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焦武琛凭诬告轻下退招令
谷关林胜选拔反成捣鬼人
几乎所有人都想不到,好不容易刚被地区工商局和人事局特招为正式干部的谷关林,又会被人勒令清退。
与谷关林几乎同时调入工商局的几个人,在得知谷关林被地区特批招录后,多数人向他投去羡慕和赞佩的目光,甚至有的还当面表示祝贺。但是,也有人似乎嗅出了什么味道,提醒他防备庞小六再去告状。
谷关林虽有梦想成真的喜悦,但在好心人提醒后,未敢忘乎所以,抓紧办理了粮食(享受城镇居民平价粮供应待遇)和户口(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关系。
在谷关林被招录为国家干部后的一周之内,县委、县政府和地区工商局三家争着要他。
县委办打的是“亲情”牌。主管资料工作的副主任华惠聪派资料组组长高振怀直接去工商局找谷关林做工作。高振怀动情地说:“华主任让我过来见见你。俺们知道,你是地区工商局给转的,人家要是要你,咱没法儿,如果能留到县里,就来咱县委办,咱这儿有好几个都是山老乡儿,嫑去别处。”
县政府来的是“硬门儿”。常务副县长姜三群在县长办公会上,就拟调谷关林到政府办给大家通了气,并委派办公室主管资料的副主任邵树桥去找工商局局长商调。
工商局局长罗志恒是个“直筒子”、“犟脾气”,一听邵树桥说是来商调谷关林的,立时就火了,满脸恼怒,一口回绝:“调不成!”
邵树桥以往只是听说罗志恒的脾气比较暴躁,但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他没想到罗志恒的火着得这么快,而且一上场就堵得这么死,回绝得这么斩钉截铁。
罗志恒火气未消地说:“俺们好不容易办成了,恁这个要、那个要啊,哼!”
邵树桥说:“这可是县长办公会上定了的……”
罗志恒一听邵树桥这话是以上压下,让他屈服,更火了,没等邵树桥把话说完,就赌气说:“这样儿吧,恁把我这个局长拿了吧!拿了我局长,关林恁随便调。”
邵树桥这个人,也不是没有个性的人,再加上他今天等于是手持县长的令牌来的,一听罗志恒这话,紧跟着就将了一句:“你这意思是,只要你在这儿当局长,就谁也甭想调关林?”
罗志恒虽然脾气暴躁,但他在关键时刻并不莽撞,毕竟是公社书记出身,在官场历练了多年。他知道邵树桥这话是给他挖了个坑,他不能往里跳,因而没有言语。
邵树桥见罗志恒不吭声,就继续将:“那我可按你的原话向姜县长汇报了昂?”
“汇报吧!”罗志恒半点儿也不含糊,直接把话顶了上去,没说出口的话是,“你甭用这大话来压我!”
邵树桥看这架势,知道已谈不拢,说声“那就这样吧”,起身就离开了罗志恒的办公室。
罗志恒也不客气,动就没动,还差点儿说出“不送”。
邵树桥很不愉快地回到县政府后,借着气头,向姜三群做了汇报。姜三群说:“你还去找他,就说我说唻,他这局长不拿,谷关林也得调。”
邵树桥心情不好,没有马上再去找罗志恒。可就是这“没有马上”的工夫,在邵树桥离开不多会儿,罗志恒又接到地区工商局人秘科冯科长的电话,跟他商量调谷关林到地区局的事。
罗志恒尽管脾气赖,但脑瓜子转得却比较快。虽然邵树桥和冯科长两个人都是要调谷关林,但他接冯科长的电话跟接待邵树桥的口气和表情明显不一样。他知道谷关林的事是地区里给办的,他没法顶,也顶不住,与其磨磨叽叽,不如痛痛快快。他不但没有顶,还给冯科长出主意说:“要调就尽快调。虽然俺们不愿意放,但是咱地区局里说调,我不能顶。刚才,县政府来人商调谷关林,听说县委也想要……”
罗志恒把话说到这儿,冯科长完全听明白了,没等罗志恒再往下说,就说道:“好好好!我马上给领导汇报,抓紧调。”说完,就给罗志恒道谢,结束了通话。
罗志恒为什么一个“顶”一个“放”?其实,他并没有预先想好,而是根据事态发展随机而变的。他对县政府要调的“顶”,是本然的,是他不同意放这一情感的自然流露和真实表达。他对地区局的“放”,是跟县政府要调联系在一起的,是权衡利弊后做出的自以为明智的妥协。他除了知道事儿是地区局办的不好意思顶之外,还考虑到了在顶了县政府之后该怎么收场的问题。他想,如果县政府真要硬调怎么办?自己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死、那么硬,最后大话白吹,让别人怎么看?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现在好了,地区局要调,你县政府调不成了吧!我这大话不是白吹的吧!全系统干部职工知道我连县政府也敢顶,那我这局长不就好当了吗?罗志恒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他根据一连串的事,对最终结果有了个基本判断,他知道他顶不住上级要调谷关林。
