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伞历险记
(李景超)

我当过16年伞兵。跳伞的事一辈子也忘不了。
伞兵的第一关,是地面训练。所谓地面训练,主要就是在地面上练习空中跳伞的离机和着陆动作。这种训练,异常艰苦。头一天下来,几乎每个人的腿都肿了。天天围着自造的土飞机和两米多高的平台爬上跳下,腿疼得实在难熬!扶着墙才能坐下去,靠人拉一把才能站起来;走路时腿不听指挥,下坡得侧着身子小心翼翼。记得新兵张光民的母亲来部队后问儿子:“你为啥走路时腿翘不正?”光民怕老人心里难受,灵机一动,边拐着腿走路边说:“这是专门学的,不这样走还不行呢!跳伞时您老人家用‘望眼镜’(老人把望远镜叫‘望眼镜’)看着,我就这样安安全全地走出飞机。”老人连连点头:“噢,噢,这样走路是专门学的。”
练习平台,要求两腿并紧,着陆时膝盖、脚尖和脚跟三点不开。可我的腿偏偏不争气,疼得厉害,还没接触地面就哆嗦开了。班长鲁同胜想了个“自鸣得意”的妙法,用草绳把我双腿从上到下缠了又缠,死死的捆在一起。然后让全班看着,正儿八经地下命令:“跳!”我用尽力气并紧双腿,决心不再出洋相。但刚一着地,就听“嘭”地一声,绳断了,腿开了,战友们笑得前俯后仰,有的直喊肚子疼。
训练中有不少新兵哭鼻子。遇到这种情况,老兵就来打气:“说相声的嘴,空降兵的腿!”“想跳伞不?想,就得把腿劲练出来!”接着就现身说法,来几个标准的示范动作。我的一位副班长是武功人,姓程名炳坤,高个、黄脸、剑眉、大眼,是个真正的“陕西愣娃”。一次,他忽然心血来潮,从二楼的阳台上一跃而下,“嗵”的一声站在水泥路上,纹丝不动,使我们这些“软面条”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在自己腿里面长上两根钢筋。

1973年5月,经过两个多月的磨砺,我们终于完成了地面训练任务。正当首次空中跳伞日益临近的时候,129团的陕西兴平老乡范有德在跳伞中失事。降落伞未打开,他从800米高空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掉了下来。噩耗传开,无疑给新兵们蒙上了一层阴影。记得上特殊情况处置课时,有一个新兵问指导员钟道明:“离机后主伞不开怎么办?”“立即打开备份伞。”钟不假思索地回答。“打不开怎么办?”新兵把心底最担心的话说了出来,这可难住了伞训教员出身的指导员。他沉思片刻说:“那就喊毛主席万岁!”于是,“喊毛主席万岁”就成了我们新兵开玩笑时的口头禅。
1973年5月中旬,祖国的中原大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领导为我们选择了一个好天气进行首次跳伞。
“虎气必腾上,河汉湛虚明”。翘首蓝天,我们跃跃欲试。凭着年轻人的血气之勇,我们在郑州机场登上了“运-5”飞机。一进机舱,我们就高唱《空降兵战歌》:“战歌如雷,马达怒吼,英勇的空降兵飞向敌后。钢刀闪金光,满腔怒火仇,为祖国为人民,英勇顽强去战斗……”歌声与马达声交织在一起。边唱歌,我们边尽情欣赏美丽如画的祖国大地。从舷窗向下望去,但见黄河滔滔,丘陵起伏,铁路笔直,禾田葱绿,一时间豪情满怀,胸中充溢着“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英雄气概。
突然,“嘀、嘀”的铃声不断,黄灯连续闪烁,跳伞前十秒钟的准备时间到了。这时,机上静得出奇。我们赶紧放下折叠椅,十二分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做着规定动作。此时,排在第八名的我,猫着腰,前弓后箭,站在机门右侧,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瞪大眼睛,非要看看战友们怎样离开飞机不可。
“忠不忠,一秒钟!”
随着“嘀——”的一声长鸣,绿灯连续闪烁,大个子班长鲁同胜第一个冲出机门,在强大气流的作用下,忽地一个向左转,眨眼间向大地坠去。后面的也一个个头顶前面的屁股,毫不犹豫地冲向机门。不知是只顾看别人忘了自己,还是一瞬间的慌张,出机门时,我左脚踩空,一头栽了出去,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只有5秒钟),只听得“啪”的一声,仿佛有人把我向上提住。睁眼一看,才知道伞开了。伞开后,我腿挂在伞绳上,头朝下吊着。不行!这样下去非蹾了锤子不可!我赶紧拉住伞绳放下腿,才坐在了背带上。这下好了,优哉游哉,飘飘然,简直成了活神仙。环顾四周,伞花朵朵;耳听八方,笑语阵阵。我真想让伞停在空中,不下去了。可是,800米高度,从离机到着陆仅有两分半钟,转眼间快到了地面。我按照要领,迅速调整为顺风方向,并紧双腿与地面成45度,以每秒6-7米(接近于百米跑)的合成速度,向地面冲去。“嗵”的一声,没站稳爬在了地上。
成功了!连个汗毛也没有擦掉。我和战友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时,几个老兵过来祝贺:“你们新兵是‘离机睡一觉,伞开吓一跳;空中哈哈笑,着陆摔一跤’。体会到了没有?”……
因为当过伞兵的缘故,常常有人问我:跳伞有没有危险?我说:当伞兵,谁没有遇到过几次险事?
七十年代,我们使用的降落伞有个问题。一旦两具伞重叠,上面的伞就会失效。这样的倒霉事,偏偏让我遇到了。
第二次跳伞,我前面的战友是来自西安市莲湖区的张群锁。群锁晕飞机,晕得很厉害,在机场一看见飞机滑翔过来就开始呕吐。上了飞机,那就甭提了。出机门时,不知是他犹豫不前(新兵往往害怕第二次跳伞),还是我跟得太紧,两人几乎连在一起冲了出去,一开伞我就踩着他的伞顶。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我的伞就有一半失效,我从他的伞绳中一下子穿了过去,两个人搅在了一起,在空中打转转。这时,地面指挥人员通过高音喇叭紧急呼叫:“7号、8号,赶紧离开!赶紧离开……”早先着陆的战友们也高度紧张地注视着我们。他们心里明白,如果两人的伞都失效,就只有抱在一起喊“万岁”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异常镇静,居然从两具伞60根伞绳中找出了穿过的那一根,一刀两断。接着两人互相猛推一把,飘然离开,化险为夷。
“新兵怕离机,老兵怕着陆”。1977年,已是老兵的我,在军教导队跳伞时却忘了着陆,出了洋相。那一天,我们要完成的是开双伞的任务。主伞打开之后,我取出早准备好的纸条,向空中抛去,辨明风向后打开备份伞,从身体一侧向顺风方向抛出。不知咋的,备份伞未打开,反而迎面扑来,直往主伞里钻。如果钻进去,双伞都会失效。我赶紧拉出备份伞,又一次抛出。如此三番,都未成功。时间不允许再抛了,可我依然忙乎着,顾上不顾下。当我第四次抛出备份伞时,“嗵”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顿时左腿麻木。我怀疑腿断了,用手从上到下捏了一遍,感到骨头还好。可转眼间左脚就肿了。只好松了鞋带,然后一瘸一拐地向集结地挪去。时至今日,我左脚踝骨还高出一块。

