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南 行
——杜甫片段
公元759年,距离安禄山起兵反叛已经第三个年头了。
这就是说,公元756年,安禄山为梦想黄袍加身,纠结二十万兵马在下地造反,当然名头却是“清君侧”,是要清楚宦官李林甫和杨国忠,实际目的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刻,唐室江山摇摇晃晃,出师不利,几仗告败,军心民心涣散,就连你唐玄宗本人也携带着杨贵妃和许许多多的官员一路逃难,去了四川。在马嵬坡,众臣子发难,逼着唐玄宗杀了杨国忠和杨贵妃,才稍稍安定人心。过了一段,在甘肃临兆,太子李亨受任兵马大元帅,整饬各路兵马筹划反击,唐代的江山又呈现出一缕生机。
而这时候,位卑忠君的杜甫(字杜少陵,号子美,因为曾任工部员外郎,又叫杜工部)同样饱经忧患,深受离乱之苦。他先是从长安逃难回家乡,探望奉先暂居的妻儿,中途被安禄山的叛军俘获,在押送途中逃跑,之后又听说玄宗与太子李亨的情况,思忖再三,前往临兆拜见了太子李亨,得到一个小官职;之后又决定翻越重重关隘,前往成都,有了苦涩而又神奇的陕川之旅。
那么,这里的片段,就是对于杜少陵当年西南行的小说追踪,抑或文学叙事,剪不断,理还乱,实在有些神奇和神秘了……

杜子美觉得,他的腹内早就没有食物填充,四肢无力,头晕眼花,甚至几乎前胸贴后背了。即使如此,他还是扭过头去,眼望长安方向,梗着脖颈,努力地探看。夜色很浓,星星不见,看过去一片苍茫。他抬起枯瘦的胳膊,无力地挥了几下,最后搁在了膝盖上,叹一口气,眯上了眼睛。
“少陵,莫要悲哀!你总算见到了皇太子,还逃离了敌区。只要饿不死,一切都还有希望。”妻子凑过来,宽慰地说。
“就是对不住你和孩子们!好在,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辛苦一段时日,要是到了益州,见到严武,些许会好起来。”杜甫忍受着赴中国魂的空洞与饥荒,向往着某种美好。
“官人所言极是。这日子,总会苦尽甘来的!”
这时候,孩子们互相抱在一起,有气无力地经受着饥饿。有一个孩子还在泥土里扒着什么,那是本能,看有没有吃的。
“走,前面有个小庙,我们暂且进去栖身。”
其实,这样的奔走,已经有了十几天,杜甫一家,真的在西南行的开始,就已经难以忍受了。
这些日子,每当合上眼睛,杜甫的眼前总是浮现着他从长安逃离乱局回到奉化寻找妻儿的一幕幕场景。一路上,但见火光冲天,人马一片哀嚎。到处是官军丧师失地,溃不成军,被叛军撵得像一群羔羊,那些村庄,那些养育他们的百姓,更是有家难回;时而火光冲天,时而鬼哭狼嚎,路边到处是尸体,血流成河了。他昼伏夜出,有时候躲在草堆里,有时候补瞌睡,还得担心被人捉去。自己不是壮士,也惧怕利刃,凡夫俗子,谁不怕死呢?可是寻找妻儿的愿望,给了他一抹力量,他硬着头皮奔驰,向往着回到家乡。其实呢,杜甫不是奉化人,而是河南巩县的人士,这些年在长安等待君王厚爱,也写了不少的诗词歌赋,想着被人重用,这当然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杜少陵费劲心力,还是“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没有得到重用,还备受轻视,以至于“残杯与冷羹,处处潜悲辛”。在长安,杜少陵从三十来岁开始,经过了八年还是没有起色,后来虽说给过他几个小官职,可他拒绝了欺压百姓收税的小吏职位,也拒绝了在监狱看管犯人的差事,只当了一个看官武器的小官儿。个人的悲辛,他并没有太多放在心上,有些百无聊赖。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心系大唐,渴望对朝廷有所贡献,用他的理想,就是“致君尧舜上,但是风俗淳”。可是励精图治的君王还没有来得及施展抱负,含辛茹苦的百姓日子也没有好多少,这一场安禄山的叛乱就席卷唐室江山,这儿那儿很快就血雨腥风起来了。
