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漪情缘落定,四维校园暂时平静下来。平静只看池塘表面,深处,谁知道是什么景象?此际,蓝天绿水之下,更精彩的男女之情正在岁月的江滨溅起水花。主角不单是学生了,还有老师。谁也没想到“三年之痒”垮塌连老师也攀扯进来!历史因由就更难说清楚了,总而言之,“突围”该是师生共同的困境应对。毕竟年轻老师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同时代人,老师们心思更细腻,承受的荒谬恐怕比学生还要锥心,因而更不平,更渴望“突围”。

此中人语,江岸解得
虬髯老师三十多岁,上海人,戴宽边眼镜,生活整饬,跟课堂里这帮知青的随性、邋遢完全不相容。虬髯的寝室一尘不染,生活用具考究,颔下永远刮得泛青,穿着得体,白皙挺拔风度翩翩。虬髯不爱竞技体育,从不到篮球场、足球场,偶尔看见他在单、双杠上翻腾,在江边跑步,身形如同雕塑般矫健。虬髯讲写作,于文章优劣眼光独到,很有见地,声音磁性,抑扬顿挫,不乏犀利,很吸引人。虬髯人很友善,不摆架子,却难以走近,下课后便不认得人了,与学生关系若即若离。虬髯已婚,太太与他同学,华东师大中文系,大学定情,浩劫中一起分配到四维地区中学任教。四维师专组建,虬髯应聘到学校,太太没有同来,还留在中学。这就是当时了解到的虬髯老师全部情况。后来又听说虬髯出身文艺世家,父亲是沪上京剧大师,戏剧研究所工作,著作等身,他是有家学渊源的。但1978年虬髯已经磨炼得平易近人,一点看不出来骄傲了。那时大多数老师和学生们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轻易不会有交集,下课后各奔东西,不见最好,最好不见。老师们自高身份,只管学业,一般不过问学生,管你牛打死马马打死牛,那是辅导员的事。
红拂30岁了,浩劫前高中毕业。她来自江城歌舞团,舞蹈演员。报到那天,红拂一身明亮,肤白貌美,高挑丰满,身姿轻盈,杏眼含春,看不出实际年龄,动静之间成熟女子韵律天成,抱本书也像仕女拈花,十分出众,吸引了众多四维目光。有人开始悄悄打听:她是谁?哪个班的?学生还是老师?但从第二天起,人们就再见到的红拂就已经韵味全无。红拂小心地把自己藏起来,从此低调,她是演员,知道怎样在聚光灯下掩盖自己。她从此不再化妆,素面朝天,寻常女装不长不短、不艳不俗不土气,根本看不到身腰曲线,她将自己完全混同在那班大龄已婚女生中了。 怎么看她都不过就是那年月一个超龄城市女大学生的样子,略带憔悴。上学、放学路上,红拂低眉阖目,不动声色,见人微笑颔首而已,她不参加文娱、体育活动,绝不做出头露面的事。她的生活极为规律,寝室、教室、食堂,落霞中与寝室女生到青青河边散步,早自习她第一个开门,晚自习她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钥匙就在她兜里。她永远抱着书本,她说从前书读得太少,现在要补上去。只有眉宇间一段淡淡幽怨遮掩不住,让人一见伫足再见倾心,在四维书院大化流行的天宇下没人动心才怪。问题在年龄,她比适婚年龄的男同学都大,那帮寡公子色胆寻常不会为她起意,暗中关注她的另有其人。红拂全心全意投入到学习中,对其它事情毫无兴趣。她是老高中学历,明明知识储备高于那班老初中生,可她总是表现得求知若渴,见到每个同学都不耻下问,虚心求教,也不知她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知道。这样的红拂全然无趣,一学年结束,她差不多真要淡出同学视野了。与蝴蝶般翩翩飞舞的绿漪形成鲜明对比,绿漪未婚,青春洋溢,校园生活本就该她的。红拂呢?总觉得红拂也不至于如此低调,她仿佛有意识在躲避着什么——也许正是红拂有意的遮掩才吸引了虬髯的特别注意罢,“讽乎?,吾恐不免于劝矣。”虬髯是过来人,对男女之思有自己的心得,看得比学生要深,这是猜测。红拂刻意遮掩的还有她舞蹈演员的身份,她从不提这茬,有人听到风声问她她也坚决否认,只说有过业余爱好。

月亮田寥廓江天
