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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勇 ：老赵诗传（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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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平（比利时） 画
老赵正传
1
文明的市民流动在瞳孔里，
像彩色的鱼，冷漠，擦身而过。
生活的涟漪静止，砸进石头不荡漾。
初一到十五，照水洼和月亮镜子，
缺水的脸，向扬尘的人间四月天看齐。
瞭望纯属多余，世道任儒家规训，
清苦仍然不发绿。石墙缝挤出小草，
憋憋屈屈的，再急于绿也不是自己。
门前破马路，一截扬弃的盲肠或下水。
哦，一万平方米土地财政，不着天不着地。
2
挪移一片荒地，紧张蜗居扩大化。
工棚，开口沙发，屁股垫，打坐蒲团，
小周天坐化久了修得饥饿感，云朵
替你反复眩晕几次，仰天喝凉水就解决了。
抽报纸卷的旱烟，读豆腐快新闻念念有词，
你从不渴望有人从云端递来打火机。
就像春节象征性的温暖，跟着冷冷宣传队，
你佯醉，喝退了盛世烟花三千里。
相信双手，酒瓶子却喝醉般不稳定，
捡来的脆弱经济，不知道明天是否会变脸？
一个月未梳未理未洗的头对应三年新冠症，
天公不作美，胡须茂密，蓝图无雨无彩虹。
3
早起借助自然光，仿佛吝啬鬼的
智慧，冬天黑咕隆咚不会帮这个忙。
好日子来了，夏至一步步迈向新生活，
认准不贪黑的理，决不拖电业局后腿。
十米开外路灯偶然借光送福利，但蚊蝇
缠绕后半夜。难点是梦游症般的撒尿之路，
牛鬼蛇神加持，摇头，说点什么好呢？
单身汉，散仙，趿拉着破鞋接地气，胯下
腥臊的小溪流实在憋急了，草根都感动。
每每定位浇灌，现代尿素化身逍遥的庄子，
指不上甘露有黄泉，让九霄配合着他绿吧。
4
旧蜗居跟着房地产经济一起凋零，
秋风起，霜露白。万丈高楼在蜃景里泡汤，
百年榆树如今只领了这件孤零零玩具。
该走都走，该散都散，城市化遭遇战争的
烂尾。闹鬼时，风吹树说话，枯叶漫天撒。
余下的废墟瓦揭了，钢筋抽了，窗框拆了，
房梁扒了，玻璃砸了，地基塌了，果树伐了。
陷入无政府主义的残废风景，像不合群猴子，
他此地怎么安排自己都行，就是不会爬树。
如此他不是美猴王，更不会是齐天大圣。
5
黄昏倚墙根，忆少年意气和屠龙术。
笛子吹奏喜剧感，《扬鞭催马运粮忙》。
肺腑运过气的小调抽流金岁月的蛛丝马迹，
他打过膨大剂的草莓脸红光闪闪，
螨虫鼻子再酒糟不过了，浸泡在隔三差五
劣质酒精里。并非天生容忍酒鬼，
不忘艺术营造氛围，初心有片天空未塌陷。
加之不辨颜色的赵本山大叔帽子终年灌顶，
三观致少包藏着心地火热的六十年代。
6
偶有拾荒伙伴来访，掏出心窝子，
来自某高干家庭附近垃圾箱的过期
茶叶，剩酒，伺候一个仁义礼智信的局。
搬来的木墩凳子憨厚，搪瓷缸注满茶水，
面子里子，产自山东，孔子的遗风啊！
有时划开楚河汉界请请请，号角鸣起，
再臭的智慧，脑子里也有至上的国君。
出招不悔，相不离田马不离日小卒不回头。
将军，将军，兵临城下却不暗渡陈仓。
好个宋襄公，破鞋打拍子，藏一双臭脚。
7
房后潦草的露天仓库不是归纳法，
一次次堆积的形式感，像座金银岛，
果然物质极大丰厚。他劳作的清单:
沙发骨架，旧床垫，茶几，瘸腿木椅子，
车轮胎，铁水壶，小铁锅，混乱铁丝，
矿泉水瓶，纸壳箱，塑料布，广告幕布，