举例来说吧,公元759年,安禄山的铁蹄还在践踏山河,“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繁华的京城已经风声鹤唳,庞大的唐朝辖区也是风雨飘摇,那千门万户的平民,也早是饥寒交迫。这一切,实在是你难以想见的,更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举国之间,音讯中断,骨肉分离,疼痛难忍。这用杜少陵的《春望》下半段概括,也是很恰当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你得分分秒秒地呼吸,可是你分明呼吸的完全是战乱的烟云气息,没有自由,只有离乱,没有保障,只有不停地飘零,人的身心实在是一片寂寞。就在这个时候,关中大旱又不由分说地来了。这是唐肃宗乾元二年,夏天,关中几乎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哀鸿遍野。这一年,杜少陵写过一首诗,对这次关中大旱做了诗歌的记录:“夏日出东北,陵天经中街。朱光彻厚地,郁只何由开。上苍久无蕾,无令号乃乖!雨降不入物,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歇。渺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诗中,有灾情描绘,有个人悲怆,也有对于王师的渴盼,可以说是位卑未敢忘忧国,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此时此刻,他似乎又一次看到了飞卷的黄尘,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看到胡狼一般的叛军,在横冲直撞,几多悲哀,几多惨烈,油然而生。他当然希望朝廷听到他的声音,但是作为一个寄情笔墨的诗人,他又能有多少实际的力量呢?但是有一点,他绝不随着叛军走,绝不给伪政权效力,哪怕饿死病死,也在所不惜。那么他从华州参军到秦州,再到后来,尽管路途遥远,却总是朝着玄宗和肃宗的方向靠拢,那即使没有力量上阵杀敌,也是一种精神的蓄积,还有忠贞,这才是最为重要的呢!
这么想着,杜少陵暂时忘记了饥饿,腰杆伸直了一点,眼角流露出某种坚定和坚毅的流光,尖锐的心思,也放松了一些。可这时候,孩子们哭了起来,妻子也嘤嘤地哭泣着,还一下一下地耸着肩膀,有些愧疚和委屈。
杜少陵站起来,拿着一只有些残缺的破碗,朝那座墙垣破损的小庙走去。
这个小庙与前面投宿的同谷县的那个凤凰村一样,也很穷,而且由于乱世佛堂供奉者的减少,更加了无生机。只有一个挂单的行脚僧人,也是避乱而来,瘦得皮包骨头。即使如此,普度众生的僧人还是给杜少陵三个红薯,他自己只留了一个,还深深地叹息一声,回去歇息了。那个夜晚,杜少陵猜想,这个行脚僧人恐怕也难以镇定下来,更难以睡好吧?
好在有了三个红薯,一家人可以分开吃,抵挡一阵子初冬的寒冷。虽然只是片刻,但也聊胜于无。

夜色深深,杜少陵记起了一路的许多情形。此番行走,先是西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秦州,在侄子杜佐家里安顿。杜佐是杜少陵的本家侄子,早年随着父亲从中州巩县到这关陇之地落户,还在五服之内,对他也很热情。可是举目一看,侄子一家六口人也不容易,一旦杜甫全家长期落脚,就很是堪忧了。这里虽说还没有被叛军占领,但是乱世逃难的人多,人口忽然密集起来,有限的土地里就难以有足够的吃物,而嗷嗷待哺的人有那样多,并不仅仅是杜少陵一家,这么一想,就很令人犯愁。好在杜少陵会采中药,他可以卖一点药,还能给人看看简单的病,也有一些收入。如此,杜少陵一家人算是在此暂住下去。后来回想,这一个来月可真难为了侄子一家,他的微笑掩藏不住愁容,侄媳妇的眼睛总有几分忧郁,在风中抹泪。季节也快到深冬,十一月的寒气已经加浓,杜少陵对于这秦岭西部的余脉之地已经不打算久住了。是啊,他的行走之地不在这里,还在从西向南的地方,大致的去向是严武那儿,那是剑门关的那一边,一个叫益州的地方,那可是富庶之地,也能够回旋于战乱。他的心里,其实是始终向着长安的,那儿,才是他的归宿;但是长安在敌军手里,暂时不能回去,那么剩下的只有继续在山野之地行走了,只要不死,就有希望!他隐约记得,在秦州,写下了《遣兴五首》(其一),一开始就写出了自己的贫困之境:“朔风飘胡雁,惨蒙带砂砾。长林何潇潇,秋草萎更碧。百里富熏天,高楼夜吹笛。焉知南邻客,九月犹细姑。”诗的意思很明显,这里的秋天朔风很大,黄沙飞掠,秋草凄凄,贫富不均,百姓的日子难以为继,应该是很凄惨的。而在另一首《空囊》中,诗人写道:“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鲁莽,吾道属艰难。不患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空羞涩,留得一钱看。”这当中,有饥寒交迫,还有几分冷幽默,实在是不容易得很呢!
