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城中位街和汉风街交汇处,云坤老茶馆已经开办了五年,其实这家茶馆在汉河城区还要多出八年的时间,那么也就是说,海青的茶业历史已经不短了。她是从云南的临江地区奔赴到汉河古城的,现在想起来,到底是汉河这个古城吸引了她和老公,还是老公在临江认识她并结婚之后的某种宿命,他们一路带着幼小的女儿来到汉河古城,现如今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可是,说得清楚还说不清楚都不那么要紧,只要来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只要和老公与女儿在一块儿,就托老天爷的洪福齐天了。何况,在这个人世上,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难以说得清楚的,好比那滚滚的茶汤,那芬芳的茶香,还有他自己和老公的因缘,也是一时半会儿那一说得清楚、也似乎不需要马上就能说得一清二楚的。不是说缘分吗?不是说宿命吗?那么如此这般,一路地来去。
本来,他们来到古城,看上的是一家竹苑华府商场,但慢了半拍,就在竹苑华府外围的一家楼盘租用了一个店铺,办起了云坤老茶馆,从人生地不熟到人地两熟,再到有了一些人缘,也有了一些熟客,生意渐渐地上了路。这么一晃,连头带尾就有了八年的光景。这八年,他们的茶馆,他们的茶香,他们的茶叶品牌,还有他们的人品,都如同茶一样入了味儿,有了从生普到熟普的渐进式变化,还有了一个绕来绕去的人际关系网络,有近有远,有深有浅,那感觉也是不错的。
海清和霍先生算是五湖四海。她是云南人,先生是湖北人,两个人当年在临江相识,对上了眼,也确定了恋爱关系,就有了后面的故事。好比是一道茶水,有了两股好水,互相融入,互相勃发,就走到了一起。
记得在临江的款款云团之下,扎着马尾松辫子的海清与那会儿还是青涩的霍先生,行走在白云之南的天穹下面,互相依偎着,彼此有一种梦里相识的感觉。那会儿,霍先生也刚刚从湖北来到云南,刚刚游览了五百里滇池。他没有什么钱财,没有行李,当然也没有身心的负担,可以说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那么飘逸着来来去去。哦,记得了,他是在一家建筑工地当材料员,他是学建筑的,当材料员有些大材小用,但是霍先生很快乐,话语不多,却有着一种独有的沉静。那会儿,小霍读了一些小品文,也读了佛经,有些似懂非懂,那一双眼睛格外地清澈,是不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呢?就不太好说。他觉得林语堂的小品文幽默风趣,带着那个五四时代的西风东渐,带着几分儒雅;相比之下,林清玄的散文格外空灵,有几分佛学的辉光,还有一点清晨露珠的气息,像在遥远的海天一隅一个人行走,手拿贝壳,眸子清澈,一派天然。至于那个刘墉,也写散文,可来自俗世的清浊之气交融着,也颇有几分魅力。读了这些,再读过佛经,小霍就觉得别的那些热热闹闹的散文没有什么意思了,一眼看过去,似乎都是一些浮泛的辞令,语言堆积着,好像很实在,其实尤其空泛,对了,只是空泛,没有空灵。这个时候的小霍觉得那些建筑工地的材料都是一些横七竖八的笔画,不是钢筋水泥,而是软软的绕指柔。那会儿,他除了上班,还喜欢喝茶,觉得那些茶水滚滚而来,沸腾而来,有冷有热,透着一种善解人意的灵性。于是呢,就去那个距离建筑工地不远的临江城区青青茶馆喝茶,一杯茶水,一幅“禅茶一味”的横幅下独坐,也和公司的几个对脾胃的人喝米酒,喝着喝着就成了常客,喝着喝着就认识了海清。海清那会儿也刚出道,她是茶叶学校毕业的,刚刚从老家的两棵老茶树下出来,学习泡茶,学习识茶,也学习和人交往。
怎么说呢,海清虽然惠敏,对于识茶和泡茶的工艺学的很快,知道普洱茶的来历,懂得普洱茶水的等级,明白了普洱茶红茶和白茶乃至黑茶的讲究,也知道福建大红袍的掌故,对这些他似乎有着一些天然的敏感。只是,她对于和人交往,与人打交道,有些隔膜,甚至有些不明就里。对此,有的人说她笨拙,有的人说她开窍晚,甚至连一些闺蜜也觉得可惜,还常常给她说,这茶饮之道,和古人说的学习诗歌一样,是功夫在诗外。对此,她不置可否,只觉得对有些事情感兴趣,对有些事情呢,则不那么感兴趣,如此而已,没有那么复杂。那么,海清就如此这般,在茶馆里待着,还想过先干一段,过一阵子看有没有别的机会。
