得那么清晰、强烈,再也无法阻挡。那会,跨进高中校门没多久,正是青春年华,有个同学崇拜巴金,给他写了一封信,竟然收到他的回信,同学高兴得跳了起来。我没丁点夸张,是真的跳了,这是那个年龄阶段兴奋和激动时最真实的表现。他狂喜的模样有如闪电击中我,我的心脏刹那成了一台失去控制的电机,突突搐动,作家太了不起了,竟能让人如此痴狂,我也要成为巴金那样的人,被人敬仰,被人铭记。
当作家,对那时的农村孩子来说,确实像是在做梦,比梦见捞起水中的月亮更虚幻。可人无志向如蝼蚁,我义无反顾开启了逐梦之旅。
当时的高中学校,条件艰苦,寝室里床都没有,摊张草席在地上,再铺上被褥,就成了床,挤挤挨挨一溜排过去,能铺出十多张床,好家伙,对面还有一排,一间不太宽的房子足足睡了二三十号人。寝室每天都吵吵闹闹,但我总能躲到角落里安静地看书。我一周回家一趟,背米、带菜,菜多是腌坛子里的豇豆、萝卜干之类,放点油,装在大大的罐头瓶中,压得紧紧的。我每餐搛一夹下饭,确保能吃到周末。立夏后,气温升高,罐头瓶里时不时长出灰白的霉丝,我也舍不得扔,只拨掉表面那层起霉的菜,依旧吃得香喷喷,多亏捧在手中的小说也很下饭。父母盼着我发狠念书,考上大学,做出息人,我也想改变命运。可很惭愧,我辜负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父母的失望可想而知。我深知落榜的根由在哪,因为痴迷小说,没把时间和精力全部花在学习上,自然考不上大学。事已至此,悔破天都不能重新来过,我更坚定了走文学道路的梦想,想着不管起点有多低,只要竭尽全力努力,在文学上一定会有结果。父亲吼我,你清白点行不行,一双泥脚巴子,还想当作家,白日做梦!
可我偏偏是个爱做梦的人。
不管是蹚着泥水在农田里插秧,还是后来背着出诊箱奔走在山间的小道上,当村支书带领乡亲们挖水渠抗旱,这梦都如同一团火,在我胸膛哔剥燃烧,炙热又明亮。在它的指引下,哪怕逮着半点功夫,我都会坐下来,看书,思考,再写字,孜孜不倦,我的努力在当时的环境中,是十分惹眼的另类,许多人在背后议论我,甚至笑话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从来都不在意投射过来的异样的眼光。
我把那些青涩的、稚嫩的文字一篇篇投了出去,梦想它们变成铅字,梦想我的名字被它们附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飞出华山村,飞出吉庆镇,飞出新化县……结局可想而知。迄今为止,我还收着厚厚一沓退稿信。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与退稿信对峙的日子,我对文学的信心丝毫没有减少,反而增加,有愈挫愈勇的势头,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我就是有这个心气,本没有路的地方偏要走出路来,不达目的不收兵。我成天都在捉摸,怎样才能提升写作水平,写出人家看得上的文字。我非常感激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没有它们就没有今天的我,也让我早早明白,成功没有捷径可走,只能一点一点熬。
作家传记一度是我最爱读的书。我反复揣摩书中每一个字,用心领悟每位作家想要传达给读者的想法,他们走过的路就是我要走的路啊。我勇敢地给黄起衰(已故)、曾祥彪写信,他们都是中国作协会员,前者曾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社长,后者也是从新化走出去的一级作家,他们经见事多,是我学习的榜样。我觉得我对文学的爱同他们对文学的爱一样热烈,我们是平等的。前辈们亲手给我写回信,鼓励我好好写,功夫不负苦心人,总有一天,会收获回报的。他们的话有如熠熠星光照耀我的梦,也温暖地呵护我的梦。
得知湖南省作家协会招收学员,我赶紧报名。等待录取通知的那段日子,我的紧张与焦虑无法言说,生怕自己不够资格去往心中的圣地。别人眼中是我运气好,但我知道,是梦日夜抽打我,鞭策我,不断积累,不断精进,我才得以被看见,阿里巴巴的洞穴才向我徐徐打开大门,洞里没有金币珠宝,只有广袤的文学海洋,无边无际。我一头扎了进去。