秦州一月实在呆不下去了,他们南行。过成县一角,来到同谷县。在那之前,杜少陵对于同谷县想得太好了。他猜想,同谷县、同谷县,那应该是令天下人向往的地方,如此,他和家人一路上心情好了许多,忧虑也减少了些。可是怎么说呢,吱吱嘎嘎的破车进入同谷县境内,但见山道更多,弯道更急。进了一个大峡谷,四面风如刀割,干涩而又冷峻。是不是有飞鹰在头顶盘旋,让杜少陵一惊,更让孩子们哇哇大哭,妻子呢,竟然有些变色:“啊啊,相公,这是不是上苍在跟我们过不去?”杜甫听完,强做镇静,掠掠稀疏的胡须,夸张地伸着胳膊:“天不灭我,但请夫人放心,你看大峡谷里,有鹞鹰飞翔,那是好的兆头,孩子们,天高任鸟飞,海空随鱼跃,我们的前面,一定是光明的景象!”话虽然如此说,但是杜甫的心理悬了起来。天越来越冷,后面的日子怎么打发呢?当然这些只是他的内心活动,家人看不出来,多年的长安历练,他有了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这是不是官场的基本功呢?他还真的说不清楚。只是有的时候,这还是必要的呢!一路打听,都说龙门镇的凤凰村不错,但其中必须经过一个叫赤谷的地方,那里是天晴硬如刀、下雨烂如胶的地方,有人说是鬼地方,有人说是闫王谷。他咬着牙,决定多难走的地方也要走一遭,豁出去了,再难恐怕也不比对着叛军的铁蹄难吧?这么一想,尽管饥肠辘辘,他们一家人还是出发了。这一走,还真的被一段黄泥岗给难住了。不过那时候没有下雨,他们的破车走得很慢,有好几次几乎不能上下,但是砍柴的乡亲们看见了还是热情地给他们帮忙推车,一颠一颠地,还是过去了。在歇息的时候,杜甫诗意顿生,写下了一路的艰辛。这是《西行十二首》中的一首:“乱石无该辙,我车以截脂肪。山神苦多风,落日童稚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满路乱石堆积,道路极其难走;加上山风呼啸,人都有些哆嗦。“悄然村墟珺,烟火何由追。”,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找一户人家都不容易。对此,诗人忧心忡忡,“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有时候,死亡的气息浮上心头,实在是有些郁闷了。此刻,女人抓着的衣襟,孩子闭着眼睛不敢说话,那破车也似乎在梦中漂浮,吱吱嘎嘎的声音更加有些恐怖。
终于,他们走出了赤谷,来到凤凰村。凤凰村也不过那样,是峡谷深处,雾气弥天,难以生存。这时候,杜少陵一家的人的行李车也已经没有多少东西了。孩子们当然还没有看到面临的生存境遇,看见峡谷过了,就嘻嘻哈哈,一只鸟儿飞来,白亮着白亮的翅膀,峡谷里树木葱茏,风儿悠悠,几只锦鸡破例地飞起来,他们知道这应该是春天和夏天才有的现象,此刻已经入冬,咋会有如此的动物呢?
“爸爸,这些锦鸡来了,他们跳舞呢!”
“爸爸,它们是爸爸和妈妈吗?还是在寻找爸爸和妈妈?”
“哦,孩子们,它们啊,是在欢迎我们呢!”杜甫难得地笑了,跟着又皱起眉头,想开了心事。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更加枯焦。龙门镇的大户都跑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升斗小民,这些小户人家,一家一户地,实在是生存艰难。还有一些猎人,在山野里忙碌,偶尔会打下野物,可是得拿钱买,杜少陵一路的奔波,哪有钱呢?