后来机会当然来了,可这不是别的机会,而是爱神来敲门。这个撞开爱情心扉的不是别的白马王子,而是那个瘦瘦的有些黝黑的小伙子,也就是后来的霍先生,她的老公。
这个世界的婚缘据说很多,有的是媒缘,也就是说是媒人介绍的,经过父母认可,就彼此牵手,进入洞房,这占得比例很大,先不去说。还有一种就是古人说的花为媒,这据说还有一个好戏,吴祖光编剧、新凤霞扮演的五可儿,一朵朵花儿充当的媒人。另外的,有槐荫树下的媒人,英雄救美的媒人,都有不少。她和她的霍先生呢,则是茶为媒了。这个婚姻,时候想起来有些寻常,可在当时乍一相逢的时候,他觉得真的有些神奇呢。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抑或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和她时候记不清楚了,但是他们在那个茶馆相逢,到是真真切切的。那一次,还是他来喝茶,是海清照料他。他是茶客,她是茶仙子,其实就是主人和客人的关系。也许是相逢一笑,也许是无意中的交谈,他的眼神一望,她的眼波一动,都觉出得了不同寻常。那时年轻人的眼神,那是青春荡漾之中的悠悠碰撞,总之就那样相识了。是茶香,还是人的对眼,他们没有说出,只是几个来回之后,他就有些等候,她也有些盼望。等候什么呢,盼望什么呢?是等候一杯茶,还是等候已被超过茶香的倩影?真的有些说不清楚。但是说不清楚,可能才是爱的暖意,说不清楚也恐怕才是一种叫做恋爱的味道。
一个月,两个月;一个季度,乃至半年,他们熟悉了。他喜欢茶,她也喜欢茶;他喜欢彩云之南的温煦,她也喜欢这个男人身上的内敛和稳重。期间,他们看了电影,去了江畔,远看风景,近看佳人,继而拥入怀中。那一次,她带着他去了她的老家,那个长着两棵老茶树的村庄;小霍见了海清的家人,她的父母,她的哥哥,还有一个老奶奶。他呢,在她们一家人的眼中似乎得了一个高分,也就是说同意了海清的选择。为什么不同意呢?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她的恋爱,她的茶缘,就那样敲定了。其实呢,在那个时候,海清还没有去过小霍的鄂州老家,可他们,已经不需要担忧什么了。
“老家人,会同意我们的事吗?”有一回海清依偎着他的霍先生,问。
“只要你同意,他们没有问题。”他的回答很是明白。
“这么肯定?”海清用手指刮着他的鼻翼。
“那当然。我们在一起生活,父母亲,会祝福我们的。”他当时没有说,鄂州还很贫穷,他出来打工,也是迫不得已。
后来,他们走在了一起,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三岁的时候,他们告别彩云之南,来到了汉河古城。至于他们怎么来的,怎样商量的,也同样不可考证,那似乎也是一种茶叶牵连着的缘分,隐隐的,又有些被什么牵引而来的力量。
2
初到汉河,海清和老公霍先生有些摸不着北。
霍先生从长江边的鄂州而来,海清则从那个澜沧江边的临江而来,虽说都有一个江的氛围但毕竟还是地理不同,滋味悬殊。他们有时候想,那澜沧江边的蝴蝶泉,虽说是大理辖区,可毕竟距离海清的家乡不远,距离那两棵老茶树近在咫尺,即使再远,也似乎在家的一边;何况还有霍先生,还有小巧可爱的女儿,这就知足了。初到汉河古城,他们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更像是一个巴蜀的缩影,所谓的秦头楚尾,所谓的地兼南北,就有些决然的不同,这里自然靠江,一条汉河的大江,三千年古老的城池,可江是上游,水不深,曾经的航运早已经成为过去,而整个城池,基本上没有了城墙,似乎只有那一条民主街西头有一点遗迹,那还是二十世纪末一个从西京城来到此地当市长的人决心修筑恢复的,还建了一个桥北广场,就在他们这附近。而这些,与鄂州也好,与临江也好,基本上没有相似之处。而且怎么说呢,由于人员生疏,一切都觉得很远,好像到了太阳的另一边,很不适应。有一段时间,霍先生觉得这里的男女似乎不怎么忙碌,总是喜欢逛来逛去,在江边,在城里的各条道路上,都在漫游一般地散步,而且喜欢这里的日子。后来霍先生认识了李老师,才知道这也是蜀地闲散生活习惯的沿袭,而且在历史上很长的时间里,这个汉河古城也就是蜀地的一隅了。对此,海清倒有不同的看,她略略皱着眉头,又忽地一扬眉毛,说:“这也好啊,汉河古城的人喜欢闲散,倒是容易和茶馆走近,我们继续开茶馆,不是很好吗?”
