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愿天下再无阿尔茨海默症
文/罗维开

在回忆父亲与我的往事及他坎坷一生的同时,先向所有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及其家庭,致以深切的同情。
父亲是患阿尔茨海默病走的——这种病对患者之残酷,以及给患者家庭带来的灾难,使我后怕万分。父亲似乎在嘱托我不必拘泥于子为父讳之德训,把这此病带给他本人和全家的痛苦,诉诸文字,为医学早日战胜此疾提供直观材料。我似乎听到父亲至今仍在向上苍疾呼:我敬重生命自然规律,但天欲收人时,莫搞恶作剧— —愿天下再无阿尔茨海默病!
01
两年前,已经发展到深度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每天凭着镇静药有限的效力和本能的顽强,蹒跚地走到外间,坐到了常坐的扶椅上,双脚不停地在地板上来回搓动。这是他长期潜意识——锻炼身体。地板上的漆,已经被他鞋底,磨出一大片白来。
''爹!'' 我叫他,他浑浊无神的双眼看着我,良久没有反应——他早已认不出我了,尚能记住的,唯有日夜照顾他的母亲。
这是我的父亲么?每每这时,我的心里酸楚得很,往事就会如烟般涌来。
七十年代初,我二十多岁,自我感觉长大了,父亲对我越发感到难以驯服。他发脾气时,我也发脾气,与他对着干。
按父母的意思,我应该做个本本分分的农民,除了挣工分,其余时间应该放在自留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除自己身体力行,还有意无意老是当着我面夸赞邻居中这种年轻人,其实是在给我树榜样。但我很反感,我挣工分和做自留地并没有偷懒,只不过休息时间,他们侃大山、打扑克,而我手不释卷,笔耕不停罢了。
我初中辍学务农后,对农村中很多现象愤世嫉俗,唯有看书和写作,精神世界才得到安宁,于是,书看得越多,心气越高,与父母亲放弃书本而做本分农民的期盼日益背道而驰。
父母托的媒人,好几次安排相亲,我到时间了就避走,故意不赴约。因为我知道,父亲是''摘帽右派'',看得上我的姑娘,我都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家不会来。我的无礼,使媒人很没面子,父母亲常常气得茶饭不思。
父母希望我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还有更深一层的难言之隐,父亲自己因为自小喜好学习,曾是小学教师,1957年整风反右中划为''右派'',被迁送至深山农场劳教,后又回乡成了农民。自己的痛苦经历和看着文革中因知识获罪的鮮活例子,他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说错话。他时常告诫我,知识容易惹祸,做本分农民才最安稳。
几次相亲爽约,父母更加反对我看书和写作。好几次,父亲进到我的卧室,翻看我写的书稿,粗暴地撕毁……父子俩有几次剑拔弩张,母亲夹在中间,很痛苦,有时哭着对我说:''我们辛辛苦苦,都是为了孩子,结果出了你这头倔牛……''
我也满肚子委屈,因父亲的政治问题,升学受阻,参军受阻,入团受阻,招工受阻……唯有读书才给我欢愉,唯有写作才让我进入憧憬着的境界——父亲这样阻拦我,我心里更苦。
冲突中,我会突然抑制不住,嘣出一句:''我的前途,谁害的?!''