然而,多数人不会料到,这世间的事,有时候跟伏天一样,瞬息巨变。
谷关林的办公室与局机关的大办公室相邻,平时在大办公室负责接听电话的内勤,与谷关林形成了一种默契,她若有事临时离开,不用每次都打招呼,只要知道谷关林在,她就可以放心地去;而谷关林呢,若听到隔壁的来电在响过三声后无人接听,他会立即过去代为接听。
这天,谷关林听到隔壁有来电铃响且无人接听,他马上起身去接,话筒里传出一个外地口音特别浓重、他已听出是谁的人的声音:“我是县委焦武琛,请你们罗局长接电话。”
“好,您稍等,我马上去叫。”谷关林礼貌地应答了一声,便一溜小跑把罗志恒叫来。他看到罗志恒已拿起话柄,并且知道是领导间的对话,应该回避。他正要离开,刚走出门,就听到罗志恒在电话里问道:“你是说谷关林招干的事嗷?”谷关林心里“咯噔”一下,也不顾及该不该旁听了,就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了门口。他听到罗志恒又说:“那是地区里通过补考招录的……好……好,那我过去一下吧!”谷关林一听这话,便急忙离开,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谷关林忐忑不安地在他办公室焦候一个多小时后,罗志恒从县委回来告诉他:“你这事儿,焦书记让退哩!我给他解释,他也不听。”罗志恒还学着焦武琛当时说话的声调、表情和动作——歪着脑袋,抻着脖子,虎着脸,戳着手:“你不退?你不退?”
谷关林闻之犹如五雷轰顶,一脸无奈,满脑茫然。
他知道,焦武琛对干部队伍中存在的歪门邪道等不正之风极其反感,曾几次在大会上严厉申饬。不只是有劣迹的干部,几乎是所有干部因此都惧怕他。谷关林能够想象的到,罗志恒肯定是试图或已经开口向焦武琛解释,但一看焦武琛不愿听,他也就不敢再说话了。关林还知道,为他的事,罗局长已经够费心的了,不能再期求人家什么了,免得让焦武琛对人家有不好的看法。
谷关林是个凡事先替别人考虑的人。此时此刻的他,对别人可以有一万个理解,而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排遣不了深藏于内心的悲伤、迷茫和无助。
每到一个关键节点,痛苦的往事总会浮现在他眼前。自从七年前幼稚地放弃了高考,在此之后的两年内又未能醒悟,等到第三个年头才迟悟方醒的他,没想到为时已晚,上天已开始施行罚诫,一个个令他难以接受而又不得不接受的悲情事件接踵而至,横亘在面前,左阻右挡。想如今,自己在不符合招干条件的情况下,有幸被地区人事局和工商局特招,却又遭县委书记勒令清退,实在是让他苦不堪言,悲悯万端。
每当这时候,谷关林就想起早逝的父亲,不禁泪流满面,涕注如串。
在哭爹喊娘无济于事之后,他开始思考怎么办。他决定还去求助县委副书记刘三强。谷关林见了刘三强,刚开口要述说这件事,刘三强就说:“不用说了孩子,我都知道了!”接着又说:“孩子,你还年轻,有些话我不方便给你说。这个事儿,我……不能再说话了!”谷关林虽然年轻,但他看出了刘三强的无奈,也理解他的无奈。
谷关林又去求助常务副县长姜三群。一见姜三群,谷关林就说:“姜县长,我这事儿,您能给焦书记说说呗?”姜三群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关林,你想想,县委书记表了态,谁还能去说哎!”谷关林只得怏怏而归。
回去之后,谷关林就想,连刘三强、姜三群都无能为力,那真是再找不上可以帮助的人了。“干脆,我直接去找焦武琛。”刚有这想法,他就自我否决了:“不行,咱是个小毛兵,人家是堂堂的县委书记,甭说能不能见到人,就是能见到,人家不听你说怎么办?”于是,他决定给焦武琛写封信。
焦书记:
您好!我叫谷关林,在我县工商局工作。我想占用您几分钟时间,把我被招干的情况向您做一简要汇报。
工商系统这次招干明确规定,入围的条件是“1980年底以前参加工商工作并连续至今的”。尽管我在工商局从商业局分列出来之前就在商业局工作,可视为“1980年底以前参加工商工作”,但由于去年才从商业局调入工商局,不符合“连续至今”的规定,所以,在公示上报到地区工商局说有人告发不符合条件被刷下来之后,我并没有怨言。后来是地区工商局发现我有文字写作特长,在省给指标内补录缺额的时候,把我列入补录对象、并经考试合格后被补录的。在整个过程中,我既没有请客,也没有送礼,没有走任何歪门邪道,何况我也无客可请,无礼相送。在当今社会中,更没人肯为我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开后门、走后门,就这样把我被招干视为不正之风的产物而加以清退,有失公道,我接受不了。
请焦书记明察!