“你有把握?”霍先生那会儿还没有明确的想法,觉得这未免不太靠谱。
“嗯,我觉得行!”海清往往在想好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总喜欢说这句话。
“嗯,我也觉得行!”孩子小雪也用稚嫩的声音说,赢得了一片笑声。
“好,二比一,通过!”霍先生笑道,算是决定了。
其实,霍先生的想法是继续发挥专业特长,搞建筑,不过不再当材料员了,而是搞工程监理,这样层次不同,也有更多的收益。他的这一想法和海清说了,妻子一乐,说:“这不矛盾啊,茶馆办起来,你搞你的监理,累了还可以和朋友们一块儿喝茶论道,不是很好吗?”话音一落,霍先生亲了海清一口,海清四面一看没有人,她不担心别的,主要是担心女儿看见不好。
一不做,二不休,他们看上了汉宁路和天汉大道交叉的一处房子,谈好房租,拿出所有的积蓄,还和外地的朋友们借了一些,租下了房子,按照茶馆的模式装修一番,置办家具,就择日开业了。不同的是,他们看上的房子,有一处阁楼,可以在有限的空间里曲径通幽,有一些变化;而在一楼,则运用了木雕工艺,装修出了一种独有的西双版纳风格,稍稍一变,就有不同。这一来,茶馆一开始就有了一些古风,和那些大众化的茶馆有些不同。只是这一来用尽了他们的财力,还有了一些债务,让他们感到压力,也当然有了动力。
那时候女儿还小,嚷嚷着没有朋友,似乎有些孤独。好不容易上了幼儿园,才算稳定,从此,霍先生上午去送孩子,海清下午去接孩子,之后的时间,海清就待在茶馆里面,而霍先生只要有时间,也在打点茶馆,其它的时间,去忙自己的事情。
开业不久,他们就幸运地认识了李老师。
李老师其实并不是老师,而是一家报社的编辑,长期编副刊,有一批仰慕者,也是影响力不小的诗人和散文家。作为诗人,遨游星空,思接千载,在省内外很有名气,还获得过全省最高的文学奖“青空”奖。写诗的同时,散文也很厉害,在国家级散文期刊上连续十五年发头条,还被选入国家中学教科书,出版过好几本散文集。如此的分量,在省内乃至全国都有一定的影响。可这位李老师个头不高,性格内敛,不喜欢与商人和官员打交道,在别人的眼里很清高,但面对自然界的草木和动物,却时常泪流满面,还喜欢一个人独步远山,带了野草花木编织而成的花冠,很是惬意,那些诗歌和文章更有脱俗之气。
这样的老师,不知道怎样一来,却走近了海清和小霍办的云坤茶馆。也许是茶水之源,也许是一种天意,有一天中午,小霍闲着没事,正在云坤茶馆的一楼的茶台上翻阅一本佛书,好像是《金刚经》,或者《心经》,嘴里呢喃着什么,眼神也有些迷离。妻子在忙碌,女儿在午睡,整个茶馆里煞是安静,窗外的树上有知了嘶嘶地叫。
这时候,一个人飘然进来,带进了一缕爽风。
霍先生搭眼一看,觉得来人不凡,眼睛里有一种高渺远的光,却微微地笑着,有些悲悯地望着一切。
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喝茶,各自都没有打扰对方,后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交集,慢慢地就熟悉了。
他知道来人姓李,就叫李老师,对方叫他小霍;不知道是哪一回,李老师翻看了小霍放在茶台角落的一个硬皮笔记本,当然也是小霍不轻易示与人的,却给了李老师看。但见李老师看了一会儿,抬头来,对着小霍笑了一笑,问道:“你写的?真好!”小霍有些羞涩,那其实是他在内心孤寂的时候随意地写下来的,不打算让人看,也不打算投稿。可是,李老师单单一看,就有些双眼湿润。