但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我太年轻气盛了。每当这时,父亲的脸瞬间灰白,嘴抽搐着,神色黯然,看得出,内心痛苦到了极点——因为这戳中了他的最痛处,使他好几天因内疚而沉默无语,人会消瘦下一大圈,也许他在深恨自己1957年失言,才导致对家庭的连累——我现在才理解,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痛,所以才反对我读书写作,他怕的是我重蹈他的覆辙。
我们父子俩,在七十年代初起,一直发生着这样的冲突,以致父子间平时冷陌得无话可说。但我无意间发现,每当夜间我在阅读或写作时,他路过我卧室的门口,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其实,后来我发现父亲内心深处并没有排斥我看书写作,相反,也在为我骄傲着。因为,当他自己16岁失学务农支撑起一家四口的生计时,也是白天劳动,晚上看书——他后来走上教育岗位,是自学的结果。他知道人在困厄时,读书的作用有多大。他之所以反对我看书写作,是他自己被划为右派的痛苦,以及对''文革''中''知识越多越反动''口号的恐惧。现实使他看到读书会惹祸,而理智又使他深悟读书之重要,这种现实与感情的冲突,使他长期陷在痛苦的沼泽中,于是,本能的父爱,全部集中到要求我做本分农民上来了——其实他骂我是违心的,撕我书稿时内心比我更痛苦。
不久后,当我的作品得到县文化馆认可,发来参加农民创作会议的邀请函时,我发现他拿着函,双手在微微发抖,激动得偷偷抹泪……
有几次文化馆老师到我家来指导我写作,父亲在老师面前,连说了好几遍谢谢后,一个人在偏静处,自言自语连说了好几遍:''凤毛麟角,凤毛麟角啊!'' 对我的''作品''能得到县文化馆的重视,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表达对文化馆老师的谢意,尽管我家贫穷,他还是四处托人,早早为我准备了感谢的礼物——尽管被老师婉拒后,他都会难过好几天,但仍然会问我下次老师什么时候来。
父亲,自己小学毕业,靠自学走上教师岗位,后因''右派''而重为农民;我,虽是初中辍学,但能酷爱看书,并冲破自知之明羁绊,居然敢动笔写作——我们父子间的共有基因,始终一脉相承,两人的冲突,是这种基因在特殊年代的畸形传承。
1975年,父母亲意识到,如果再把我摁压在农村,只会象在水缸中按葫芦一样,一松手就浮上来——即使把这个葫芦劈成两半变成瓢,照样只会浮着。于是,父亲与母亲商量后,悄悄去托早年教育界好友,为我寻找代课的机会。
我终于在1975年底,离开家乡去代课了,开始如魚游入水中……
没有出去代课,我可能在1977年考不上大学,因为学校里才有供我复习的资料和氛围。所以,父亲,尽管您当年不停地撕我书稿,骂过我,甚至打过我,但是,我理解您,也感恩您。要不是您和母亲送我出去代课,我就没有今天。
02
父亲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介平民,我甚至怀疑为他写生平,会贻笑大方,但在我记忆中,他平凡处都闪着光。
他出生于1926年,16岁时爷爷暴病而亡,从此失学。据说,父亲原来读书非常优秀,深得先生喜爱,每学期期末,都是爷爷提着篮子,父子俩到学校去领奖品的,因为几乎学校设定的所有奖项,都有父亲的份。自爷爷过世后,奶奶是小脚女,田间活干不了,姑姑才4岁,叔叔才1岁,父亲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全家的生计。
父亲的背是微驼的,从父亲伛偻的身躯,我就能想象出他16岁开始所受的苦。
父亲从来不轻易向我们说他以前的苦,只在无意中偶然提到:16岁的他,在田间农活,请不起帮工。他最怕的是顶(扛)水车的车盘,因为挑谷担、挑肥料,他可以装得浅一些,而水车的硬木车盘,又大又沉(足有两百斤左右),在几个取水点之间拆来装去,须自个儿扛。他每次顶着偌大的车盘,踉踉跄跄几快跌倒,有时无奈中忍不住哭了,本能地想回家向大人倾诉,但回到家看到小脚母亲和幼不更事的弟妹,又擦干泪,装得什么事都没有,重新回到田头,顽强地扛起那些笨重的水车部件,边哭,边趔趔趄趄地前行……
在难以言状的辛苦中,他白天干活,夜里坚持读书——也许当年的父亲,正是在读书中找到艰难度日的精神慰藉的……
我来到这个世界是1950年,5岁能记事起,我们家已经有8口人了(奶奶、父亲、母亲、姑姑、叔叔、我和妹妹弟弟),其乐融融。这个时候,姑姑和叔叔也能做些事,已经是父亲能松口气的时期。除了父母,奶奶、姑姑和叔叔也很疼我,那时候留在我记忆中的是满满的童年幸福,虽然生活很清苦。