一堆地板块，残废洗衣机，电脑键盘，
铁皮瓦，老皮箱，胶皮鞋底，自行车，
冬天取暖的合成木板块及烂木头家具。
够了，他数宝藏，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家珍，
影子在阳光下浓烈起来，“可卖个好价钱”
微笑，我看见他的眼神眼屎，它们将提供
明朝的热能，——一小打皱巴巴毛票。
8
借助寂静的晨光，教条的
手推车吱吱呀呀在人民半睡半醒之间。
走啊走，游啊游，哪有废品哪有我。
路灯熄灭了，人早起了，眼晴明亮了！
抢占战略性先机，来自启明星指引，
唤醒小区一个个垃圾箱，手在灵巧地
翻捡，这亲切铁耙有强力意志，挖呀挖，
在小小的花园挖呀挖，在脏乱差里
挖呀挖，朝霞铸造着变废为宝的魔术师。
当环卫车像大张旗鼓的坦克开过来，
他已在另一个都市时空里赢得了生机。
淘垃圾的格言是：节约光荣，浪费可耻。
9
“我捡他们扔掉的，从来不偷。”
“他们是从衣服和钱眼里看人的畜牲吗？”
你对着荒凉的拆迁地说梦话，陷入
普遍性的矛盾中。不过自尊心还支撑着
自食其力。自然，水源自己去山脚找，
光明用蜡烛替代，热量用土炉子，
燃烧用烂木头，睡觉用土坑和狗皮褥子，
卧室厨房客厅用三位一体的八平方，
梦中的温饱依赖墙上一张灰头土脸灶王爷，
与世界联系用脏兮兮带电池的小广播。
补充一下，新年听春晚，几乎报废了
他一只耳朵，南孚电池停跳三个心脏。
三块砖搭建烧水灶台，老铝壶咕噜噜，
空时，我送的茶叶，趁热喝成仪式感。
10
来路不甚明了的山东老伙计，
赵姓，赵家人，少年逃离饥荒中的家庭，
青年仗剑天涯，从此自断根脉。
他，出山东半岛，过渤海湾，越山海关，
在吉林松花江上飘荡，打猎，网鱼，
收下一个病媳妇，积蓄全部送到医院。
她去了，他口袋比江水洗过的沙滩空荡。
改开后钻进绿林长白山，山货与皮货商，
早期的万元户，雄赳赳投资山参种植业，
举头明月，一场突发山火用滂沱眼泪浇灭。
11
中年奔向边境小城，铁路上的装卸工，
化肥不离背，木材不离肩。肯出力的
项羽，自强的骆驼祥子，盲流队伍的标兵。
五十岁小腿骨折，积蓄再次送给医疗。
余钱度余生，赚出水。好在拾荒事业延续，
酸甜苦辣咸对应宫商角徵羽，笛子知道。
生活就是活下去，但也不是，他努力过。
秋夜看星空的人，山东半岛缺席他一人。
而白山黑水间，身份又暧昧不明。
哪里来？哪里去？落日的火车轰隆隆。
孤岛啊孤岛，这城中有幸最后的拆迁地，
请别再繁荣，请别在扩建空中花园和楼阁，
留下来吧，这荒凉寂静的无依之地。
12
冬日你的烟囱，是否还在冻云下呼吸。
大雪围绕老房子，烧，你就身心温暖。
独轮车不再吱咯作响，埋在半米厚雪堆。
担忧你收音机中的寒流，破门帘子
漆黑，除非你掀开，时光如冻僵的舌头。
黑灯泡永远黑，棉絮里睡着还是冻醒了？
陪麻木路灯坚持的，苍穹下只有废锯木厂，
像骨架塌掉的犀牛。蒿草夏天蓬勃过的皮毛，
如今是你瑟瑟的倒竖寒毛。唉，独居野兽，
围绕孤岛的城空旷，风雪明明白白困着你。
幸好，棚顶烧高香的烟囱替你呼吸。那人间
烟火先是黑烟，然后是灰烟，最后是青烟。
我捂紧兽皮大衣，看啊看，眼前黑了。
老赵外传
穿过啤酒路，老赵的小屋
僵在雪被中，踩成石膏的一条雪径，
通往防疫时期铁皮封闭的大杂院。
狗叫肯定没有，烟囱肯定无烟，
还好，门口雪堆有让人放心的尿渍，
制造了一个褐色的岩溶洞。
隔着破棉絮捂盖的门，他还活着，
此刻他不是抱着肮脏的收音机听
国家大事，就是在黑暗的梦里昏睡。
这个冬天太冷了，他拾到的废品被
去年的大雪覆盖，像安静的坟场，
今年，好像并没有什么收获。
锯木厂动迁后空下来，
老式工业厂房瑟瑟地蹲在蒿草上。
两只皮毛一体的狗在铁门前嬉戏，
