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文/李民保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七年了。
我的父亲生于1929年农历四月初九,他在家里排第六,前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后面有一个弟弟。因为祖父是重组的家庭,第一个祖母生了二男一女,病逝后续娶了第二个祖母,第二个祖母带来一个女儿,之后又生了三个男孩,因此全家便有了九口之众的大家庭。
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单靠三亩薄田来维持九口之众的家庭生活,别说是旧中国社会,就是当今新时代的农村,单靠三亩薄田解决一家九口的温饱问题那也是不敢想象的事!不然我也不会相信当时在极度贫困下的祖父只有孤注一掷,走上了卖儿(卖掉了父亲的三哥)卖女(卖掉了父亲的二姐)的境地!
然而最令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的曾祖父却是清末皇帝钦赐的朝廷命官——都司花翎。退休告老还乡后,竟然只有三亩薄田留给祖父,这可真是真正的清官呀!(清朝的官,清廉的官!)
由于家境贫寒,兄弟姐妹多,父亲没有进过学堂,也根本读不起书。父亲九岁时便跟随别人到郴州打工(跟随建筑队的一个伙夫打下手干杂活)了,后来工程完工时,包工头结了账偷偷携款逃跑不知去向,工友们都追赶工头去了。父亲年小,无依无靠,为凑回家的路费,到附近山上砍柴卖,有一天在山上发现了一枚手榴弹,他觉得好奇,拿着镰刀敲打时被引爆了,他被炸得昏天黑地,到阴曹地府打了个转。天生他命不该绝,被当地好心人发现后,将他送到一家私人诊所,郎中看了全身伤痕累累的父亲摇了摇头,不敢收治,后来经过再三祈求“死马当作活马医”才开了一些外用药物。
从郴州抬回家里后,父亲的伤口化脓了,好在弹片没有伤到骨头及内脏,化脓处还嵌着弹片,祖父祖母也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没钱医治,全凭着自己知道的草药和土药为父亲治疗。父亲在家里卧床一年有余,终于死里逃生,全靠草药敷衍治愈的,居然没有留下后遗症。
父亲的伤势治愈以后,在家里休养了几年,说是休养,其实也要跟随大人到田里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过了几年后,父亲又不得不分担起家庭生活的重任,饱尝了人间的苦涩和艰辛,又背井离乡到了永州宁远县附近一户地主家当长工。
一九四一年,因为大伯父是残疾(哑巴),我的二伯父被抓丁送去参加了远征军,此后杳无音信。三伯父十岁时便卖到了地主家,家里还有祖父祖母五叔和哑巴伯父,一九四五年,我的祖父因病无钱医治而离开了人世,全家生计的重担全部落到了父亲身上。父亲在第一户地主家三年长工的岁月中,饱尝了人间疾苦,人情冷暖,这户地主欺负父亲年少忠厚,当了三年长工却无事生非克扣了五石(每石按160斤计算)稻谷的酬劳。后来父亲不得不辞工另找了一户开明的地主继续当长工,一直到家乡解放(土改)时才回老家。
父亲回到家乡时,其弟(我的五叔)却已经订婚了,正愁没钱结婚,因为解放了,卖掉的三伯父也带着家眷回来了。为了五叔的婚姻,三伯父要求我的父亲把当长工结余存在地主家里的十五石稻谷挑回来,父亲心里不快,反问:“我自己也还没有娶亲成家,到时候谁又能帮我呢?”
三伯父苦口婆心训导说:“大家都是亲兄弟,桌抬桌一起帮呀!”
父亲无话可说,把留给自己娶亲用的十五石稻谷全部贡献给五叔当了结婚彩礼,而父亲后来结婚时却全都是自打鼓自划船,兄弟都已经分家立伙无力相帮了。奶奶在世时经常对我念叨:我一大家子,你爷老子(父亲)是最造孽的啊!九岁就跟随大人们走南闯北,到郴州,衡阳、韶关去挑脚。没衣服穿,光着膀子,没鞋穿,连八分钱一双的草鞋也穿不起。常常赤脚来赤脚去,脚板打起血泡,走路生痛。饭也吃不饱,买几个大馒头要吃好几天。后来又到永州给地主当长工,受尽了剥削和欺压。后来解放了,又是自己娶的媳妇成的家,可真苦了他哦!