父亲在农村可以算是农民知识分子,在互助合作和低级社时期很活跃,领头办过集体农荘,但他更爱知识。当时教育界缺师资,父亲在热心人推荐下,走上了小学讲坛,从此,又开始了另一种曲折人生。
1957年,是父亲走上教育岗位第二年,他因言获咎,成了''右派分子'',被押送到宁波福泉山农场监督劳动,月工资降至18元。那几年,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日子,姑姑已出嫁,奶奶和叔叔分开另过(也过得很难),母亲也是个农民,领着我们兄妹四个,撑着这个家。父亲出事那年,我8岁,大妹6岁、弟弟4岁、小妹2岁(后来得乙脑而亡)。
父亲因是农民出身,干活很内行,尽力帮助同劳动的''右派''们,大家同病相怜,他们知道我们家特别困难,也反过来帮助父亲。那几年是粮食最困难的时期,劳教农场盛产番薯,父亲平时尽吃番薯,把省下的粮票寄回家。有一次,农场接待市里的检查组,结果检查组提早走了,用于招待的馒头剩下来,父亲把分得的和''难友''们送给的馒头,用包装了,经场领导同意,连夜翻山越岭,走了六七十里送回家来——因为他知道家里亲人都在挨饿。
那一晚,夜已深,''笃笃'',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父亲,背着一袋馒头。全家惊喜,母亲喜极而泣。父亲一边一个个端详被窝中的我们,一边从包里摸出馒头,分给我们一人一个……这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晚上父亲给我们的特殊礼物,一口口嚼在嘴里,饥饿中,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六十多年了,我记忆犹新。
隔壁的奶奶、叔叔,再隔壁的婆婆、堂叔……这个晚上都吃到了父亲带来的馒头——那个时候,馒头是奢侈品,是救命的,父母亲是不会让亲人们在饥肠辘辘中等到天亮后才给的,于是半夜去挨家敲门……
1961年,父亲摘帽,重返教坛,但须''夹着尾巴''。这一年,父亲患了肝炎,休养了两年才恢复,但体力大衰,最严重时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几乎会被风吹倒……
1964年,因家庭生活实在太困难(我因筹不齐4.5元书学费而辍学),母亲从外地买些小商品,在家乡偷偷地卖,赚点薄利补贴家用。父亲节假日也去帮,有一次刚好被''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查到,于是,我们家屋倒又遇连夜雨,他被教育局开除,从此又成了一位带有''摘帽右派''和''投机倒把分子''双重''污点''且病得弱不经风的农民。
从此,我家几乎陷入了绝境。
在生产队劳动中,父亲时不时会因体力不支而斜靠在能靠的地方痛苦地喘息,休息一会再继续劳作。生产队绝大多数的人很同情父亲,尽可能让他多休息一会。
那一年,我已满15岁,也随父母下队劳动了。父亲在劳动中体力不支时,看我时的眼神,会透出希冀的光——父亲,我读懂了,我们四个子女是您的精神支柱。您之所以顽强地承受着窘境,是在等待我们长大……
一年……二年……父亲渐渐硬朗起来了,生产队农民队伍中,出现了个''文武双全''的人物(社员对父亲的评价)。文,父亲会写会算,成了生产队内当家——会计;武,体能已恢复到同年龄农民的水平,工分也上去了——1968年起,我们生产队的工分值,都高于邻队,有人说,是因为队里有位好会计,计划作得好。
父亲在村里的口碑也很好,生产大队干部很敬重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总是会来向他讨主意,他总会详密地提出建议,久而久之,大家都很佩服父亲考虑问题的前瞻性,周全性。村里的历任干部,都助父亲渡过难关——1966至1976十年文革,按理像父亲这种身份,都受到过冲击,而我们却一直安然无恙,这几乎是个奇迹。有一次某个有阶级斗争嗜好的公社干部到我村包队蹲点,欲树我父亲为斗争对象,被村里的干部们集体抵制了——因为父亲对村里有贡献,成了他们的保护对象。
随着国家拨乱反正,1979年父亲错划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恢复了公职,去中学任教。他很感激党的实事求是,在校几乎年年被评为先进教师——他总是语重心长地对我们兄弟姐妹说:你们必须记住邓小平爷爷,他是我家大恩人!