冬天里的春天，为一次性的情爱。
我奇怪的是它们面黄肌瘦，
小小的肉爪子扬起雪花飞沫忘我奔腾，
何以在冰天雪地里感受到了美好生活？
某些方面，我的一双猪皮鞋脚，
还不如那赤裸细小灵动的蹄子。
喜鹊蹲在杨树枝上憋坏了花腔，
黑白羽毛腹部伸出鱼钩似的小爪子，
神奇啊，寒流也没有将它冻毁。
立交桥引领了速度与激情，
桥下水泥体柱子涂鸦后别具风格。
几幅油漆女人体性别特征的强调，
再加上积雪地上一堆破啤酒瓶子，
构成一个苦闷憋屈的露天酒巴。
桥下分岔小路通向铁路平房区，
现在统治着一片荒芜的白雪。
《我的特工爷爷》曾经在这里拍摄，
洪金宝和他替身，刘德华和他替身，
都曾出现在这片拆迁废墟上。
当然，那时这里还有居民做群演，
过度的城市化还没让这里改天换地。
俄式民居被本土化一百余年，
添砖加瓦的部分都倾圯了，
顽强的主体是厚砖墙和老木头窗框。
樱桃树和木篱笆并不承传，
借助有限的偏僻，本色还算自然。
该动员的都动员了，文物留下来，
保护着打工人家临时寄住，断水断电。
门前屋后，瘦鸡几只，废品，木柴堆。
历史街区改造景观图高耸起宣传牌，
旧瓶装新酒，某城投公司建构新生活。
我时常来拍照，夜晚有俄语的絮叨，
白天，火车过境，轰鸣如雷霆。
至高点有居民区，实际是山顶，
山谷吹来凛冽寒风刷着频闪的抖音。
拆迁七年多，留下几个钉子户，
实际不是钉子户，没谈妥的平房，
也住着外来打工者，也断水断电。
一株百年老榆树下供着小土地庙，
关公，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老寿星，
灰头土脸挤在小神龛，全是微缩版。
宠物狗成了流浪狗，毛发掩映嘴脸，
我多次送它火腿肠，吃完就跑就吠叫。
最后的价值是有人拆迁，抽取房骨架，
木头被装进卡车，火，诱人的烧柴。
老赵后传
日落前，一本书读到三分之一，
脑子里电线短路，漆黑，决定散步。
从书房里走到冷风中，凉意灌顶。
遥远燕子未归，空中的沙漠荒芜。
耳畔人世的喧闹带来巨大汛期。
视力不够清晰度，路人们面容恍惚。
从虽墅区向东一千米，老果酒厂
最后几座平房拆除，一种绝对变迁。
但个体的老赵被整体抛在废弃空间，
他守着临时窝棚，一只截脚趾的脚，
原地钉住他。三年疫情积攒的废品
堆在窝棚后，最大的一笔人生财富。
还有，身份证是一代，故乡在山东，
不忍收容所歧视，才回到这小孤岛。
连日夜风寒，老赵如何挺过来的？
人民的城管，社区人员多次动员离开，
他却无解决实际问题后续配套的手段。
为他写过几首诗，什么都没改变，
收在文件夹里，停电时等同乌托邦。
通向老果酒厂的春天仍然在沉睡。
空地继续空旷，老榆树下窝棚还在，
像枝条上坠下的鸟巢。老赵也还在，
黑窝棚里一具睡袋。低声喊，虫蛹般
破茧。螨虫脸黑紫，头发蓬乱。
坐起来，眼神却没有跨掉。谈路人们
送水送饭来，谈吃冷食，喝烧酒御寒。
谈天暖脚会止住痛就离开这个小城。
当然，前提是卖掉那堆废品有钱了。
送他新棉库，外加一条黑裤子。
明后天还要降温，除免费天气预报，
更多帮不了什么。棉鞋里露出左脚背，
皮肉肿胀像即将烂掉的水果。
我努力辨别西天有没有多余的落日，
山峦堆叠着灰烟障，像剧终的舞台。
天天抹药，过了春天会好，他对我说。
暮色在降临，眼前一点点暗下来，
聊了一会国内国际大事，天黑透了。
又一天，彼此都从白昼即将沉入
梦境，彼岸，满天星是焰火还是炸药？
杨勇，70后，写诗，摄影，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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