到第二学年,红拂的锋芒终于藏不住了。一是因为考试成绩。连续两学期期末考试揭榜,红拂几乎科科第一。须知本班博学多才、勤奋用功的学子大有人在,最高分进校的何停更是才名冠全校。关键是何停兄同样心无旁骛一心向学,全天窝在教室里,晚自习也是最后离开的一位。平时总是看见红拂向何停请教,结果怎么会这样?唯一解释得通的是何停杂学太多,开卷有益,太喜欢辅导小女生,而红拂是全副精力对付教材。二是因为学校文工团筹备成立了,征召有文艺才能的学生。学校有红拂的入学档案,她瞒不过去。直到这时红拂的歌舞团演员身份才曝光。不久,同学们第一次看到了舞台上的红拂风采。站到聚光灯下,红拂不自已地打开了自己,展示骨子里的风采,亭亭玉立,腰若风摆柳,动如风行水,一顾一盼眉目传情,娇羞万种,她的本来面目原来是这样!平时都被她怀抱的书本压瘪了。红拂成了文工团当然的台柱子,舞蹈、话剧、歌舞剧,统统都是她担纲,连请来的地区歌舞团导演都对她的表演功底赞不绝口。她成了忙绿的人,指导一干舞台小白,从台步、声腔、动作、表情、姿态到利用舞台灯光。红拂变得年轻、生气勃勃,笑意不绝。不久,由她领舞的小舞剧《弈秋》斩获首届四川省大学生文艺汇演一等奖。一时间,红拂名声大噪。身边竟然有如此高光的同学,全校同学大大吸了一口凉气,本班同学自然是打了鸡血一般兴奋,“红拂,我们班的。”
但本班的骄傲很快就泄了气。红拂的丈夫带着他们的女儿到学校来了。那人是江城文艺界名流,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的女儿五岁年级,梳着丸子头,玲珑可爱。红拂的丈夫到学校探亲,连校领导都亲自出面接待,与本班同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估计除了目空一切的何停兄,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发酸。本班同学立刻就清醒过来,红拂首先应当属于她的丈夫她的家庭,那几天他们一家在四维校园里的身影成了最靓丽的风景,所有人都暗里喝采,真是俊秀人物,金童玉女不妄传!仰慕者众。同学有些灰心。但转眼看见其他校友投过来的艳羡眼光,显得红拂本班的眼界、身价也高了,一荣俱荣,大家转而又荣光起来。
但红拂没有沉浸其中,汇演过后她又抱起了书本,再难看到踪影。红拂眉宇间的哀怨越来越盛,各种传言开始流行。说名流行为不端,说红拂放假回校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青瘀。同学怒了,谁也不能辱我师姐,敢打我们心中的红桃皇后!摩拳擦掌准备杀向江城问罪。然而红拂不露声色,心如止水,继续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对身边一切不闻不问。当事人如此,同学们的激情渐渐也消磨殆尽。凭心而论,读书,红拂中人智慧,红拂的勤奋则超群。闻鸡即起,熄灯才回寝室,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没有第二人做得到。红拂唯教科书是问,她能把每个字嚼碎吞下,她哪里是在读书?简直就是在向书蠹寄情!全不惜红颜易老辜负青春。就连何停兄也瞠目结舌了,书还可以这样读?三年一贯,红拂的笔记记得最全,红拂最虚心,红拂问学最勤,红拂最让老师满意。比起她来,那几个整天囫囵吞枣在球场酒馆厮混高喊60分万岁的二百五最讨老师嫌。逢期末考试,二百五们焦头烂额,哀求红拂借笔记看,看老师都说过什么话。红拂考试几乎科科第一,年年如此。一来二去大家也就惯了,反正,一个拿青春赌成绩的人谁与争锋?高分低能罢。好成绩没有让红拂更可爱,红拂渐渐变得可悯。

玉人何处教吹箫
最后一学年校园有了风声,饶舌者传出小道消息:红拂与虬髯老师好上了。老先生们眼里有了阴霾,这事——使君有妇罗敷有夫,摇头叹气:“孽缘”。消息传到同学耳里却大为高兴,红拂原来还是有血气的!就该这样,好!对老先生们的话同学们嗤之以鼻,只觉好笑。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解除束缚可不只是学生的事情。学生们乐意见到任何人的离经叛道,为之欢呼雀跃,何况他们热爱虬髯老师。随后又有消息传出,虬髯的婚姻并不幸福,夫妻分居多年,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同学们更又大大松了口气,更理解虬髯老师了。虬髯与红拂年龄之差甚至没超过“三年之痒”,有什么不合适的?时代结出恶之花,怎能责之个人?