父亲在当年还为村里早年因极左政策而下放农村的几位城市人员写过申诉材料,一次又一次,使他们得到不同程度的甄别改正后重返城市。
父亲退休后回老家居住,在村子废田上垦种蔬菜豆荚等,过着愉快的田园生活,直到九十岁那年实在干不动农活了为止。
退休后的父亲,重点做了两件事:一是对自己生命去向很豁达,与村里几位昔日农民好友,笑谈人生,背着镢头,上山勘踏寻找自己的墓地。他们一起动手,在坡上辟出一块小平地来,造好各自的墓,连墓碑上的对联,也是自己撰写的。二是因为母亲是农民,父亲开始为母亲着想,精打细算勤俭节约,努力使积蓄数大起来,他频繁地进出银行,挑选理财产品,想积少成多,甚至每每饭点到了,不舍得进快餐店,说,这样能能省几元钱,为子女将来减轻负担……
03
日子平平悠悠,直到父亲九十岁那年,父亲看病后把包遗忘在医生的工作台上。医生凭包内的社保卡,通知了社保局。社保局工作人员就通知弟弟去取回……
这种现象越来越多,父亲的包,有时遗忘在医院,有时遗忘在银行……接到弟弟电话陈述,我预感到可怕正在向我们走来——父亲明显有了阿尔茨海默病症状。
好在当时父亲的病是间歇性的,他接受了母亲和弟弟建议,决定把所有存款都交由我代办。他把数家银行的十几笔存款或理财,一一记分明了,较交给了我——这些理财产品,时间错杂,数目不一,但父亲连什么时候到期,该如何转存,都记得清清楚楚——交给我后,父亲像撂下了一副重担,似乎很开心。
但一段时间后的一个夜里,父亲在屋内乱翻,说存折不见了。母亲赶紧向他解释,说已交给大儿子打理了,难道你忘了——他这才恍然想起,笑着自嘲记性怎么这么差,并安心地睡了。
这种健忘越来越频繁,发展到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发生,且有时母亲的提醒,父亲也会怀疑是在骗他——健忘已向间歇性谵妄发展。
我居住地离父母二十公里外,父亲出现这种症状时,我接电话后马上带着存折(存单)赶去,把这些展示在他面前。但往往这时他已完全正常了,还批评我说拿给他看干什么,由我在办他完全放心——这样为了安抚发病时的父亲,一段时间我疲于奔命。
一天,半夜里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我接起,传来父亲恼怒的喝问:
''你为什么把我的钱拿跑了?''
我赶紧解释,说是你委托我代办的。讲着讲着,他的谵妄慢慢消失了,忘了一开始自己说的是什么,父子俩的话题又父子情深起来……
但到了后半夜,又会突然向我打电话,重复同样的责问。
那段时间,我和妻子夜夜提心吊胆,最怕床头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一响,两人都心惊肉跳……
父亲谵妄上来时,我试图和他理性对话,但他判若两人,讲话越发离谱,望着完全失智的父亲,竟是如此的陌生,上帝怎么会如此捉弄我们,我自己一度痛苦得头撞过墙,是母亲跑过来抱住我头,哭着安慰我。
弟弟住在老家,与父母屋子相距仅30米,平时俩老的生活都由他在照顾。父亲病情加重,他承受的压力比我更直接。当父亲谵妄时,骂弟弟偷了他的钱,后来发展到动手打。弟弟只能哭着一边躲,一边''阿爸阿爸''地叫。弟弟说,别看父亲年已过九十,发病时打过来手劲特别大,耳朵也差点被打聋——因为发病时,父亲的火气发自内心,出手时用的是洪荒之力。
有一次,父亲发病了,手持榔头,气汹汹赶到弟弟屋里,手起处,随着悸心的脆响,碎玻璃四溅——弟弟说,看到父亲手握榔头过来,眼睛射出红红的光,知道不妙,赶紧避了……
事后,弟弟在换窗玻璃时,父亲过来了,神志清醒着,很惊讶,气愤地问:''玻璃怎么碎了?谁敲破的?''
