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都从白里浮现
黑里能藏住白,藏住赤橙黄绿青蓝紫
更能藏住比自己更黑的黑
而白,什么也藏不住
黑夜里,露出白的星,白的月
是因为今天的夜不够黑
如果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那黑夜就够黑了
白的星和月就融成了黑
天亮了,白战胜了一切
一切都在白里出现了
黑,可以埋没一切
而白,总是让一切从白里展现
毫无掩盖与保留
位于低处
位于低处,总是容易看到垃圾和龌龊的东西
在家里每当我一躺下,就看到每个旮旯里的脏
忍不住爬起来搞卫生
搞卫生累了,走到楼下草坪上躺下
总觉得有人跳楼摔下来的声音
再走到河边沙滩上躺下
总觉得有天上掉下石子的声音
于是我只能站着
刚站稳脚跟
总觉得有许多像风一样从身边
呼啸而过的声音
于是我感觉到眼前草的不安,树的不安
远近一幢幢高楼的不安
感觉到这个世界的不安
感觉到我的心在急剧跳动
即将蹦出心膛
太阳是台彩色印刷机
太阳是一台彩色印刷机
每天都坚持在地球上印刷
因为只有在地球上印出来的东西是活的
是立体的,比光刻机刻出的东西有灵魂,有精神
太阳在地球上从头到尾印刷一篇作品出来
需要12个小时
中午我在家休息,印刷不出我来
今天在我出门后
把我印刷成一棵树,正好在我上班的路上
那时正好我与一个姑娘同行,交谈
如果当作光盘去放
可以听到我们到底当时说了什么私秘的内容
太阳每天印刷的东西都是新的
这么多年了,太阳把我印刷在早上河边看日出
傍晚山顶看日落的那一节内容,我最喜欢
因为我与别人看日出日落的确不同
太阳总是印刷出我们表现最精彩的内容
公布于世
阴暗且不光彩的部分,都私藏在保险柜里
一旦我们触犯天意就会自动曝光
风
走来走去的风,为谁奔忙
她以无法静下来的急性子,什么都要管
什么地方都要去,心怕没有她
世界就会静止,大家都不懂得怎样做事
整天絮絮叨叨,话实在太多
好像不说话就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有时急了,还发疯,还发癫
疯疯癫癫要把桌子掀翻,把凳子掀翻,窗玻璃打碎
把屋子掀翻,把世界掀翻
仿佛谁都是她的仇人,谁都亏欠她
可一旦她静下来什么都不说了
我们就急了,闷了,不自在了
仿佛天要将死了,心要炸了
世界末日到了
而其实在我们的心底
还有另一种风,她话不多,很含蓄
有时含情脉脉的样子
温柔得像姑娘抚摸我的手
像春天的花开,暖心而温馨
可一旦得罪了她
就冷酷得像尖刀,像魔咒
像背判了爱情后的心痛
撕心裂肺地不停抽打我
举高自己
生命一诞生,就想把自己举高
草,伸出叶子把自己举高
每举高一点,风就帶动大家鼓掌
大声高呼:好,很好,非常好
树,伸开叶子把自己举高
每举高一点,风就带动大家鼓掌
大声呼喊:好,很好,非常好
我们人也一样
一生下来就伸出双手,把自己举高
每举高一点,父母就开心鼓掌
乖,宝贝
好,很好,非常好
等草、树老了,再也举不高了
风,还在呼喊:好,很好,非常好
而我们人老了,父母都不在了
没有谁在鼓励我们把自己举高
于是我们就越来越矮了
一直矮到最后自己躺下,归于尘土