“好文字,不一定要发表。”李老师也喃喃着。
“不好,是个人的东西。”小霍说。
“个人的,才可能是好的。张扬的,发表的,也许是垃圾。”李老师说。
就这样,他们走近,不光喝了好几回茶,还喝过一次米酒,那是小霍从里面茶室取出来的,他们喝了几杯,算是小酌。彼此都觉得开心,而且欣悦。
那之后,李老师隔三差五过来,有时候好久才来,有时候从外地回来过来坐一坐,他们不打电话,说来就来,说不来也不互相打听,但似乎都知道对方,像两个忘年交。
渐渐地,汉宁路上的海清云坤老茶馆,几乎成了一个文化人的沙龙。像是几个喜欢茶的税局女子来,接着就是另一些茶友来,还有一个叫南瓜的摄影发烧友来,他们喝茶,她们谈论茶点,也在周末去汉河边上摆出一个个造型,拿一本书,端一杯茶,照一些照片,让彼此喜欢。
这年的年底,一位认识不久的诗人啸鸣出版了诗集,就被一传十、再传二十,有人撮合着,在海清的云坤茶馆搞了一次沙龙。本来不大的一楼空间被挤得满满当当,一些诗集垒起来,一些座位被坐满,声音扬起扬落,朗诵诗歌,互相鼓励,让诗歌的妙曼弥漫茶馆,再飞出窗户,传到外面去。那一次,还有江南江北的诗歌朋友,乃至东城县的诗歌朋友,都纷纷而来,为了诗歌,也为了几分友谊,成为云坤茶馆的一次雅聚。
这些活动搞,也可能产生一些效益,但是大多是时候没有什么效益。可他们不后悔,喜欢办一些这样的活动。这,与海清和老公霍先生的喜好有关。海清对于日子没有格外的需求,只求一个平顺,自己平顺,女儿平顺,老公也平顺,一句话,全家没病没灾,就托上苍之福了!
3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席卷华夏的新冠疫情横扫而来。
那是新的世纪刚刚进入二十年,年度交替的时候,非洲的病毒像猛兽一般扑过来,华夏南方迅速感染,很快进入内地。还没有到春节,世界好多个国家都有了,欧洲和亚洲,非洲和美洲,全都难于幸免。患者从开始的几百例、数千例骤然之间就达到了百万、千万例,仅仅半个月,就有上亿人感染。到了这个时候,人类社会才知道这个病毒的厉害,仿佛潘多拉魔盒打开,一下子冲高出了张牙舞爪的新冠病毒,直接袭击人的肺部,很快就会让人呜呼哀哉。除夕前后,随着国家层面的新冠防控升级,大大小小的城市进入封控状态,一时间,公交车停运,餐馆停业,测核酸成为天天必做的常态。在华夏,以武汉为高发区,一下子进入了白热化状态,央视天天播报感染人数,几乎所有的新闻频道都在报到新冠防控,实在是新冠如虎,人人噤若寒蝉。
别的地方不说,就海清所感受到的情况,那是古城每一个街道办事处,每一个社区,每一个小区,都在拧紧发条,所有的人,所有的门卫,如临大敌,畏敌如虎,进入了封控状态。起码在两个月内,他们的云坤茶馆是关门大吉,人在社区,在单元房内,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急状态。测核酸,戴口罩,在手机上和电视里度过一个个漫长的一天,那已经是一家一户的家常便饭,稍有不慎,将会被拉走,进入隔离状态,那才是异常恼火的呢!
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以为熬了过去,可是忽然之间这个新冠怪兽又会反弹,那才是一种格外的诡谲、格外的怪诞,同时又是格外的令人心惊肉跳呢!