我的母亲日子更难过。父亲谵妄时,她只能彻夜不睡地陪着。父亲不是翻找存单,就是反复''记账'',母亲在一旁苦劝,抓狂的父亲举手就打。父亲往往折腾大半夜,母亲只能含泪伴着。有时天冷,父亲因为睡下后突然起来,连外衣都未穿,或满屋子找存单,或骂我、或骂我弟弟,冻得瑟瑟发抖——母亲拿着父亲的外衣,心疼地一次次劝他穿衣,父亲烦了,抬手一记耳光……
母亲默默忍着——他不肯把夜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们兄妹四个,有时我们打电话询问,她总装轻松,说,你爸正常,放心吧……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将近90岁的中国女性——父亲发病头两年,她就这样默默地忍受着。
04
随着母亲日益消瘦和神态疲惫,我们终于发现了实际情况,开始重视起对母亲保护,我、弟弟和两个妹妹,以及四个家庭的其他人,都投入与父亲阿尔茨海默病所带来的家庭灾难抗争——但我们感到力量竟是这样的渺小,眼睁睁地看着被阿尔茨海默病劫持着父亲,像一辆失刹的汽车,从陡坡冲向深渊……
父亲的病已到中期,我们试图为他花钱请护理,但父亲不允许陌生人近身。所以,我们只能对父亲采取了以下措施。一是把存单交还父亲,当谵妄出现时,让他不断翻查这些单据以宽慰他;二是我们常来陪护父亲以保护母亲;三是带父亲就医以控制病情。
存单回到了父亲手上,谵妄时他会拿出来反复查看核对,这时就得到短暂安宁。父亲白天黑夜都会坐在写字桌前,拿出纸笔,一笔笔把各单据上的数据记录在纸上,越记越多,十几张单据,记了一遍又一遍,因为忘性很重,记了这一张,其它已记过的都已忘了,就重新记。尤其是夜里,睡到半夜,他就悄悄起来,拿出单据,一遍一遍地记,一直记到凌晨,密密麻麻的数据堆了一桌子……
几个月下来,有的银行存单被翻烂了,碎了页,弟弟只能拿到银行,说尽好话换新。
我和弟弟哄着父亲到本地区的精神病专科医院就诊,第一次药不对症,无效,第二次,专家对父亲进行了测试,开了新药。用药第三天,父亲明显安静下来了,谵妄出现时情绪没有以前激烈。我日夜陪护了父亲,白天陪他聊天,晚上同室而眠,提心吊胆中留意他一举一动,从中估摸该怎样对付——说真的,我多想激活父亲正常的脑生理机制,让他回归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在艰难中倔强挺立、精明强干、思维缜密、待人接物得体大方的父亲。
用药后,父亲每天有些时间是正常的,我陪在旁边,专拣他所欢喜的话题,聊爷爷过世后他吃的苦,聊中国的历史、地理,聊他教书生活中的甜酸苦辣。晚上看电视,我专调戏曲频道——因为父亲喜欢看戏,在年轻时也演过戏——也许有他引以为傲的大儿子陪在身边,他有时也聊兴较浓,看着电视上的戏,向我讲剧情。有的剧情我熟悉,但装着不熟悉,饶有兴趣地认真听——我以为这能锻炼父亲的思维功能,有助于战胜他的病。
晚上陪睡,我察言观色,努力引导他思维不要''出轨'',躺在床上强打精神与他应和,直到他发出入睡的鼾声——其实这仅是我的拳拳之心而已,要是没有药物作用,靠用陪聊压住父亲谵妄,简直幼稚可笑。
睡到半夜,我正迷迷糊糊着,黑暗中忽然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正在摸我的床,赶紧拉亮电灯,原来是父亲。他说,怕我受凉,来看看我是否踢掉了被子——小时候的一幕,居然又重现在他已经95岁,我已经71岁,父子同室而眠的夜里。
接下去继续睡,两个小时后,我听到父亲床上窸窸窣窣一直在响,我拉亮电灯,发现他正在床靠墙一侧的墙壁上摸来摸去。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想下床小便,但下错了方向,一直在墙上摸——我问他为什么不开灯,他说,开灯怕影响你睡觉……