很快传言就不再是传言,红拂与虬髯老师渐露形迹。按说郎才女貌,虬髯非名流可比,移干柴近烈火应当蓬勃才是。红拂却仍然能没事一样淡然,依然抱本在校园慢慢行走,依然用功在教室,依然保持考试科科第一。这有点难以理解,有点不祥之兆的味道。这期间红拂离婚了,证明了金童玉女一点不可靠赖夫艳妇才各得其所长治久安。名流托人把丸子头女儿送到学校来了。小可怜儿立刻成了全班的宝贝,侍奉得像公主——这女儿现在已经成人,听说家在锦官城。
流言之下红拂和虬髯反而坦然了,不再刻意掩藏形迹,不久就落入本班同学眼中。无非是四维校园特有的瓜田李下,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滚滚长江东逝水,蛙声悠远,诗情画意,点染春山。事情可以坐实了,便没人再关注,同学间也不再谈论。校方的态度更让人高兴,曾经有传闻学校要按师德处理虬髯老师,同学都义愤填膺准备有所行动了,结果太平无事,雨过天青。红拂的笑声多了,虬髯老师更加神采奕奕,文章分析得头头是道。
毕业以后我到重庆,红拂谢绝留校回了江城再无消息。直到有一天我在解放碑公交车上看见人丛中走着虬髯,我翻窗跳下汽车拦下老师请到心心咖啡馆小坐,虬髯才一吐苦闷:红拂毕业不久,虬髯也离了婚赶到江城。哪知红拂无端变卦,没有理由,就是死活不从虬髯。虬髯孤衾冷枕一年,万般无奈之下答应父亲离开伤心地调回上海。虬髯的父亲本是沪上戏剧泰斗,十年动乱被打倒,随着浩劫结束,京剧作为国剧复苏,虬髯的父亲立刻被起用,受到百般尊崇。老人家提出希望独子回到身边奉养,政府没有理由拒绝。
我听完一头雾水,明明男欢女爱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听来却是红拂偏要选择劳燕分飞。难道说红拂对悲剧、对眼泪的钟情超过了情人?我就只有这样理解了。女人啊谁说得清她?虬髯老师临别嘱我遇见红拂时为他一明心曲,我唯唯,我哪里配?后来听说红拂在江城本校缔结了一段姻缘,再后来听说红拂又离婚了并且成为江城最红的初中老师。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了,她不再跟任何同学联络。直到去年她从北京赶来参加同学会,神情安宁宛若当年,自告嫁了中国科学院一位老科学家,甚相得,丈夫很疼她,丈夫的女儿在美国也疼她,要接他们到美国去度晚年。今年她没有来参加同学会,我打电话找到她,她讲普通话:在北京老年大学听课呢,说不回来了,两口子正办签证要到欧洲旅游。

不见伊人
从那以后就彻底断了红拂的音讯,电话再也打不通,她又有意屏蔽了自己。回忆初次在四维校园见到她就已经是这样了,红拂一生宿命,似乎总有话题跟随她,她总在逃避。转而一想:红拂红颜薄命,老境终于好了,念天地之悠悠人生固亦有此。祝福红拂罢!至今仍然想着她,记得抱本蹀躞在江岸的红桃皇后。
虬髯回到上海后也彻底失了音问,他与红拂的感情可有余绪?不得而知。只是我们没有忘记,聚会时也提到。近日从阿林处得到消息:红拂还在,已经失智,坠入了无边迷茫。闻言我心中一恸,红拂终于彻底屏蔽了这个她害怕的社会,社会再也无法伤害她了。红桃皇后的故事,最终唯余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