感觉天越来越高
自己的心,像氢气球
飞入天空,慢慢不见
在我们躺下的地方
渐渐长出了草,长出了树
草伸出叶子,树伸出叶子
在举高自己
风迅速跑过来鼓掌,大声呼喊
好,很好,非常好
那个山坡
我爱家乡的那个山坡
那里有我儿时种植的诗歌
唐诗宋词,山坡上应有尽有
小时候,我栽上它们,朗诵它们
一朗诵,它们就开花,漫山满坡地开
我栽上它们,是为了牛羊舍不得离开
安心在山坡上吃草,让我们能安心地做游戏
这里的每一株草都充满唐诗宋词的养分
容易化解饥饿,身体长膘
咀嚼起来总有诗歌的味道
回味无穷
今天我回到家乡,来到山坡
许多词都废掉了,许多诗意都缺失了
许多字句都腐蚀了
空空荡荡,连牛脚印的韵脚都没了
只有两三只羊在咩咩的叫
像在朗诵残剩的几个叹词
再放眼仔细一看
发现分行布列着一些小树苗
不知是果树还是花树,或绿化树
像这里的山风暂时还读不懂的一首当代新诗
朦朦胧胧的味道
没有引来多少读者
地下情报站
所有的城市
像一个地下情报站
总是在夜里,趁敌人监控不力时忙着发报
红灯,白灯,绿灯,不停的在闪烁
一个小区,一台大型发报机集群在工作
那些城中心区的塔,那些公园里山上的寺庙
都是被夜色里的月光拉长了的天线杆
嘀嗒,嘀嗒,嘀嘀嗒嗒
发报的声音在天空回响
星星,那些遥远的星星都是接收台
都是太空情报中转站
电磁波频率微妙,密码无法破解
月亮,一台无能为力的电台测向仪
在天空无奈的空转
他们要把情报发送到哪里呢?
只有天知道
城市的夜色下,到处布满了无形的谍影
而此时遍布乡下各个角落的小型发报机
也同样正忙
那是城市大型情报站放出的线人
正在同一时间配合工作
他们
回到故乡。那些老院子已经被篡改
那些逝去的人,从我的记忆里浮现
面带笑容,向我招呼,有的叫我的乳名
他们以各种形式、各种动作予以表现
包括季节里的耕种姿态与田地里收割娴熟的操作
都仍旧那样生动
还有我饥饿时送我的烤红薯和春节送我的糍粑
照样那么烫手火热
他们尽管衣衫褴褛
但都很精神,笑容满面
仿佛他们主宰了一个王国
乐善好施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
他们贫穷,但他们什么都有
可以光脚、光屁股地含笑过冬
最冷的冰霜,最厚的雪地
都是为了迎接来年油菜花盛开所做的蛋糕
他们身边所有的冰冷都透着热气
辞旧迎新,面对一个个新旧的太阳交替
面对一个总是创造奇迹的世界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仍然在坚守这块土地
面对现在已被篡改的村庄和不断出现的陌生面孔
他们在遗憾的惋惜中又倍感兴奋
他们布下了眼线
时刻在关注着从另一个层面兴盛起来的村庄
时间是个手艺人
时间是个手艺人
什么都能从它的手里变戏法地弄出来
无论是使用刀斧刨凿,还是竹篾编结与针线技法
世界要什么有什么
世界万物只是它手里玩出的活儿或花样
我想起了织布的奶奶,制作家具的爷爷
还有敲敲打打做篾活的父亲
与缝缝补补做针线活的母亲
他们都是早年向时间拜师学艺的徒弟
他们带走了老去的时间
新来的时间手艺越来越高超
我们的先辈已被一一淘汰
时间是个手艺人
我们这一代人,能向时间学点什么技艺呢?
能为时间做点什么呢?