别的不说,那一段时间,海清和孩子,还有老公霍先生,不仅要保持自己一家人不出问题,还得和病毒博弈,学会疫情期间上网购物,买菜买米都得从长计议;记得有好几次,家里只剩下土豆了,几个洋葱也得计划着来,那么面包、牛奶,鲜菜和咸菜,都得准备;养的猫,还有一只宠物,也是随时都可能成为传染源,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在旦夕之间,好在他们没有饿死,没有感染,口罩是备用不够的,尤其是开始,根本就没有;后来渐渐好了一些,就见缝插针,买买买,将一些药物和口罩,还有温度计,都预备的足以够用,否则就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了!
新冠防控摧悲,也很具体,但是没有办法,只有点点滴滴去做,一天一天地煎熬。当他们被封控在家的时候,由于霍先生是鄂州人,是属于九头鸟之类的人,就很让左右难堪,上门测温的,打听行程的,似乎他们本身就是洪水猛兽。好在海清也好,霍先生也罢,还有他们的女儿,没有去过武汉,也没有去过云南,连临江也没有回去过,这样他们就渐渐地成了被排除的对象,但还是被有色眼镜盯着,成了笼中之兽。
寒冷的早春过去,温煦的仲春和晚春也过去,纵然封控在方寸之间,树总要抽芽,绿叶总要绽开,新春的风筝总要在天穹翱翔,那么也就是说,不管国内国外的新冠感染者呈怎样的几何数增加,人间的冷暖还在交替,生命的列车还在滑翔,乃至驰奔。
这个时候,海清与霍先生,也不能不操心他们的老家人。在海清,临江的防控大同小异,有亲戚感染了,有亲戚痊愈了,也有一些老人溘然长逝,好在父母都还平安,兄弟仍然健在,日子还在继续。在霍先生,鄂州比武汉好不了多少,但毕竟没有进入长达三十八天的封城,也没有类似于那一桩“日记”带来的风波,没有那些围攻和恶搞,也没有那些大起大落般的跌宕,尽管事情诡秘,可毕竟也在一天天过去。父亲已经去世,躲过了新冠,母亲在风烛残年中等待着最后的日子,好在新冠中没有收走老人,隔壁的邻居,左右的乡亲,也在各自的聚散中驾鹤西游,没有办法,这就是日子,这也许就是某种归宿,乃至命定的结果?前生也好,今生也罢,往生也罢,有时候你难以掌控,只有顺应天命了!这些消息,他们从各自亲戚的微信和朋友圈,还有短信电话中得到证实,也在贯穿的电波中得到传递,亲人们问好,各自安好,也各自珍重,除此,又能够有什么作为呢?
就他们这个小家庭而言,在第一轮新冠疫情中,有两件事情有些头疼。一个是私家车的停放有些困难;另一件事情,就是他们的身份与归宿,有些模糊。停车问题本来此前已经解决,是找了一个写诗而且爱喝茶的税局朋友处理的,于是先停在路边,后来可以停在机关院子里了,这就很好,让霍先生高兴,海清也惬意,觉得有面子,也有里子。面子就是脸上有光,里子就是安全而且省钱。可是疫情一来,一切都变了,门卫不让再去停车,还有人扬言要把这个牌子带“鄂”的湖北车辆抹掉,也就是消灭了,这就有些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而且也特别不公正,好像跑在路上的湖北人连同他们的车辆统统该死,这也太他妈不地道了吧?对此霍先生很是愤愤然,但也没有办法。不是还有诗人写过一个驱逐所有的九头鸟的诗歌吗?那么在一个小小的汉河,隐匿一俩个小小的汽车,又算得了什么呢?对此,女儿有些胆寒,海清也瑟缩着,一家人那会儿就更加小心谨慎了。另一件事情,就是海清也好,霍先生和女儿也好,忽然之间就有了身份的模糊问题,他们有身份证,可是户口都在外地,湖北抑或云南,那么他们又该在特殊时期算什么人呢?这一来,小区和社区就有些难以处理了。有些人嚷嚷着身边有湖北人,那么疫情来了谁负责?还有的则将眼光从青眼变成了白眼,有些奇奇怪怪起来了。好在上头和地方都没有书面的限制条件,而且他们也来到汉河好几年了,那么就干脆藏在家里,哪里也不去,是不是要安全一些呢?但你得买菜,你得上街,可是口罩一戴,谁也不晓得了!只要核算没有问题,也就万事大吉!