“大风起兮云飞扬”——刘邦的“大风歌”何等豪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红楼梦》的诗句多么惬意。然而,风对伞兵来说,并非好事。翻开外军战例资料,风使伞兵作战失利的情况不胜枚举。大风也曾使我们吃过亏。有一次,我们在湖北应山县跳伞,离机之后,空中风突然增大。在无风条件下,降落伞的水平速度是每秒4米。可这时却达到了二、三十米。只见大地向后掠去,我们不由自主地向县城方向高速移动。接近地面时,我突然发现前下方有电线,但已避之不及,瞬间全身麻木,手脚不听使唤,心中陡然产生了难以名状地深深地遗憾:想不到今天就这样完了!然而死神只轻轻地吻了我一下,灼去了脸上一块皮。我被挂在电线上,一边是伞,一边是人。风紧时,人被向上提起,向死神靠近;风小时,人向下滑落,与死神稍远一点。离地虽然只有三米多高,可就是下不来。想解开背带跳下去,手没有一丝劲;想用伞兵刀割断背带掉下去,连保护套也没割透。看看附近,战友们与我一样身处困境:邓和平挂在电线上,和我同样倒霉;刘连生落在鱼塘里,棉衣全部湿透,正在水里扑腾着捞伞;马辉挂在村边的枣树上,越往下拽伞挂得越牢,手和脸被枣刺划得都是血。我们谁也顾不上谁。多亏了老百姓的搭救,才回到了驻地。
到了营房,大家抢着述说自己遇到的险情,庆幸能够安全返回。我也特别兴奋,向战友们讲着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高兴之余,却忘了仔细检查降落伞。第二天上午,我们又开始叠伞,准备下午再跳。在叠完伞进行最后一道检查时,教员郭福庆忽然发现,我主伞的操纵带保护套虽然基本完好,但里面的尼龙带却严重受损,几乎撕裂断开。如果继续使用,强大的开伞冲击力就会瞬间使人伞分离。呜呼!幸好发现。不然,那时就只有喊“万岁”了。
时光已逝,往事依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年的战友,仅有几个还在老部队服役,多数已转业到地方,个别的已离开了人世。我们再也不能一起跳伞了。但是,为了祖国,我们共同经历过的这些事情,却永远值得回忆。
李景超
1994年11月于陕西三原空军导弹学院
注:
1、此文曾刊载于《中国空军》杂志1994年第6期。
文中所述人员均为真实姓名。
2、文中所记的129团兴平老乡范有德于1973年5月跳伞牺牲后,其表弟孟义明(128团3连),又于1978年跳伞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