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宿舍(一)
文/沺源
我考上师范,在村里是一件大事件,父亲都想用“跨马游街”来庆祝一下,但苦于家里太穷了,母亲只能向邻里借了两颗鸡蛋煮了,来奖赏我。全家人都高兴、都激动,我也觉得,这份荣光拥着我,暖着我,这飞黄腾达的感觉太美妙了,一个农村的女孩,从此就变成吃商品粮的市民,母鸡一下就成了金凤凰,我要飞,从山沟沟里飞起。
但惆怅和无奈才是紧紧锁死母亲的铁链子,妈妈白日里喜悦的微笑,被夜里昏暗的灯光揉搓着,无助而失神的目光痴痴地盯着整个土炕,几筒被子都已经破旧不堪了,补丁打补丁,全家人都没有用过一条褥子,怎么为我凑足一套体面的被褥,成了妈妈深夜的长长叹息。
时间不等人,报到的时间挤过妈妈的惆帐还是来了,父亲答应亲自送我。父亲刚过五十,虽是农民,腰杆笔挺的像一个军人,一条扁担挑着我所有的行李,弯弯曲曲几十里的山路,父亲健步如飞,风一般轻松,但我还是想替父亲分担一程,父亲就说,你以后就不做这些肩担背扛的营生了,你是捏粉笔写大字的人了。我七八岁就割猪草了,十二三岁就挑水担烧土(农村烧火需要拌着煤的黄土),去年秋天,我也能挑起近百斤的谷子从田里送回谷场,但此时的父亲,觉得女儿出息了,成仙了,已不再是日前的那个农村丫头,要食仙丹饮朝露,不近人间烟火了。
我们的学校是冠山师范,在冠山县上城街,这里曾是当年韩信破釜沉舟战役前屯兵练兵的地方,高出县城几百米的黄土塬上,一个方方正正的偌大营房,居高临下,俯瞰着整个冠山县城,气势雄浑,巍然壮观,那古远的厮杀声,仿佛依稀就在耳边回荡,今天,成了冠山师范,不得不令人心生敬畏啊。
通向上城街有一道砂石坡,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石块密密匝匝从低处铺到顶,从低处仰视,像云中悬垂下来的一副破褡裢。父亲像攀越泰山的挑山工,扁担吱吱吖吖的响,几百米的大斜坡,居然一路轻盈得像蜻蜓点水。
我被安排到西一排08号室,我们后来就简称它为108宿舍。宿舍里没有床,由木板搭了两个通铺,像我一直睡着的大土炕,虽熟悉、亲切,但还是增添了我几许失落,我觉得,考上师范,应该睡单人木床,一个宿舍四张,明亮的玻璃,干净的地面,雪白雪白的墙壁,平平整整的天花板,那样才配得上我梦想里的师范女生高雅、脱俗,时尚的校园生活。
和我一样,由父亲挑着行李来报到的还有杜蕙兰。蕙兰在村里有两个哥哥,都早早辍学务农了,蕙兰还有一个在三岁时疯掉的姐姐,蕙兰被疯疯癫癫的姐姐带到六岁,蕙兰就上学了,姐姐从此一整天一整天坐在学校大门口,时而看看天,时而嗷嗷地叫,校长好几次把她赶开,但姐姐都是走了又来,走了又来。蕙兰放学时,姐姐都手舞足蹈地拉起妹妹咿呀咿呀地一起回家,说是姐姐带着她,但实际上是蕙兰一直都在照顾着姐姐。蕙兰来师范,最放心不了的就是姐姐,早上离开家,最高兴的就是姐姐,姐姐呜哇呜哇的手舞足蹈的把蕙兰送出村口,姐姐痴痴的笑着,蕙兰转头的刹那,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再没有人去拉姐姐的手,再没有人陪着姐姐走长长大路了。
吴小萍好漂亮呀!我心里惊讶着,和我们这些纯粹的农村女孩一点也不一样,白白净净的,她穿着的衣服都带着大城市的傲娇,就连不外露的背心,都绣着浅绿的荷叶和淡粉的荷花,仿佛远远都能嗅到那清新的荷田的香气。她是一出生就拥有城市户口的,和我们这些农民的孩子有着一道巨大的鸿沟,她虽然拥有得天独厚的户口条件,但也是由农村的爷爷奶奶带大的,即使如此,她骨子里的市民气质一直都在,在她的衣袖间,在她的傲娇里。她妈妈是榆泉市的纺织厂女工,手工绣花技艺一流,是厂里红极一时的女劳模,因此,吴小萍刚吃了妈妈六个月的母乳,就被送回了爷爷奶奶家。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冠山师范的早餐是最有山西特色和冠山风味的,它取材于本地黄土高原上盛产的小米,在一口两米大的铁锅里中火熬制,铁锅里冒着热气,一个小时后,热气将灶房笼罩得仙境一般,飘云吐雾的,小米扑鼻的清香铺在整个上城街里,这时,学生的早饭就熟了。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在七点钟响起。男男女女的学生急冲冲地回到各自的宿舍里去取打饭的餐具,然后到餐厅打饭。学生的餐具并不全是学校统一发放的,大小不一,材质也不一,女生的餐具以小见其俏,男声的餐具以大见其壮,最打眼的是高年级高个子的男生,腋下夹的大陶瓷碗,粗而笨,我们叫它“大海碗”。这些男生通常会在这个大陶瓷碗里面套装另一个比它小一号的餐具。
我们到餐厅打饭,要排队,三个灶房三条队,就如三条长长的龙,男生推推搡搡,女生闪闪挪挪,一起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着,三条长龙就蜿蜒着扭动着。
每个餐厅的门口有一个穿白褂的,专门管收取学生的餐票,学生进餐厅后,就拥到冒着滚滚热气的铁锅前等大师傅给盛饭,这时候,分饭的大师傅不看人,只看餐具,一个餐具里给一份饭。那夹着大陶瓷碗的同学,就玩魔术般的两手各拿着一个餐具,两个餐具得两份饭。这秘密应该早就不是秘密,大师傅是知道的,但他们从来不大喊大叫去抓这些混饭的大个子,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灶房的功能只是做饭和分饭,学生是没有专门就餐的餐厅的。学生打好饭就回自己的宿舍“就餐”。男同学回到宿舍门口,或坐,或蹲,像一群刨食的鸟。我们女生,会斯斯文文的,并排坐在宿舍的床沿上,一溜溜,像排着队歇歇的鸭子。
蕙兰习惯性的饭量小,一份饭吃不完,多余的也舍不得倒掉,就扣在饭盒里,等中午了再吃。她听说,把中午的饭票省下来。再配上班主任批准的请假条是可以申请学校退餐费的。这样,省下来的就不是饭而是钱了。蕙兰想有钱了给姐姐买个小卖铺的油丝饼,让姐姐尝尝那油油的,香香脆脆的,甜滋滋的,一拉就一圈一圈的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