在第一轮疫情稍稍宽松之后,他们有了一个打算,把他们的云坤茶馆从汉宁路这边搬到另一个地方,不管有没有生意,有没有前途,也要再搏一把。
其实他们这一次是看对了。因为八月和九月,霍先生与海清忙于新茶馆装修,还是上下两层,不同的是在汉风古巷南端,与另一条丁字街相连,位置还不错,又都是新面孔,还有一个小小的天井。这是旧房子,经过他们一捯饬,还像模像样了。一不做,二不休,这年十月就搬了过去。而汉宁路那边,由于修路封闭太久,由于疫情赖着不走,生意已经难以为继了。就这样,他们刻不容缓地忙碌,紧锣密鼓地把新的茶馆弄得就绪,刚刚迁过去,又一轮新冠以变异后更加怪异的形式,又一次登场了!
之后,又是一年,还是断断续续,还是封控之后解封,解封之后说不定再一次封控,螺旋式,断续式,眼看着结束了,可忽然间又在举目蔓延。而到了第三年的下半年,政府和基层都扛不住了,老百姓也耐不住了,于是就在年底的十二月份索性放开,全社会紧张一番,居然又都适应了。据说经济到了必须放开的地步,据说人心也承受不住了,若再不放开,恐怕就会有什么乱子似的。而这时候,三年的新冠疫情,海清和她的老公备受煎熬,还有他们的女儿,似乎两只他们喜欢的猫,也在忽紧忽松的疫情防控中,对这个人世有了某种奇特的警觉,还有生命阶段的暗影。那是一种百年不遇的尴尬,也是千年难遇的闭塞,乃至也是今生今世不愿回首的天地寒颤。可到底具体是什么呢?又一时半会儿难以述说清楚,成为一个身心的悬念,有待于未来的人去解读,抑或探幽发微……
4
一点一点的,疫情过去,但别的消息不断。比如疫情放开之后有些震荡,有些迅速的感染,可跟着又听说一旦放开,疫情也就不神秘了,而且千千万万的人都渐渐地开始进入正常的生活。一日,测了三年的大规模核酸也寿终正寝,不再统一做了。那么也就是说,人们渐渐地可以出门,或跑买卖,或做生意,或开始了工程乃至项目的筹划,一盘近乎僵死的经济大棋,也开始在大大小小的城市活泛起来了……
对此,老公霍先生心有定力,格局亦尚可,而且有他自己的兴趣寄托,那么就优哉游哉,一路地前行。对于生意,他的看法是等等看吧,反正疫情期间他们一家人也过来了,要求很低,吃饱和冷热有度而已。他开始按照海清的节奏生活,也就是每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吃了饭,茶馆开业,之后一直到晚上客人走完,都是他们的门店经营的时候。到了晚些时候,没有客人了,他们就在适当的时候打烊,把一天的日子送过去。当然了,这当中,送女儿上学,接孩子放学,老婆坐在茶台给人泡茶,他自己也时不时坐在茶台,和客人们说话,谈天说地,素服静颜;既无风雨也无晴,开始如此这般的日子。
他们把茶馆的茶品整理几番,原有的予以排列,新进的予以摆放,普洱茶,红茶花茶,乃至白茶黑茶和绿茶,他们都有。绿茶的以明前为贵重,红茶不太注重这些,但包装要好;若是普洱,则生普和熟普是差异很大的,尤其是时间长久的普洱,那才有可能是极品。在此基础上,包装之讲究,茶具之考究,泡茶之功夫,都是很有讲究的。那么,海清在这些方面自然是行家里手,霍先生在这些行当咂摸久了,那也是半个茶艺专家了。对此他深知自己不精于此道,可一般的接待,通常的应对,那也是裕如的了。
这当中,汉风巷从寂静无人开始有了人影朦胧。这一条巷是中心城区博物馆旁边的一条古巷,西与区政府的那条梧桐街相连,东面和另一条丁字街衔接,之外还与南去江边的南市场相通。许多年来,这一条汉风街可以说是古城的书画街,写字画画儿的,装裱的店铺,还有神神秘秘的预测大师都有,要么藏在街巷里面等你去拜谒,要么凸出半个门面诡谲地看着你。从前还有一些倒腾古旧钱币的营生,真假难辨,也同样神秘;后来去了东关拓展,也是一种扩张吧。那些丝丝缕缕,那些掌故,从前霍先生是不知道的,海清更不晓得,她是外来人,可外来的人远远不止他们一家,于是就五方杂居,各做各的生意,互相不去打扰了。