凤凰村还是留住了他们一家,虽说只有十来天,可还是延续了这离乱之家的性命。
这没有别的,就是杜甫采药和挖野菜,之外就是猎人的帮助了。粮食早就没有了,好心人给红薯的事情也不可能时常发生,那么接下来的生存就只有靠自己了。杜少陵和妻子商量,他上山采撷野果子,看运气好了能不能采集到秋天百姓挖剩下的红薯块根,抑或有没有剩余的残存豆子,这些可都是宝物。他懂得药理,知道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起码不会中毒。顺带,再采些草药,拿到凤凰镇去卖,多少还能挣一点钱财,换回一点粮食,大米指望不上了,起码可以买一点玉米之类,那也是很不错的了!他们商定,围绕临时借住的地方,妻子带着孩子们上坡地里去,看能不能找一点野菜,比如地软和灰灰菜,连同马齿苋之类,那也是绝好的蔬菜了。
“官人,这,能行吗?”妻子还是心里没有底气。
“没有办法,只有这样了!”杜少陵道。还在心里叹息一声。
“爹爹,妈妈,我们要出去,山上还有野菊花吗?”他们的孩子一听说要上山,当然分外高兴。
如此分工,其实是为了让妻子和孩子们不去陡峭的山岗,自己一个人虽说体弱,但毕竟是男人,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而妻子和孩子们,这些日子已经饿得不行了,尽可能地歇歇吧!

凤凰镇是一个高低皆有的地方,除了缺水,就是不缺陡峭。杜少陵背着竹篓,摇摇晃晃地上山,看过去这还是灾年未过的天气,四面山色干涩,山底是一片焦枯,几根茅草在风中摇曳,其实他自己也白发飘零。这一段时间,他早就不用簪子来固定头发,妻子的头发也是散乱着,他自己呢,则是一头乱发,年龄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他对着山岗以十指代替梳子,将头发归拢,可是一阵冷风,那头发又忽地散开了。他一边张望,一边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可是遗憾,差不多没有什么收获。忽然间,一只野兔惊慌失措地跑过去,他没有力量,也不可能去抓住那一只飞奔的兔子,只有站在一边,看着那神奇的生灵疏忽而去。
一个上午,他除了找到两个枯萎了的红薯块根,还有一把半夏的中草药,几乎没有什么草药,不过聊胜于无,还在山岗上转悠了一遍,那也是不错的。
回到家里,妻子和孩子们也回来了。他们在妈妈的带领下,真的找到了一些野菜,还弄到了一把秋菊花,闪闪烁烁的,很是迷人。相逢之时,互相对望,还是有些苦涩地笑了。
好在天不灭人。就在杜少陵他们一家在凤凰镇几乎断炊的时候,一个好心的猎人出现了。此人姓马,人高马大,看上去有些粗犷,嘴唇挺厚。他打猎有时候从杜少陵临时借居的角落走过,先是对着几个孩子微微一笑,继而就开始招手。几个来回过去,猎人就和他们熟悉了。当他们知道这一家人来自长安,而且深陷战乱,就不免有些同情。猎人早出晚归,而且行踪不定,即使如此,每一次看见这个猎人还是能发觉他有些收获。比如一头野兔子,一只山鸡,还有大雁什么的,都有些。一次杜少陵对着猎人说,野兔子和山鸡猎无妨,可大雁还是不要打吧?因为大雁是一个使者,从南到北,给人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而且大雁一旦成了孤雁,那也是可怜得很呢!对此猎人停了没有声响,后面就不打了。一个傍晚,有一个黄昏,猎人来了,给杜少陵一家留下一只野兔,一只山鸡,还有一些米酒,就独自地走了。
夜来了,柴火燃烧,兔子有了香味,而山鸡,也被杜少陵的妻子给孩子们煮熟,加了野菜,还竟然有了野蘑菇。这儿那儿散发出了兔子的肉香,还有山鸡诱人的香味。正是凭借着这些猎物,加上陆续采来的野菜,杜少陵一家人有了吃的,也能不至于饿死。他们省吃俭用,过了好几天。但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这个名叫凤凰的集镇,显然是太穷了,待不下去,只有离开。
