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139期 总第700期


远去的煤油灯
(散文)
作者 刘 莉
主播 殷利民
使用油灯照明,是我们这一代人青少年时代的记忆,也是温暖了我一生的深刻记忆。
找一个墨水瓶大小的玻璃瓶子,要金属盖子的,在瓶盖中间钻个小孔,捻一节半尺长的棉花线穿过它,盖子上面的线刚好露头就行,盖子以下的部分放到瓶子肚里,盘成一条弯曲静卧的小蛇,油灯就算做好了。将瓶子肚里装上煤油,“小蛇”立即就被浸透了,就连瓶盖上面的线头也变得油噜噜的。这时,划拉一根火柴,把那油噜噜的线头点燃 ———看线头着火,便盛开一朵火焰的花,花红着往上跳跃,催促着一股子黑烟哧哧地往上窜。这,就是我少年时代使用的灯。是那个时候的农村家庭普遍使用的煤油灯。
农村的孩子要帮忙父母做家务干农活。一旦哪日晚饭后得了空,准去小学校的大操场“捣乱”!天黑尽了还不走,住校的毛老师必定要打开窗子驱赶我们。哗啦一响,窗子打开,毛老师大喊,快回家了!快回家了!再不回去,会被你们的爹妈打小屁股呢!
毛老师站在明处喊,我们在暗处躲!我们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们!他举起油灯探出身子往外照:我的乖乖,老师的油灯好漂亮!圆盘的底座往上缩小成细腰,细腰撑着椭圆形放煤油的瓶子,扁扁的灯芯卧在里面,瓶子上面托着灯芯的竟然是个金属莲花手,莲花手还举着个流线型的灯罩子,罩子里面那朵火焰的花分外的明亮和安稳,在风里它也依然开得红艳,不像我们的简便油灯,不管放在哪里,只要有风,那火焰总随了风呼啦啦东倒西歪的!
有一天, 听说住队房里的知青姐姐正组织青年队排练节目,就十分想去看热闹。吃了晚饭,冒着被父母“打屁股”的风险,还真就去了!一个一个的小人儿把小小的头贴在队房会议室的牛肋骨窗子上看稀奇:八个穿白衬衣的男青年在腰上扎了帆布皮带,八个女青年却都拿了粉红的床单做裙子。他们排成两队,蹬蹬蹬蹬地跺着脚跳舞,嘴里喘着粗气唱《阿佤人民唱新歌》。跳罢了,男青年退场,女青年又“搭了花架子”歌舞《绣金匾》。满屋子翻滚的灰尘懒散地簇拥着一盏挂在房梁上的马灯,马灯的底座是下平上圆的半个球型,煤油就装在那半球里。半球上部那机织的灯芯上长出的火焰的红花被玻璃罩子罩住了,也不会随风摇晃。半球左右各长出两根直立的支撑杆护住了灯罩子,顶部还有提手。有罩子、有提手,灯就可以提着到处走,再不用担心灯被风吹灭。这马灯是那时最高级的油灯,我做梦都想拥有。后来我长大了在山区工作,才真正拥有了一盏自己的马灯!
农家简易的玻璃瓶子灯,老师的流线型罩子灯,知青点使用的马灯,就是我年少时常见的油灯。油灯用煤油,其味难闻,闻多了反胃。燃烧煤油有黑烟,用过了油灯再来擤鼻子,鼻涕就成了黑色。由此可知,油灯照明不清洁。可那是当时的经济情况决定的,除此而外,别无选择。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电力逐渐充足起来,当充足的电力能够提供更长时间的照明时,煤油灯才真正退场,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记忆!
现在好了,孩子出世一睁眼,看到的都是透明透亮、环保无污染的电灯光。孙娃子不识“奶奶的油灯”,追着奶奶问,奶奶,你小时候用的灯,是不是和“阿拉丁的神灯”一个样子?“奶奶的油灯”有没有灯神?