我们都是一些时间的替代品
能代替时间做出一些新产品
譬如砌摩天大楼、种新型庄稼
造高铁火箭大空站
但迟早都会被新的时间所淘汰
其实我们都只是时间做出来的玩具或工具
不管我们多么伟大或聪明
只能证明时间它无限高超的手艺
我们和一株小草一样,来了又去了
去了又来了
不断为时间训练它的新手艺
我是唯一一个为上帝种菜的菜农
浩瀚无垠的宇宙,那是我的一块菜地
我种满了包心大白菜、松花菜
再加一个白萝卜和一个红萝卜
白萝卜、红萝卜是为上帝做寿时上的菜
时淡时浓的夜色,是我广施的农家肥
它们在人类的梦里生长
在天文台的望远镜里长大
它们是上帝非吃不可的蔬菜
上帝因长久吃这样的蔬菜而长生不老
永远年轻地主宰一切,主宰我们
我是唯一个为上帝耕种的农户
我受上帝的信赖胜过信赖他自己
我对上帝无限忠诚
我以我的忠诚把我的生死交给了上帝
我以吮吸上帝赐予我无限浩淼的时光
确保我的永生,并与上帝同在
人类只是一些没长大的虫豸
够不着蚕食我种的蔬菜的能力
人类那些思想,那些尔虞我诈的求生欲
那些害怕别人获得光明的阴暗心理
还没有达到幻想脱胎而出走入宇宙轨道的能力
进入不了与宇宙共生的境界
他们还停留在自家的园子里种花草
像一群毛孩子肆意放烟花就是幸福的
一个低等级生存时代
我的乳名
我的乳名,遗落乡下三四十年了
不知落在老屋后的菜地,还是落在老屋前的田垅
抑或被村前的小溪冲走了
沉落在不远处小河的水潭里
成为鱼鳃巴水的声音
也许落在菜地里,一次次长成小草
一次次被鸡啄食,一次次被风嘲讽
一次次被拔在屋廊下凉干
吃进牛肚子里反刍
也许落在田埂上,一次次长成野豆荚
开出花来,接受蜜蜂的青睐
一次次被牛脚踩踏进深泥,爬不出来
睡梦里,常常有亲人或发小呼喊我的乳名
有时我被母亲的呼喊声惊醒
我的乳名把我从家乡割离几十年后一直还活着
活在亲人们的念叨里
活在家乡的某个地方
在果树林,在桃树枝节的伤疤里
在山坡上的野草丛里,蛐蛐声里
或正陪着现在村里的小孩子们
一起捉迷藏,学讲标准的普通话
我的乳名进不了族谱
我要把我的乳名注册
它是我的亲人们的专利
以它的字号命名产品名称
制造一种惠农产品,销售给家乡
家乡人一见产品,就齐呼我的乳名
一个骑行者正用一种沉陷的眼光探寻这个世界新的方向
旅途没有终点,我在一河边停下来
注视湿地公园的广告墙上的一只鸟儿的图像
我再倚着自行车坐下来
像一只停下来的鸟
以一种沉陷的眼光正在探寻这个世界新的方向
我像一只鸟正在逃离,不知往哪里逃
于是我把路钉在墙上,画成地图
把一路上见过的花鸟云霞
想像成为记载历史的文化图腾
什么路我都走过了,哪里是远方?
又哪里是归途?
我只是一个诗人,一个把路长在草上的诗人
把前途放在蓝天的诗人
把未来放在路上的诗人
我走过的地方,草会发芽,树会长叶子
不管叶子与芽儿,都是我的足印
一辆自行车,是我生命运行的骨架
从此,我的梦为它导航,指引它的方向
远方,远方,究竟在何方
它可是我梦的故乡
游子是妈妈望眼的归巢
世界那么神秘,宇宙那么浩淼
一粒尘埃都在因梦而游荡
梦是什么?是魔咒的磁场
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的世界
我的智商为之而痴呆
我们为何要苦苦追寻
借鸟儿的翅膀开心,借流水的浪花而欢乐
借树木花草为自己打开心声
为何要破解星星提出的疑问
为何为月亮的逗号不满而忧伤
为何为太阳的一个句号而叩问天堂
我们走了
这个世界只是生命游历的一个景点
我们还会再来,一辆自行车留作纪念
心念中的世界,一个个沿着我的目光
从时空穿梭中走来

诗人简介:林目清,湖南洞口人,中国作协会员,系湖南省张家界市国际旅游诗歌协会首届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日报.海外版》《星星》《诗歌月刊》《草堂》《草原》《绿风》等10余种刊物。出版诗集10余部,其中乡土诗集《远去的村庄》获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优秀诗集奖。出版散文集《梦话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