他们忘不了,接下来在长道县的盐井镇,他们的日子才似乎到了尽头。这本来是一个盐业生产的重镇,可由于连年征战,加上灾害频发,这里的生存环境更加糟糕。在这里,杜少陵对景生情,写出了《盐井》一诗:“卤中草木白,青着官盐烟。官做既有成,煮盐烟在川。汲井岁傦?,出车日连连。自公斗三百,转致斛六千。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審,我何良叹错,物理固自然。”是啊,由于常年汲卤煮盐,使得这里草木枯白,河谷中整日煮盐的青烟缭绕,汲盐水的轱辘一天到晚转个不停,运盐的车辆络绎不绝。观看之中,他发现当官的生怕弄脏了自己的鞋袜,远远地站在那里监工;没有办法,苦役工用号子宣泄自己的辛劳,牟利的是官员和盐商,盐商们从盐工们手中买到的盐,一转眼价格就从三百钱一斗翻番到六千钱一斗,赚着不义之财,甚至是黑心钱,而穷苦的人们还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日子简直是苦透了,实在是难以撑持。在这里,杜少陵一家没有吃到几顿饱饭,他们不想多停留,就忍饥挨饿,牵连着拉着破车,继续南行。
常言说,走过的路千千万,还没有走过的路,还有万万千。这一路的西行,何时才是尽头?但没有办法,面对迢迢远途,面对重重流水,他们只有前行,除了前行又有什么办法呢?对此,杜少陵有时候也不知道,可他作为一家之主,还得硬撑着,坚决不能倒下。
打探之中,杜少陵知道了,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寒峡,如果能挺过去,再远一些地方,就是法镜寺了。天越来越冷了,前路茫茫,何处是一个尽头呢?
这时候,孩子们又饿得哭起来了……

寒峡,顾名思义,是一个寒冷出奇的峡谷。在这里,杜少陵一家真的经受了从来没有过的生死体验,那种感觉,真的是侵入骨髓,难以言说!
正值初冬时节,峡谷寒云凝聚,阴霾遮天,涧水陡涨。杜少陵一家人穿着破衣烂衫,在寒风中瑟瑟而行,偶尔遇到菜肴和打猎的山里人,就凑过去,烤火取暖,有时候也分得一点食物,野炊果腹;有时候呢,也只有空空如也,全家人饿着。这没有办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杜少陵想着那些扛枪打仗的士兵们,他们要平定叛乱,还得饿肚子,日子更加苦涩。如此一想,他就觉得自已家人不那么苦涩了。这当中,他吟出了一首《寒峡》的诗歌:“行迈日悄悄,山谷势多端。云门转绝岸,积阻霾天汉。寒峡不可度,我实衣裳单。况当仲冬交,朔沿增波澜。野人寻烟语,行于傍水餐。此生免荷役,未敢辞路难”。他不知道,写这一首诗歌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寒谷的一员,而且一家人早就在一路的颠沛流离之中没有了任何隔岸观火的距离感,而成了一个真正的难民。那么也就是说,在这里,在寒谷,他们一家人,还真的有些生命堪忧了。
这不是别的,主要是没有吃的东西,加上冬天来了,单衣怎么过冬呢?过去,饥寒交迫的感觉通常都是很遥远的,看着别人忍饥挨饿,自己在宫里都是行走有度、衣食无忧的,那么也就是说长期的京都行走,“朝叩富儿门,夜随肥马尘”,也只是接近穷困潦倒,而目前的情形,人在天涯,人在寒峡,恐怕才是真正的穷困潦倒了!住哪里?吃什么?怎么解决,恐怕才是当前最为紧迫的事情。对此,杜少陵彻夜难眠,不知道明天的日子会怎样?会不会饿死,会不会饿死街头,那就是一桩最为具体的事情。对此,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可每走出去的一步,又是那样艰难,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条件。找不到帮助,不可能有谁来帮助你,那么就只有靠自己了!不能倒下,坚决不能倒下,他们一家人,都得靠他一个人的支撑呢,对此,只有给自己打气,不能有任何退缩。
又一个日子来临,他们搜集了全家最后一点吃的,就着野菜煮着吃了,好在还有一点盐,给他们加了一些味道。这时候,一个山里人从门前走过,望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他们一眼,就走过来对着他们说:“这个寒峡实在是苦透了。不过呢,天无绝人之路,这山上,有一种橡子树,能接一种橡子果,虽说有些硬,但是晒干了碾成粉末,拌了野菜,可以熬稀饭喝。”
“真的吗?那可好了!”杜少陵一愣,跟着就笑了。困难年代,他有了主意!那个夜晚,虽说木板上还是格外寒冷,但是毕竟有了希望,也就是说在未来的时日里,杜少陵一家的温饱问题算是解决了。