我告诉孙娃子,奶奶的油灯就像阿拉丁的神灯。奶奶的油灯也有灯神。灯神能给奶奶的不是房子,不是金银财宝。它给我们的财富叫做温暖,叫爱,也叫幸福,它比金银财宝更贵重………
油灯亮了,劳累了一天的父母才有机会坐下来歇一歇。也只有这时,才能就着油灯的光把来自父母的关爱完整地播撒给思念了他们一整天的痴儿。点亮油灯,就能驱散黑暗,让孩童心里的鬼魅远离,让他们依偎在父母身边,享受尊亲的慈爱。感受来自尊亲的温暖。
我年少时,家境不好,父母要忙的事儿多,当油灯点亮时,父母并不得闲让我们去“依偎”他们。对于父亲,他前些时间划拉着些长长短短的竹子条、竹子片,快要失去水分了,必须让它们在灯下变成簸箕、变成筐。那是家里唯一能挣钱的副业;在母亲的心里,大丫头最近要上山积肥,得为她编织几双草鞋,二娃子衣服的肩部破了,得给她打个补丁。娇儿淘气,爬树掏鸟窝,被树杈子撕开了一条裤腿,要及时缝合;我的姐姐学了个新鞋样,要就着灯光剪布壳子;我要管着弟弟不让他瞎闹,也要准备着听父母使唤,预备力所能及的打杂。虽说都忙,但是天黑后,当油灯点亮,屋门关紧时,也就关住了温暖的一家人,即使是冬天,满屋子里也全是温暖。
油灯放在神案上,母亲在灯下就着一只桌子腿栓牢了绳子打草鞋,灯下有一片黑,我在远处看不清她正编织的草鞋,母亲却看得准。母亲编织着,揉捏着那些山草,“唰唰、唰唰唰”;“喳、喳、喳”,姐姐的剪刀也剪出了好几双大小不一的鞋样子;一会儿短竹条,一会长竹片,先前用蔑针,此时用蔑刀,就数父亲的行为动作大,那长竹片还几次扫了我的腿肚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各忙各的,谁都不说话,就只母亲吩咐我剪过一次灯花。后来,还是父亲忍不住了,开口问我们想不想听故事?
父亲开口问,他愿意讲,哪有不想听的道理?我们都说“想听”,早就高兴得把嘴都裂开了!
父亲肚子里的故事,是从书上拿来的。我家无藏书,他看的书是和我家姑老爷借的,借了书来就千方百计偷空读,书读完了,意却未尽,就在灯下做活的时刻给我们讲。活儿时轻时重,故事也讲得时断时续。花大力气干活时,他鼓着腮帮子用力,自然讲不出话,故事因此中断,等腮帮子松下来再接上。就这样边干活边讲,让我记住了好几个“憨姑爷”的故事,辛巴达航海旅行的故事,水浒里梁山好汉的故事。父亲少年时代家乡爱闹土匪,这些事儿他也和我们讲,在他那里这是真事,在我们这里就是亦真亦假的“故事”。在他那里是真事,所以讲完了又叮嘱我们不准外传,怕被批斗。父亲讲故事有感情,带温度,我最记得他讲到憨姑爷把鸡蛋打到翻滚的河水里时,发个感叹说,唉,世上哪有这样的憨人!憨姑爷遇上牛打架他劝架,遇上人打架他去添锤,遇上人打铁他救火,父亲讲得津津有味,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高兴到“得意忘形”时,一向被我们惧怕的严厉的母亲也被我们央求着讲。这时的母亲,也跟着我们笑到失去了“威严”,她决定露一手了,但她不识字,没有书里看来的,只有耳朵里听来的。她只会讲狼外婆的故事,还会说唱几句顺口溜,可也都别有趣味。
母亲的“狼外婆”一出场,我外婆家的大门口、前院和后园以及外婆的房间,都被我当成了故事发展的场景。大门外的南瓜枯藤,外婆的木床,后院的茅厕和李子树都被我当成了故事里的道具。真实和故事,真的和假的,在油灯下就这样被串联起来,成为我一生最暖心的记忆,最深刻的怀念。狼外婆的故事收了尾,母亲又被我们逼着说唱《苦媳妇》。“高门大户她不给(嫁),把我给在那放羊村”,“前门蹲着蚊子咬,后门蹲蹲虼蚤(跳蚤)叮”————好可怜的丫头啊,被父母包办嫁到了放羊村,羊儿吃不饱,被惩罚得躲无处躲,蹲无处蹲!母亲唱得完整,我却记不全,就记下这两句。尽管长大后吃了些苦,受过些折磨,却都没有忘记这个苦媳妇。
母亲的说唱常常是重复的,重复的语音在我们姐弟的脑袋里打了烙印,一而再,再而三,三以后呢?只要母亲一开口,就成了一家子的“合唱!”
一家子合唱,兴高采烈的,心思也集中在一个屋子里,有人敲门难听见,偏就怠慢了摸黑来串门子的幺老祖。
幺老祖是我父亲的幺奶奶,我父亲年少时,这族里最少的“幺奶奶”没有少抱他。也常常“训斥”他。我想,我父亲有几根肋骨她一定都知道。因此,进门就拿我父亲开“骂”:鬼崽子,瘦猴子,你们只顾热闹,老子喊门都不开!穿过院子进到堂屋,又“骂”我们姐弟:“死丫头,你们的狗耳朵不灵啦?老祖喊门、打门,你们都听不见!”