字画是这里的一绝,虽说店铺众多,但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顾客,于是也相互安然。而今来了云坤茶馆,加上那个三台阁茶馆,也就有了各自的生意。谁要是担心这里面的生意不好做,说不定还会有谁神秘地小声说道:“悄悄地,你放心去做吧!古城的财政局不是也在汉风巷里面?那不是别的,就是财运!”此话有些玩笑的意味,可也有人当真,有了信心。果然,刚开业不久的一家小小餐馆生意就好了起来,还有一个福建来的油画馆竟然生意也好,而街头,摆棋摊子的竟也里外三层,在正午和黄昏飞马走车,不无热闹。
这当中,生意得到坚守,海清功不可没。她似乎具有开设茶馆的天赋,除了各种茶品之外,还弄了一些黄酒和米酒,尤其是米酒,很快吸引了不少的人。那些爱茶也被茶喜爱的女士,也从各个角落,跨越了不同的职场,聚集在海清这里,有些是从前在汉宁路那边的老熟人,有些是新近结识的,九成以上是女的,一来就黏在一块儿,嘻嘻哈哈,悄悄咪咪,说着什么;一旦有了男宾,就忽然鸦雀无声,忽然又哄地笑了,很是好玩。这当中,生意就有了,不再冷落,茶叶和品饮,竟然渐渐地好了起来。中午,是猫儿在屋檐下跳跃,一缕阳光热热地洒开,时而有了荫凉,袖珍景观中的修竹一抹,古老的小磨盘,似乎在转着圈儿,也像是停在了时光深处,那清溜溜的水嘀嗒起来,如同漫长时日中的时光滴漏……
这当中,霍先生也有一些来来往往的朋友,时而谈论着什么,时而不需要说的太多,时而呢,则默默地坐着,喝茶论道,或者什么也不去想,听一听汉风巷的风吟,不也很好?
好在,一些收藏方面的发烧友陆续出现,也断断续续地呈现。
一个医生,先是茶友,有一回看到霍先生收藏的的宋代官窑茶具的时候,眼镜片后面的眼珠子一下子就亮了,他一把抓过去,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情人。
“这是在哪里搞到的?价位不菲啊!”医生惊呼起来,要不是只有两人,恐怕会泄露秘密。
“哪里啊,这只是一个茶杯子而已。”霍先生似笑非笑。
“胡说,那你五千元卖给我,如何?”
“我们是茶友,不能夺人之美啊!“霍先生压低了声音。
“那,借我一观?”
“就在此看,看多久都行。”霍先生笑了。
结果,那一天医生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似乎看个不够。
大约是霍先生和医生都是收藏发烧友,之后成了朋友。一来二去,他们时而为没有真货而叹息时而又为了省城爆出冷门而大呼小叫;至于那一个宋代官窑的茶杯,霍先生始终没有说出其中的来源。一日,两个人正在把玩一堆破瓷器,老婆进来了,带来了一个税局的诗人,他们停止了低语,还假装无意中将瓷片收集了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只留一个小片观赏。
等到这个医生走了,那个不懂行的诗人凑近瓷片,还摸了摸,说:“这东西可能不值钱吧?”
“嗯嗯,”霍先生遮掩地说:“一片不那么值钱,可一旦再有几片,恐怕就价值连城了呢!”
“真的?”诗人向遇见了一本著名的诗集,双眼一亮。
“不打诳语,绝无虚言!”霍先生说,像是一个出家人。
聊了一会儿,“诗人”问,最近李老师来了没有?霍先生说,李老师前天才来了的,他坐了一个下午。还说近日可能在汉河古城,也可能不在,行踪不定。还说他的夫人也来过,言语之中说他们不容易,需要一种精神的拯救。
“他来喝茶吗?”诗人问道。
“有时候喝茶,有时候呢也谈天说地,以排解写作的劳累。”突然,霍先生比较了解地说:“李老师那样写星空文章的人,和我们是不同的。”
说话间,好像夏天与秋天交替的风儿掠了过来,有一些热,也有一点清爽。这个云坤茶馆,似乎更加悠远,那茶香则像是更近了……
( 2023,12,10.8日写讫于天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