寒峡的这种橡子树,初看起来和野生板栗差不多,高高地长在树上,那树也显得高峻,风吹起来的时候橡子树也发出一种呼呼的声响,小小的橡子果挂在树梢,让人仰望才能看到。这种时候,橡子树的果实让孩子们兴奋不已,也让深秋的人们也有些挂念。这其实在平时没有什么,橡子树的果实没有多少人去在意,因为橡子树属于杂木,那果实也属于杂果,几个回合就忘记了。可是而今,由于战乱频仍,灾年不断,橡子树就成了秋天的杂粮,让人惦念了。
对此,即使寒峡的百姓也不轻易去吃,因为难以消化,在当地,也只有山谷里的猴子去食用橡子果,那些猴子通常也是饿得发慌的时候才去吃橡子果,能不吃就尽量不吃,否则连猴子也难以消化,无法在天地间自由地飞翔。打猎的老人说,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猴子躲起来,实在饥荒难耐的时候才想起吃橡子树果实,何况人呢?邻居老邵也说,要是连橡子树果实也要去吃,那光景恐怕要到尽头了!对此,杜少陵也很认同,但是没有。办法,他们要活下去,肠胃要消化蠕动,才能有力气,那么就只有退而求其次,去采摘橡树果实了。
“老哥,这橡树果子怎么食用呢?该不会是捡回来直接蒸熟就吃吧?”妻子没有经历过这些,直截了当地问道。
“直接采回来蒸熟就吃,那是板栗的吃法,。这是橡子树果实,不能这样弄的!”
“那该如何吃呢?”杜少陵忧患地问道。
“第一,先得采回来;第二,得剥离挑选;第三,得用小刀切成小口;第四呢,需要蒸熟弄成粉末,之后才能加上野菜煮熟。至于能不能吃,那得要靠你的口福,还有你的肠胃功能呢!”说这话的,是寒峡的小郎中,而这话意思杜少陵自己也明白,因为他也是医生呢!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待到杜少陵和孩子们,加上妻子,千辛万苦地采集回来橡子果实,按照郎中说的方法加工出来,野菜还罢了,那橡子树果实粉末委实难吃,咬一口,难以下咽,再咬一口,就像吃药一样,勉强吃下去,那也是几天都消化不了。肚子发胀,走几圈也是肚腹难受;待到两天下来,那就是一种下坠般的隐疼。拉不下屎,比坐牢还难受,又有时候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用手抠吧,怎么也难以大便,真他妈难受!
没有办法,吃了橡子果实粉,只有拼命喝水,可水喝多了肚子更加难受,那一种滋味简直比一百倍的憋闷还难以容忍。这个时候,挤出来的黑屎一粒一粒的,像羊粪蛋一样。大人如此,孩子们,则疼的嗷嗷叫,女儿在床上打滚,男娃娃则跑到了院子里,拼命地挣扎,打着臭屁。
这个时候,实在是难以忍受啊!
这之后,翻越了积草峡、泥功山,还有木皮山。积草岭这个地方也不错,可是杜少陵一家来的时候正是乌云连天,天色濛濛,冷风嗖嗖,石色惨惨。到了这个时候,全家人早已疲惫不堪。正如他在诗里所言:“道峰积长阴,白日递隐见。嗖嗖林响交,惨惨石狀变。山分积草岭,路异明水县。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卜居尚百里,休驾投诸颜。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食蕨不愿余,茅茨眼中见。”始终将杜少陵独有的苦中作乐和乐观通达的心怀,都作了书写,诗史之风隐隐可见。
翻越泥功山,他们整整翻越了一天,难度实在不小。每一道山岗,每一次迈步,都是异常艰难。白马在泥水中滚成了黑色,小儿在泥水中染成了老翁,据说善于攀援的猿猴也曾经摔死在山谷里,何况老老小小的一家人,实在是泥工之难,难于上青天啊!喘息着,疲累着,他们翻越了过去,那时候天已经乌漆麻黑了。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勉强缓过一口气。此番翻越泥功山,杜少陵也有诗歌吟之:“朝行青泥土,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日,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水,乃将汨没同。白马为铁骊,小而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那个晚上,穷困潦倒的杜少陵还考虑后来的人,千万不要匆匆西南行啊!这是不是和一般人不同呢?这里,其实是告诉了我们一个消息,泥功山,就是青泥岭,当年李白是不是翻越过或者遥遥地瞩目过呢?

