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宿舍 (二)
文/沺源
身着一套绿军装来报到的女生叫田雨音,她瘦且高,高出我半个头,军装的宽大很打眼,比她的身材大了一号。她肩扛一卷被褥,手拎一大布包,修长的胳膊似乎力量超群,拎包犹如提着一只鸡仔。她看准一处挨墙边的位置,把行李放下,并利索地铺展开来,她的被褥比我的还要单薄,那条用装白面的袋子改造成的床单分外引人,有明显强烈漂洗的痕迹,很干净,但依旧糙劣。 雨音是上过半年高中的复读生,她放弃上高中来参加中考,是她的班主任告诉她,能考上大学的人很少,多数高中毕业生,能考上中专都是非常幸运了。
雨音的到来,莫名地增加了我的优越感,是她的床单比我的更难看?还是她那复读生的身份呢?
班主任是马老师,曾任教于冠山中学,刚刚借调到冠山师范,他教语文课,东北人,北师大的高才生,中壮年,说话慢条斯理,和风细雨一般。
马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我和吴小萍去教导处借阅全班同学的入学档案,并要求整理摘抄同学们的重要信息,这份特务式的机要工作令我很是兴奋,那一大叠牛皮纸档案袋,就像加了所罗门王的封印,我仿佛就是那个神奇的渔夫,要开启封印了,颠簸的渔船上,白浪滔天的海浪里,我——来了!45个同学的前世今生,45团迷雾,将一个一个徐徐铺展开来,兴奋且激动。21个担任过班长,38个担任过学生干部,这就是传说中的无产阶级“先锋队”吧?语文96、数学99、物理99……,总分第一名薛凝寒。薛凝寒?雪凝寒!这名字是不是比他的成绩更稀奇,我用铅笔敲打着“薛凝寒”这三个字,示意小萍看看我发现的新大陆,她窃窃地说,这名字也太凄清了哇,“尊前歌罢,满空凝淡寒色”,我恍然明白了,范成大,〈念奴娇〉,但,不阳光,不温暖!我觉得他爸妈给一个男孩起这样一个冷血的名字,不好。家庭出身:农民39,工人5,干部1,一支彻彻底底的“工农子弟兵”。总分排名,单科成绩排名,特长生及特长……
班主任根据这些档案信息,匆匆组建了一个草台班子的班委,薛凝寒班长,于一力劳动委员,……吴小萍语文科代表,我也被任命为值日小组第三组组长。但,曾经的21个班长,38个班委,多数在新班级还是丢了职务,孤魂一般在风中凌乱,过往的辉煌只能算昨日黄花了。
于一力,男生里唯一一个高大威猛型的,十六岁,一米八,还虎背熊腰。我觉得班主任定是看准了他的力气才选他任劳动委员的,吴小萍却说他是“命中注定” 。做事情有用不完的气力,余一力!于一力三个字,只六画,“三画、一画、二画”,六画写完一个名字,用最小的力气,能办同样的事。我惊诧于这神一样的分析,神秘地凑近吴小萍,悄悄问,吴小萍的“命中注定”呢?吴小萍一个激灵,从我身后伸来双手,将我的嘴捂了一个严实,在我耳边悄悄的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使了很大的力才把她的手掰开,弄得我大喘气。
很快,学校就安排了三天的劳动任务,班主任去市里学习,于一力像身经百战的将领,指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劳动大战。这也让我感受到了“于一力”三个字的神秘威力。
我们学校除了是韩信屯兵、练兵的营地,后来也是冠山州的州府所在地,从前的冠山书院和现在的冠山师范都还是冠山州府的旧貌,许多房屋都已经破烂不堪,无法使用,特别是那个州府大堂,邢台大地震那年,震塌了一多半,由于经费不足,一直无法修缮,学校刚获得一份大笔的修缮专款,学校就计划拆除旧大堂,新建一座学生大食堂,我们班的义务劳动课,就来完成这旧大堂的拆除工作。
爬上房顶,掀掉屋脊屋顶和翘下房梁的工作,由于一力和几个大个男生完成,我们女生给手推车装车,砖瓦土石要全部运到指定地点。多数同学来自农村,干活比学习还要专一,三天的任务,我们两天就完成了,学校也没有再给我们加任务,出乎预料,我们居然多出了一天的休息时间。
大家还是累了,休息那天,女生都没有去吃早餐。后来,就有了关于“睡觉和吃饭,哪一个更有助于恢复体力”的论题。为此班里还专门组织了一场辩论会,吴小萍为代表的“眠息”队和于一力代表的“进馔”队,从呼吸、肌肉、营养、内分泌、睡眠的分类、食物的品种、火的产生运用等等,全方位铺排展开,高谈阔论,各持己见,直厮杀得天昏地暗,终也没有分出胜负。
辩论会后,宿舍里就刮起了一股“读书风”,吴小萍手捧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朝朝幕幕都嘟嘟囔囔着李白杜甫,蕙兰嫌她烦,提出要和我调睡铺,她要搬离吴小萍。吴小萍更高兴我的到来,还送了我一本《冰心集》。刘薇香、韩雪、马琍丽从图书馆借回了《简爱》、《百年孤独》《青春之歌》、《红岩》,大家传来传去一起看,整个宿舍被各种故事,各样情绪,弄得乌烟瘴气。韩雪的枕头下还偷偷塞着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蕙兰雷打不动地翻看她那厚厚的发黄的针灸推拿。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韩雪有一天晚上,把《少年维特之烦恼》送给了薛凝寒。从此,班里终于有了让人们窃窃私语的桃色消息,人们的心里开始涌动起潺潺的涓涓溪流。
吴小萍抱着刚收来的作业本,踩着梧桐树干枯的落叶,享受着脚下沙沙沙的树叶碾碎的声响,秋后夕阳,毫不吝啬地把余晖照进了教师的办公室,吴小萍轻轻把作业本放到马老师桌子上,四周又拍打了一圈,作业本就码得整整齐齐了,马老师随后也进来了,办公室没有别的人,马老师顺嘴问起了韩雪送书的事,问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书,吴小萍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谁该死打小报告了?吴小萍脸色的尴尬让马老师觉得唐突了,马老师只好扯起一些别的话题,让一切变得轻描淡写起来,然后就挥手示意,吴小萍才退出了办公室。
吴小萍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韩雪,告,不合适,不告,又觉得“对不起”舍友,一整晚,李白杜甫都没有心思嘟囔了。唉!一件别人的事,居然为难了自己,吴小萍第一次觉得自己“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