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重生(下)
郑焕清
永州淬火 重塑一个澄澈灵魂
一个人的重生,既是身心解脱,生命唤醒,更是精神重塑。历经贬谪流放的心灵淬火,柳宗元的精神生命获得新生,一个高尚澄澈灵魂在永州诞生。

在柳宗元的精神维度里,楚湘士子精神对其人格影响巨大。少年时曾随父宦游武昌、江陵、长沙等地,受楚人精神气质影响。贬谪永州,又与3个伟大灵魂相遇,精神得以重塑。
自贬离长安,柳宗元一路颠簸,精神愰惚,对前程充满惶恐。“我四处流浪不知飘向何方,哪里是我精神与灵魂的故乡”(漂遥逐其讵止兮,逝莫属合之形魂)。船到湘江,想起35年前杜甫《发潭州》诗:
夜醉长沙酒, 晓行湘水春。
岸花飞送客, 樯燕语留人。
贾傅才未有, 褚公书绝伦。
名高前后事, 回首一伤神。
诗人诗犹在耳,人却作古,如同800年前贬谪长沙的贾谊,天弃英才,命运弄人,历史反复上演昨天的故事。柳宗元不禁神伤,但觉旅途有前贤圣杰相伴,并不孤独。
船到汨罗江口,柳宗元与那个枯槁瘦弱却铁骨铮铮的伟大灵魂相遇。“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言而暴怒”,屈子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江畔行吟,如同春雷炸响耳边。柳宗元一个激灵,被一场巨变惊飞的灵感突然飞了回来,他热血喷涌,碾墨展纸,奋笔疾书,不到一个时辰,一篇《吊屈原文》以优美流畅的文字跃然纸上。这篇以骚体写成的佳作,仿佛一个虔诚的学生向老师倾诉衷肠:
“先生逝世千年,我又贬放湘江。采摘杜蘅花瓣,向先生敬献芳香。愿先生在荒茫中顾念到我,让我荣幸向您倾诉衷肠…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可忘!”
全文慷慨激昂,痛斥忠奸易位,抨击昏聩腐败,赞美“穷与达固不易兮,夫惟服道以守义”。世风浅薄阴暗,但有先生风范,这些都可相忘。字字句句既是对屈子的赞美,又是柳宗元精神奔赴的内心告白。
一个人的精神维度决定他的精神高度,楚国那位伟大爱国诗人,是他的精神偶像,也是穿越千年的知音。没有生命跌落,就没有与屈子灵魂邂逅与精神契合。唐宋八大家中,他是最有屈子风范的大家。宋人严羽说,“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此话诚然,但不全,唐人惟子厚最敬屈原,因此,也最有屈子风骨。

人一旦有了精神坐标,生命就有了意义,道德就有了高尚标杆,灵魂也有了澄澈源泉。
一个澄澈灵魂,是穷达不易的道义坚守。柳宗元的文章,大道内蕴,“涉道非浅”,多是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之作。宋人晏殊说,“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代,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者,子厚一人而已”。柳文虽偶有戾气,但少见韩愈文章中失意就哭穷,得意就卖奢的道德瑕疵。
一个澄澈灵魂,是光明磊落的君子风范。贬官以后,虽也曾请求故旧施以援手,但从未向权宦屈膝低头。没有韩愈贬官后雅贿巨宦俱文珍,“材雄德茂,荣耀宠光”,“冲天鹏翅阔,报国剑芒寒”的肉麻吹捧。
永贞革新头人王叔文赐死,无人敢为其鸣不平,“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柳宗元却无畏发声,以“苌弘化碧”的历史典故称颂王叔文碧血丹心,“人固有一死,贤者乐得其中。大夫死忠兮,君子所为”。铁骨铮铮,大义凛然。
一个澄澈灵魂,是超越等级的人性温暖。对人的态度,是评价一个人,一个社会,一种制度的根本尺度。我们今天称颂大唐,其实唐代等级制度极为森严,贵人、良人、贱人、奴隶身份世代相传。不同等级人士通婚都要判一年半徒刑。当然这比后来元、清两朝,汉人做奴隶的资格都没有,还算开明。
对这种“唯上智下愚不移”的制度,柳宗元愤愤不平:“为役非贱辱,为贵非神奇”。韩愈说,“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颇有些上流社会的冷酷与杀气。柳宗元却高唱“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尽输助徭役,聊就空舍眠。子孙日以长,世世不复然”,愤怒发声“苛政猛于虎”。
他对《国语》中说,密国灭亡是因有3个美女没有送给周恭王,“小国小民何德何能消受如此美丽的女子?小人物积蓄太多不配拥有的东西,就会灭亡”。柳宗元说这是什么圣王之道?难道圣王就可以荒淫无度,为所欲为,小民就该世代贫穷丑陋么?当然,柳宗元不能理解,圣王之道从来都是维护圣王集团权利之道。
贬放永州,底层民众的烟火人生既温暖了他冷寂的心灵,又使他看到民生艰辛。他虽不是唐代反等级制度第一人,但却是最坚定者之一。后来放柳州刺史,第一件事就是出台“以工钱赎身”政策,使千名奴婢得到解救,并迅速扭转贩卖人口现象。他的平等平权思想超越了时代认知,至今仍放射出人性光芒。
一个澄澈灵魂,是骨子里的真诚善良。朋友刘禹锡贬放播州,80岁的老母根本不能承受这么遥远的颠簸。柳宗元冒险奏请朝廷,自己愿去播州,换刘禹锡到路途稍近条件稍好的柳州。这种两肋插刀的侠肝义胆,在唐代乃至千年士子中当属凤毛麟角。“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田舍翁”。然而,天妒英才,不到47岁的柳宗元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一个才华最茂,用功最多,创获最丰的文学大家,却苦难最多,贬斥最久,命运最凄凉。读中国历史文化名人,大多沉重,尤其读柳宗元,几度掩卷,不能自已。文章憎命达,时也,命也,势也。但不能否认,在千年文学史上,柳宗元无疑是神一般的存在,神之为神,精神不死。他澄澈高尚的灵魂和卓绝千古的文学才华,如春雨入夜,润物无声,千秋万代,绵绵不绝。
(2024年5月写于汉口)
槛外人 2024-5-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