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
文/田哲诚
一
吃草,出生就为了吃草。
青色的汁液顺着上下咀嚼的唇齿淌到下巴,阿瑟林从草原的高处跑到低处,挥动着他那根泛黄破皮的羊鞭,受到召唤似的,羊群们的四肢开始抖擞地动了起来,从草原的四周互相并拢。而我在原地站立,只想吃草。
我是阿瑟林羊群里的一只羊,和其他草原上“圈养”的羊一样,周身白色绒毛的尖端染着泥土的棕黄和牧草的青涩,垂着两片软绵绵的耳朵,永远低着头吃着这片富饶土地上的青草。
我该动了,阿瑟林的皮鞭在向我挥来,羊们已经围成了羊群,只有我在羊群外,在无边的青色草原上,像一颗突兀的白点。
有时候我在想,阿瑟林不过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身上的毛都没长齐,凭什么能仅靠那根皮鞭就驱使我们,可是我的羊脑里没有答案,但可能这也是答案。我只是一只羊,阿瑟林的所有物,和所有的羊都是牧羊人的所有物一样。我们的祖辈都这样生活。
阿瑟林身上有羊味,从他身上灰褐色的羊皮袄传来。卷曲的羊绒包裹着他的脖子,红玛瑙嵌在他的领口,显得无比尊贵,我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那么瘦小,又那么高大。在他成年时,我或许会成为他新的皮袄。
到了,太阳暖乎乎的热气同他赤红色的霞光泄进草原的边际时我们就进羊圈了,而此时,夜晚和寒冷也开始从青草的缝隙中生长,在天幕上留下成千上万的小孔。我想,当天地彻底黑暗时,它们会供我们呼吸。
二
我照常趴在这个铁栅栏的边缘,看着天空和草原被它分成了无数个小方块,世界也被关进了铁笼子里。我申出腥红的舌头去勾栅栏外的草,栅栏内已被我们啃出土黄色的地皮,沿着栅栏崩开了5厘米。
阿瑟林现在可能已经脱下来羊皮袄,露出耗牛角一样黝黑发亮的臂膀,和扎吉娜阿帕围坐在火炉边,煮热乎乎的奶茶。奶茶汤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酥油,从壶底翻腾出滚滚的热气和浓厚的茶香、奶香。微亮的灯光和起起伏伏的笑声从蒙古包的缝隙钻了出来,从草原上奔走进更深的夜里。
其他羊都睡了,星星也藏进了云霭。天边孤单的月亮望着栅栏里孤单的羊。我和这栅栏里的另外230只羊没有任何区别,我们从母羊的肚子里分娩,允吸通红乳头里甜蜜温暖的羊奶,当羊奶将我们四肢滋养的强壮,母羊从羊圈里被载上巨大的铁车时,我们就该成年了,我们在这时开始吃草,水润清甜的青草。我日复一日地咀嚼着那些青草,麻痹着与母羊分别的苦涩。
三
黑夜让我痛苦,黑夜没有草吃。我总会在黑夜思考自己的生命,作为一只注定被做成羊皮袄的羊。我可以不吃草吗,阿瑟林可以不放羊吗,显然,没有人给我答案,当太阳再次从草原的边际长出来的时候,阿瑟林会再次将我们赶到草原上吃草。
两盏幽绿色的鬼火在黑夜里闪烁,逐渐往羊圈延伸,我靠近栅栏望去,看见夜长出了一排锋利的獠牙,我猜测这是传说中的狼,当他走到栅栏边上时,我看见了他周身枯乱的黑棕色毛发,皮肉已经陷进骨头里,只剩幽绿色的眼神锋利的獠牙让我将他和野狗区分开来,它的整排牙齿上都黏着唾液,看起来已经五六天没有进食。我没有害怕,只是可怜,它蹬着双腿不断往铁栅栏里钻,可除了得到两道血痕,栅栏没有任何变化。他绕着栅栏转着圈,直到天微亮时才循着残存的夜离去,他的身影夹在空荡的天和草原的中间,枯乱的毛发在风中凌乱。
四
太阳将青草上的露珠蒸发后,阿瑟林会带我们去吃草,这时候的草水份更足更清甜。今天我吃不下草,我在草原上找那只孤狼消失的方向,我逐渐走到草原的高处,可四周都是羊和放羊人,他们将草原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环。这个世界都是无休止的吃草、无休止地放羊。
五
夜晚再次来临,我一天没有吃草,我想等那只孤狼,告诉我怎么循着夜离开草原。黑夜照常地漫长,可它已不再那么黑暗,我看着草原,期望幽绿色的鬼火闪烁。
漫长、寂静,世界好像被无限的拉长,像陈旧的摆钟,时针微颤、停滞。
天快亮了,地平线上射出的光把黑夜划出了口子,我想他已经不会回到草原了。
栅栏在颤抖,我闻到了他身上原始粗旷的气息,他比昨天更削瘦了,两只后腿止不住地颤抖,鼻子里急切地呼吸,我急切地靠近他,咩咩地叫,他没有任何反应,更加急切地钻着栅栏,我慌忙地跳起,撞在栅栏上,他被我吓到,张着锋利的獠牙盯着我,我嘴里叫着,更加用力地撞栅栏,栅栏被撞地往外凸,栅栏的洞逐渐变形,离开草原的希望越来越接近。
“膨———”
滚烫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孤狼像泄气的气球一样,瘫软在栅栏边。我从变形的栅栏里看见阿瑟林。阿瑟林举着猎枪,太阳金色的光从他的背影升起,他穿着羊皮袄,像英雄一样,站在草原上。
六
一样的白天,一样的草原,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青草的汁水从嘴唇淌到下巴,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后背上,我低着头吃着草。 草原上回荡着阿瑟林蒙古包里不同牧民的赞叹声,而我此时只想吃草。
草原的一角,一只小羊从母羊的肚子里分娩,它扯着嗓子在天地间“咩咩”地哭泣,青草的气息第一次从他满是血污的鼻子钻进了他的身体。
吃草,出生就只能吃草。
作者简介:
田哲诚,男,贵州铜仁人,2002年出生,现就读于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