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又紧了起来。各生产队都在清理,每户饲养鸡鸭三只以上为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除;自留地里凡是长得比大集体好的苗稼,都要砍掉。抢在生产队完成栽苕秧任务之前,有个夜里偷偷在自留地栽红苕秧的人被游寨示众,敲几声大锣,高喊两句,悔过警示:“人人莫学我,半夜偷栽苕!”“人人莫学我,半夜偷栽苕!”
有的农户培育的准备卖的白菜秧被铲除。幸好我和父亲有点防备,将泥土装在几只撮箕里下白菜种,高高地放置在吊脚木楼外拐弯的瓦檐上,从外面看不到,能晒着阳光,眼看着白菜秧长出小叶片,一天天长大,一棵长到有三张汤勺大的叶片了。
一个逢场天早晨,下着濛濛小雨,我和父亲将白菜秧拔出,用稻草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用柴背篓装上。吃过早饭,我背上白菜秧,去茨岩塘市场卖。
从我家到茨岩塘,得翻过高高的木古崖。快上到崖口时,我上小学毕业那年的班主任游老师从后面追上了我。我让老师走前面,老师坚持要我走前面。
即将下坡,天下着小雨。去卖白菜秧,有点不好意思。我将寮叶壳雨具盖在背篓上遮住白菜秧,以免老师看到我背篓里的东西,头发被雨淋湿了也不在乎。
同游老师边走边说。我5岁上学,在游老师的班上是年龄最小的。我家离学校八里,上学经常迟到。迟到了,老师会批评,放学后留下讲道理。游老师批评道:“你自以为年龄小,你5岁上学,我4岁半就上学了!”怕挨老师训,有时干脆不上学了。有一天,刮着风,下大雨,游老师到我家家访,老师戴一顶晴雨棕帽,全身衣服都淋湿了。那形象几十年后仍然屹立在我眼前……
游老师当年带的毕业班只有三人考上初中,我是一个。学校流传老师的一句话:我带的学生,不行的很行,很行的不行。我们徒步50里到红岩溪上初中。有一次回家路途,见到一位小学同班同学在供销社当营业员,他是没考上初中的,这会儿没怎么有顾客,他没有跟我们打招呼。还有一位同学,戴着一顶棉帽,帽顶烧了两个洞,一个帽耳朵上翻,一个帽耳朵下垂,总是手拿一小铁锤,在这个课桌上敲一下,在那个课桌上敲一下,调皮捣蛋,学习很差,后来是学习经典著作讲用团成员,到处传经送宝。过了几年,又一位没有考上初中的同班同学当了几年兵回来,在公社广播站工作,推荐选拔时没有见到他,他上了一所中专学校,毕业留校做行政工作,两年后调到共青团委,是很有前途的青年干部。我们三个考上初中的同学,上到初二,学业中止,全国性集体失学,都回到生产队当了泥腿子农民。这些,应了老师那句话:不行的很行,很行的不行。
以上这些,想到,说到,未来得及说完,市场到了。我同老师道别后,选定一个适当位置,摆上白菜秧。连路下雨,挺好的一个移栽菜秧的天,渐渐放晴,变成万里无云。白菜秧摆了好一阵,无人问津。
茨岩塘集镇离我家25里。红色茨岩塘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是中共湘鄂川黔省委员会、湘鄂川黔省革命委员会驻地,任弼时、贺龙等领导人在这里领导指挥革命斗争。我们山区乡间市场历来每五天逢场,各场镇轮流赶场。非常时期,为了打击“投机倒把”赶转转场到处做买卖,将各场镇集中统一在一个日子赶场,改为每十天逢场。改变了传统,实行了几个月,看到群众生活确实不便,改为每七天统一逢场。我家距离最近的市场是公社所在地茅坪15里,距离茨岩塘25里,到县城45里,距离红岩溪50里,没有车马,徒步挑背东西赶场,很不方便。
我那天摆的白菜秧每把5分钱,只卖掉两把,再也没有人问津。
茨岩塘市场小,赶场人不太多,中午稍过,人渐渐稀少,随即就要散场。没有人买白菜秧了,我很沮丧,悄悄将大半背篓白菜秧倾倒在小巷角落。
翻过高山崖口,走了这么远的路,只卖掉两小把白菜秧,得到一角钱,别说耽误一个工日,不够到饭铺打中伙吃一碗面条。肚子有些饿,我去买面条,先买一块小小竹片,再用小竹片换面条。营业员不卖给我,说是每碗面条1角5分钱并2两粮票。我说,我们茅坪可买2角钱一碗的,5分钱抵2两粮票。她说,必须要有2两粮票。
没辙了,干站着,呆呆的,回忆不起当时的脸色眼神。过了好一会儿,一位好心人给我换了2两粮票,我才买到一块小竹片。
不少人挤在灶台旁等候。下面条的师傅刚捞出一批面条,大锅里加了几瓢凉水,盖上锅盖,等水开。他一屁股坐在灶台上,拿出一张小纸片,将小纸片斜着对折了一下,慢条斯理地从烟荷包拿出烟叶末,装在小纸片里,卷成一个喇叭筒,划一根火柴,点燃,吧嗒吸两口,吐出烟雾。往大锅里放进几大把挂面,盖上锅盖,再吸,完全没有顾及等得焦急的人们,反正不管天干地奓坼,他的每月几十块钱少不得,工资没有跟绩效挂钩。
卖面条师傅嘴上叼着喇叭筒卷烟,将酱油、醋、葱花、辣椒油、胡椒粉等点到每个面汤碗里。担心他的烟卷灰掉落到面条碗里。他用爪篱捞面条,一份又一份。交上小竹片,好不容易从人丛中抢到一碗面条,解决了饥肠辘辘。
回家的路途,一路想着,我这么差的绩效,怎么向父亲交代呢?想起上一次,我挑几十斤腌大头菜到红岩溪卖,只卖出很少几份。挑去又挑回,往返百里,走得十分疲乏。
头一年和父亲一起种的烟叶,卖出的比较好一些。种烟叶很麻烦,每过五六天就得施肥,先是点洗澡水,然后以水兑猪粪,再后来上大粪,由淡到浓。掐掉顶尖,让大叶片长厚实。层层叶片腋窝的新芽长出很快,每四五天打一次芽,满身沾满烟叶油。待烟叶长成龟背斑,割下烟叶,少半个茎块连着两张叶,挂在房檐口竹篙上晒,早晨推出,晚上收进,每过几天分别闷、窝、发汗、收汗,再晒。这些都还好说,力气去了又有来的,不省心,不烦扰。最担心的是干部见到后的那眼神,那话:你们家没有人吸烟,种烟叶……
以后的管制会松一些还是紧一些?想着下一年种点什么卖,得弄几个买煤油买盐的钱呢。
作者简介:杨盛龙,湘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报、《散文》《中华散文》《美文》《中国散文家》等发表作品两千多篇,《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1949~1999》《中国散文大系》《读者》等选载,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杨柳依依》《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二十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专节专题评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