“骂”够了,幺老祖坐下来,冲着我们吼:“刚才讲什么?讲给我听听!唱的什么,也唱给我听听!”
她让我们唱,可我们还没有开口,幺老祖就又拿她在村头村尾听来的“花边新闻”堵住了我们的嘴。我们也乐意听她的“花边”,那是发生在现实世界的事,是我们熟悉的真人真事。有时,它让我们发笑;有时,让我们感叹;有的“花边”,又让我们心生恐惧。总之,幺老祖的“花边”,能让人高兴的少,叫人感叹难受的多!现在想想,那个困难时期,能有多少欢乐可言呢?况且,平常的生活中那不如意的事情都还十有八九呢!
前面说,我年少时家境不好。家境不好,日子过得紧,情绪不好的时候也多,连疾病都会找上门来。距幺老祖来串门不久,弟弟突然得疾病住了院,父母亲都去医院守护,只留下了我和姐姐看家。白天,两姐妹一起做家务,日子好打发。天黑后歇下来,就担心弟弟,就害怕。后来,弟弟真病死了,母亲也气出一身病来,一病若干年,父亲的故事,母亲的说唱,就渐渐远去了!
弟弟死后,母亲又一次次住院。医院差不多成了我父母的家,家仿佛成了他们的旅馆。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幺老祖夜夜来陪伴我们。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我们的心思忽阴忽晴,心里的鬼怪时来时去,幺老祖始终像母鸡护雏一样护着我们。在她的身上,我们找到了失去已久的“老祖母”的温暖。幺老祖坐在草墩上,我们靠着幺老祖的膝盖。靠着靠着,我就睡沉了,第二天醒来,人在床上,身子还紧贴着幺老祖。有天临睡前,幺老祖忘了那盏吹灭的油灯就在她床头的柜子上,她脱下的衣服的下摆正好把油灯盖住了。第二天早上,我的眼睛还在迷蒙着,就听她说道:了喽(糟糕),了喽,灯油全跑到我的衣服上喽!唉,臭死喽,臭死喽!我和姐姐坐起来,她又冲我们“骂”:烂狗,烂狗,怎么放的灯?油全部跑到我的衣服上来喽!幺老祖不说自己怎么放的衣服,只说我们怎么放的灯!看着她着急叹气的样子,我和姐姐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憋住,等幺老祖走了,我俩才大笑起来!笑过了又觉得不妥,觉得对不起幺老祖。可小孩子的思维难有“后续”,很快的,这事就被我们忘记了,也都没有关心一下幺老祖衣服上的煤油洗干净了没有。
过了很久想起这事时,很想去问幺老祖,可那时我已经在山区工作,离幺老祖远了。等回家时又会忘记。所以一直没有问。
在山区工作后,我用上了马灯照明。天黑了提着它逛同事的宿舍、提着它入厕,都不曾被风吹灭过。睡觉前不消用嘴吹灭,只需拧小灯芯,它自然熄灭,真是方便好用。只此一点,我便觉得自己的小日子已经无比的滋润了!
有个暑假回家,我去看幺老祖,又想起之前不曾问她的问题,可是这时她已经因病卧床,再提起这个问题已经不合时宜!再过半年我回家,幺老祖走了,她带走了问题的答案,把问题留在了我心里!
如今,幺老祖走远了,我的父亲也走了,油灯也早已远去。远去的油灯带走了那段艰苦的岁月,带走了亲人慈祥的身影,带走了我许多见不得人的心思和迷蒙无助的眼神。
油灯已远去,但它留下了先辈的关爱和温暖。在我前行的路上,特别是在我失意的时候,思绪总会一次次地回到老屋,回到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面前:姐姐剪断布壳子的声音,母亲捻搓山草的声音,都会在耳边响起。父亲那长长短短的竹子条也在眼前跳跃。幺老祖一句“烂狗”,让我内心温暖得不可言喻。今夜,在明亮的电灯下,给孙女读故事《阿拉丁神灯》。我又想起那远去的油灯,想起我的父亲和幺老祖,想起离我几百公里远的八旬的老母来了!放下故事书,我双手合十,祈愿已故的父亲和幺老祖在天堂过得开心!祈愿八十高寿的老母亲笑口常开,身体健康,福寿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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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曹立萍
原创作者 刘莉
主播 殷利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