学习归来,我愈加笃定,梦想的漫漫征途已经迈出了一小步,只要不停下手中的笔,只要任何东西都多想一厘米,我就能看到一个别样的世界。那段时间,我婉拒了好些在外人眼中颇为难得的机会,人们简直匪夷所思,说我傻到家了,阳关大道不走,偏要瞎折腾。我淡然笑笑,觉得这一生不能轻言放弃,前方似乎总有承诺在等我,希望我能完成某个夙愿。现在回头思量,哪是什么承诺啊,那是心里的牵挂、责任、梦想在召唤我,要执着到底。
有时,我也困惑,迷茫,自己要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呢?是不是再等一会,它就来了?甚至,我还时常跑出门外,看它是否来了。答案终归是失落。它究竟是什么?我其实也说不清楚。文学梦就是这么神秘有趣,吸引我,诱惑我,一步一步走近她。
渐渐地,我的坚守、倔强赢得了尊重与关注,还有关心和帮助,在师友们的推荐下,我果真走出了新化,来到长沙。乡里伢子进城,我两手空空,但也不畏惧,我对文学怀揣满腔热忱,它将令我战无不胜。在长沙,我遇见了姜贻斌老师。他之于我,是师长,也是挚友,他的大作我篇篇拜读,深感折服,我成了他的小跟班,他到哪,我跟到哪。他也不吝赐教,带着我长见识,不时给我指点迷津,分享创作经验,我从他那,淘到不少写作本事。当然,还有很多别的师友。即使如今,我已回到新化,省作协和姜老师仍惦记着我,不时邀我看稿子,约我一起用劲,让我时时记得文学。
说起长沙,不能不说我在《芙蓉》当编辑的那些日月。《芙蓉》给我提供了更高的平台,我在全国各地组稿,得以结识不少优秀的老师,曹乃谦,聂鑫森……他们笔力深厚,真诚谦逊,我从他们身上获得的教益太多太多。在《芙蓉》的历练大大打开我的眼界和格局,我对文学的思索有了自己的主张,对生活的理解更全面包容,创作也取得可喜进步,在国内的纯文学刊物上发表了数量可观的作品。我若不爱做梦,又怎么可能拥有这么一段弥足珍贵的人生经历?
三年前,我突发脑梗,躺在病床上话都说不出一句囫囵的,大脑支配不了身体的感觉令人恐惧,倘若就此堕入黑暗,我又如何是好?幸亏我自始至终都记得我的梦,我的梦想还远远没能实现,比如手头的几部长篇,它们还在等着我赋予完整鲜活的生命,我又怎能弃它们于不顾?几乎每时每刻,我都在脑中用力拼凑被血栓切成碎片的梦,直到它点点滴滴靠拢汇聚,随血液顺畅地流淌于全身。我的梦拯救了我。我挺过来了。
康复期间,朋友建议我申报文学创作一级职称,起初我还犹豫,不知微薄的成绩能不能当起这个分外神圣的称号,也不知病弱的身体能否撑住繁复的申报程序。后来我想,为什么要妄自菲薄呢?我跬步走来,一个成绩接一个成绩取得,每个成绩都是砖石,垒起砖石就有说服力了。我得试一试,付出了那么多,理应得到回报了。如果评上了,对身陷困顿的我将更有意义,能让我发现自身存在的价值,振奋心神,再次出发,在长期坚持的文学创作道路上,不断改进与优化。
拖着病体,我颤颤巍巍准备文字材料,在迷雾蒙蒙的脑袋中搜索一个又一个字;翻找收藏的发表作品原刊,复印、装订成册;高一脚矮一脚,趔趔趄趄一趟一趟往返于长沙--新化……没有亲历的人难以想像,对一个坏死了无数脑细胞的人来说,这有多么艰辛。在这里,要诚挚感谢所有帮衬我的,支持我的师友,没有他们伸出援手,我的梦也许仍将只是一个梦。有他们在,我终于得偿所愿。在网上查到那张葱绿生机的证书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没有挥霍时间,我没有虚度生命。
患病后,我一改往日懒散的坏毛病,变得勤快起来,每天都散步,既去外边,也在家里,客厅走到卧室,卧室走到书房,书房再走到另一间卧室,好在家里足够宽敞,不会绕得头晕。我常常转身回望自己留下的脚印,有弯曲,有停顿,也有重叠,我依稀感觉它们好似我梦想的轨迹,说不清的玄妙,也充满智慧。循着它们,我能明显察觉力气在体内一点点涨起来,感觉梦又如同牵牛花的藤须一丝一丝朝前延伸,它毫不束缚于狭窄的物理空间,必将有万千的姿态呈现。
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哪怕垂垂老朽,都要继续做梦,做永不言败的文学梦,她撑起了我的前半生,有她,往后的每段生命仍将有期待,仍值得期待;我也想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你现在是否优秀,心中都要有一个梦想,再如石头般扎实沉入进去,耐心等待,顽强忍耐,总有一天,你会发觉自己多么幸运,有梦随行,人生华美。
作者简介:李健,男,1969年1月生,湖南新化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