草民 谷关林
1984年x月x日
信写好后,谷关林就装入信封,贴上邮票,立即发了出去。
几天后,罗志恒告诉谷关林,他又被焦武琛召去说他的事。
“怎么回事?”谷关林焦切地问。
“焦书记说,‘这个事儿,该退不退你负责任,退错了你也负责任’。”
“哎!”谷关林猛然一喜,说:“我看焦书记是婉转往回拿他说过的话哩!”
罗志恒以疑惑的目光看了看谷关林,好像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想听他进一步说下去。
谷关林接着说:“当官儿的……哦不,当领导的,说话比较策略。他还坚持让你退吧,他在看过我的信以后,肯定觉得有些冤枉;直接说让你别退了吧,他又没亲自调查核实情况,担心我说的万一不是实际情况,所以……”
罗志恒说:“我看焦书记不是这意思,还是让退哩!”
谷关林无言。他想,既然罗局长不这样理解,自己也不便让人家非去蹚这浑水了。
在这之后,谷关林又找接二连三告发他的庞小六谈了一次话。谷关林说:“咱们之所以想法调入工商局,这高调谁也不用唱,目的都是为了能被招为干部,你的迫切心情我能理解,可是,老兄,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你把我告下去,你能图到什么?你能闹成吗?如果这个指标不是带帽下来的,那咱们相互争个头破血流也值,问题是不是啊!人家是带帽给我的,不是我闹不成你就有可能闹成,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哩!咱俩是有仇啊还是有恨哎?所以,我想请你再去给焦书记说说,撤撤火。”
谷关林在向庞小六讲这番话的时候,庞小六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偶尔微微点一下头。谷关林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或能猜想得到,庞小六不大可能再去找焦武琛给挽回这件事,他或者是不愿,或者是不敢。“不愿”,是他思想没有真通;“不敢”,是他在焦武琛那里没有勇气面对前后不一的言行。他会一条道走到黑,几乎不能抱有任何希望。
随后,一件“怪事”在方兴县就发生了。
通常,下边发生违纪违规的事,不论是否有人告发,上级一旦发现,会严令查处。这可以说叫“上纠下”。而谷关林这件事,正相反,是“逆行”——“下纠上”。
源头起于庞小六诬告,又恰巧遇上自视包公、并不以为是草菅人命的县委书记焦武琛,在自己没有调查、也没有责令下级调查的情况下,草率而武断地勒令清退。接着,又赶上与其他多数干部一样惧怕焦武琛而不敢犯颜的罗志恒,主观上并不情愿、而客观上却非常积极地以工商局的名义,向人事局递交了清退申请。人事局呢,一听说是县委书记让清退的,便不寒而栗,并不知道焦武琛的认识已发生变化,就把工商局的申请改以人事局的名义,上报到了地区人事局。到了地区人事局,情况才有所变化,人家不认为招录谷关林是错的,因而迟迟不批。然而,经不住县里边一个劲儿地催促,在拖了几个月之后,最终还是发文批准了清退。
接着,方兴县人事局专门发出“关于清退录用干部谷关林的通知”,令公安、粮食部门注销其原按招录干部所办理的有关待遇。这是谷关林平生第一次专享红头文件。
这件“怪事”的发生,不知有多少人听说后唏嘘不已:典型的冤假错案!
有道是:自比包公坐大堂,实则钓誉粉名帮。阴藏左右逢源术,哪管冤民痛遭伤。
谷关林梦寐以求的事,就这样得而复失,他心甘吗?他有可奈何吗?他是从此一蹶不振、自暴自弃,还是如何?请看下章。
《脚印》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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