我心里又一阵震颤,眼泪婆娑了——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处于中期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在镇静药强压下仍焕发着本能的对儿子的爱——普天下的父爱,被他这个晚上的两次行为诠释得如此直观生动。
自从使用了对症的药,父亲情绪虽安宁了不少,但身体却日渐萎靡下去了,双目越来越浑浊无神,思维退化,开始认不出人了。母亲心疼地说,这是药的副作用,要求停了,医生说,如停了,谵妄加重,更控制不住抓狂的情绪,自我折磨强度增大,反而更消耗身体,目前对这种病,只能用这种药,才能镇静着,兴许更能延长生命——母亲领会了,只能爱怜地看着父亲……
但生性待人讲究礼节的父亲,总会在亲朋好友探望后离去时,送客的本能使他挣扎着站起,颤巍巍送到门口,一直望着探望者消失在远处——尽管他已经记不起来者是谁,去者是谁。
可怕的阿尔茨海默病,使我们终于与父亲无法交流,情感关怀如同水火,大家束手无策。父亲的护理,主要靠母亲、弟弟、大妹、小妹——他们有时亲自为父亲喂饭、抠便秘、换尿不湿、抱他下床坐扶椅,我扶了几次,腰椎病复发,几个星期不能弯腰……
父亲在阿尔茨海默病的晚期,翻看存单的事,日渐忘却了,所有去看望他的亲朋,他也基本都只能木然以对了,连我们四个子女及儿媳、重孙、最终也都认不出了——只有母亲,父亲始终能记得,如若母亲出去办点事,他就会焦躁不安,踉跄着满屋子找,并含糊地自言自语:''你娘呢?你娘呢?''直到母亲出现在他身旁,他才安静下来。
父亲开始大小便失禁,但顽强的本能,决定着他仍支撑着趔趔趄趄上厕所,但在去厕所的路上,常从裤脚管中漏下大便——夜里,母亲为了照管他,好几次被大便滑倒在地上——因为母亲坚决不让我和弟弟长期夜里陪父亲,总是说:''你爸近期情况好转了,我能对付,我能对付。'' 其实,每天夜里,她陪着父亲,很少睡觉,清晨父亲自己折腾累了难得人睡后,她却起来,悄悄地为父亲洗尿湿的衣裤、被褥——母亲就这样,一夜夜煎熬着……
某一夜,父亲又悄悄起来,跌倒在外间,母亲终于无奈中按响了弟弟的呼叫机……
弟弟抱起父亲上床,给他换衣,父亲惨烈地叫,但已经无能力表示是哪里疼,翻动他时只剧烈地颤抖——这是疼痛所致。我们把父亲送到医院检查,才知道已经是髋骨骨折……
2022年6月份,父亲的骨折出奇地愈合了,而且每天总能下几次床,坐在扶手椅上,不停在地板上搓动双脚——这是父亲长期形成的机械动作,以前是有意识的,现在是无意识的,地板上磨出的这一片白,记录着一位96岁老人走完人生路前的顽强。
2022年9月,父亲症状越来越可怕,我们决定再次送父亲去医院。头天,母亲出现头晕症状,弟弟和我也动员母亲陪伴父亲,也同去检查一下,母亲同意了(如果单独送她去医院,她会以照顾父亲为由,是断断不肯去的)。结果,母亲被查出是脑梗,须住院。医生说,亏得及时送医,否则母亲带着脑梗症状照顾父亲,突发性的后果细思极恐——我想,母亲逃过一劫,冥冥中是不是父亲为保护她,用特殊方式带着她去就医的。母亲住院一周,清梗后出院了。
在母亲出院后没几天——2022年10月12日晚7:45分,父亲走了,脸上没有痛苦——他的安详神态,告诉了我们什么叫解脱。
父亲的病,前后持续五年多,其中初期二年,中期二年,晚期一年多。太凡阿尔茨海默病,都会经历这三个阶段。
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当时正是疫情坚持动态清零时期,根据乡俗,丧事须三天,但12日可算是占了一天。当14日中午父亲安葬后,亲朋刚散去,宁波再次发生疫情,全城静默的指令瞬间就雷霆般下达了,所有道路立刻封闭。如果我们再晚两个小时,几十个来送别父亲的亲朋好友,将被封在我老家,半个月吃喝拉撒,这叫我们如何对付?我想,是否父亲冥冥之中已算准了这波疫情,选准了该走的时间,又一次保护了我们?
父亲,真的感恩您!愿您在天国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