……哦,好像是放电影,如同是过电一样,杜少陵江西行以来的所有地方都在头脑里闪回而过,让场景回到了这个破庙里。这个夜晚,他的大脑飞速旋转,将安史之乱以来的所有情况一一掠过,整理思维,实在是凌乱不堪。他知道,过了这个破庙就进入兴州地界了,一片磅礴的大山,一些牵连的山水,还有那个叫黑木梁与接官亭的小小地方,都在横亘。至于那个叫做飞凤岭和麻柳树沟的弹丸之地,也镶嵌在群山的深处。煎茶岭,黑木林,都在遥遥地存留,那么如何穿过去,怎样才能让一家人起死回生,才是摆在他面前最大的事情。对此,他不得不又一次严峻地看待,必须认真对待。
翻越皮木岭,就是杜少陵西南行的最后一个山岭。在《飞仙阁》一诗中,他这样写道:“土门山行窄,微径缘秋毫。栈云栏杆峻,梯石结构牢。万壑倚疏林,积阴带奔涛。寒日外淡泊,长风中怒号。歇鞍在地底,始觉所历高。往来杂坐卧,人马同疲劳。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为妻子,我何随汝曹。”这一首诗,可见杜少陵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看风景,看人世,听山风呼啸,也横扫一切的天地人心。这里,经过了两个来月的七灾八难,他的承受力已经很强,而且他的妻子儿女,也更加坚韧起来了!那么走过险峻,又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这之后,进入古兴州境内,在一个里面种了银杏树的白水江边停几天,再通过黑木林、麻柳树沟进入古羌州境内。黑木林是古时候歹人杀人越货、月黑风高的地方,有许多令人发杵的故事。一路上,还算幸运,没有遇到什么不测。这大概是上苍怜悯杜少陵一家,看到他们一路上吃了太多的苦,遭了太多的罪,给他们以片刻的安宁吧?这时候,杜少陵说好了好了,我们可以放下心来了!但是在内心里,他还是有些紧张,须知啊,一路上,山高水长。
之后呢,跋涉还在进行,那就是古羌州的五盘关(今称为七盘关抑或棋盘关),从那里进入山地之后的大道,从那儿,就逐渐进入了顺遂。在五盘关上,诗人写下了《五盘》的诗歌:“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余。仰陵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枯,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在这里,杜少陵的心情明显好转,他看开了许多风俗,也开始思念流离失所的弟妹了。至于成都,是不是要比故乡的草房还好呢?就不甚清楚了。此后,杜少陵一家没有在羌州多停留,一路西去了。
哦,剑门关到了。山谷耸立,一座座如剑锋指向苍天。李太白之中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还有“杀人如麻,化为豺与狼”,是不是说的就是这里?你在那里,我在这里,一家老小,很孱弱,也很饥瘦,当然也很渺小。可是挺身而来,一路跋涉,受尽苦难,终于来了,终于就要从你身边过去了!
这,是不是就是上苍的眷顾,这是不是就是奇迹?
这边还是苍天,还有不测,乃至险峻,但是益州,那个天府之国的都城,遥遥在望。严武啊,亦师亦友的严武,杜少陵,杜子美,带了家眷,来了!
似乎天地忽然变得开阔,杜少陵一家,他和妻儿老小,仍在旅途,可心花盛开。年关,就要倏忽而来,有了长长旅途的转机,是不是苦尽甘来了呢……

【作者简介】朱军,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原地税系统文学创作协会主席,汉中市作协副主席。先后出版散文集18部,长篇小说6部,小说集9部,诗集12部,童话集1部,累计1000万字。温和执毅,笃守文心。坚守人生,自尊放达,在自然与灵识中熏染墨香,在抒写中行走,提升生命的质量。
平台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