解放后,父亲分得了房屋分得了田地,还结婚成家了,真可谓翻身的穷人当家做主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养育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本来有七个兄弟姐妹的,我的三妹因六岁时突患急性脑膜炎送到医院救治无效死亡了,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因为三妹发病时只是肚子疼,父亲以为是蛔虫病,缓一阵子就好了,可谁知道到了这天半夜便发高烧了,最后送到医院后诊断是急性脑膜炎。
父亲从我记事起,便长期担任着生产队长的职务,一个生产队有三四十户人家,一百三四十口人,队长一队之长,全队一百多口人一年四季的吃喝拉撒,还要完成国家的征粮统购,各种杂七杂八的统筹税费。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记得有一年上面给队里派来一个工作队员,父亲特别安排他到一户家庭生活较好的农家吃派饭,可这个工作队员却是生搬硬套的花红薯(头脑不开窍),第一天跟着全队人出工就指手画脚,说东道西,后来竟然与吃派饭的社员吵架,造成第一餐派饭也不愿招待他,父亲不得不为他另找一户,没想到全队社员都不待见他,这个工作队员只好在我家吃派饭,过了两天他见全队都不理他,自己便向大队支书请求换到其他生产队去了。后来的一个工作队员却改变了前任工作队员指手画脚的方法,他十分体验队里的社员,经常教导大家,做事要扎实,不能做假事。“人不哄地皮,地皮撑肚皮。人若哄地皮,地皮哄肚皮。”这个工作队员很受社员的欢迎。
父亲常年四季奔波于田间地头,带领全队男女劳力没日没夜拼命地干,在那个年代,我家人口多劳力少,父亲一年忙到头,不但从来没有领到过年终结账工资,而且年年都要超支。以至于我们兄弟姐妹,只有到过年时才能靠母亲的手工织布机织出的家木棉来为我们缝制一件新衣服。家里兄弟姐妹多,常常是一件衣服老大穿不得老二接着穿,一人一人接下去,实在不能穿了,母亲还要把破烂不堪的衣服裁剪成鞋样一层一层码上再用针线扎成鞋底用来做布鞋。总之绝不会随便丢弃一块手指大的布料,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乡下人一定知道这种现象不是我凭空捏造的。
到了我们兄弟姐妹上学的年纪时,大哥大姐遇上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后来又历经“文化大革命”。在那个积贫积弱的年代里,虽然一个学期是几毛钱到几块钱不等的学费,却令无数寒门学子辍学。我是家里最幸运的一个,可我从初中到高中都几度拖欠学费也差点辍学了。为了进入高中学习,父亲向人求借把初中拖欠的学费全交清了。当时学校为了创收,在三公里外办了一个农场,种植花生和烤烟,我们几乎是半工半读,每周有三天的劳动时间,除非下雨天外雷打不动。我们初中部学生个子小,一桶大粪两个人抬不动,只能抬半桶,两个人抬着半桶稀大粪一路晃晃荡荡,经常有同学被大粪弄脏衣服的时候,父亲教导我抬大粪时不要嫌臭,把稠大粪装桶里就晃不出来了。这使我从小就深深体验了当一个农民是多么的不容易,而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父亲却养育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长大成人。
在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中,虽然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但我是书读得最多的一个,也是最让父亲看重的一个。
父亲从来不苟言笑。话不多,就显得严肃。我们都有点怕父亲,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事,招来批评。现在想来,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正是因为这样一位不善言辞的父亲,一辈子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他却成为养活我们全家八口人的顶梁柱。70年代时,也正因为父亲的远见,用他和母亲一生省吃俭用的积蓄,向亲戚东求西借,硬是买下了队里一户逝世五保户的一间房子。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父亲又亲自打砖烧窑请泥瓦匠建了两间儿十多平方米的砖瓦房,彻底解决了一大家子的住房困难。不然的话,我们家借房住的日子不知要到哪一年才结束。大哥也可能娶不上媳妇。每念于斯,我常常怀念着父亲感慨万千……
1997年的农历五月十五日,我那勤俭一生,劳累一生,善良一生的父亲,却因患肝癌,一发现就是晚期,虽然到郴州和永州几个医院做过详细的检查,但都是一样结果。最后,终因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69岁。
时间过得真快,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七年了。在离开父亲的日子里,我时不时地就会想起父亲,怀念父亲,虽然自己也已经为人之父,可每当自己想起父亲的时候,他那无言的行动,朴实的品格,平凡的人生,顽强的抗争,诠释出一个大写的词——父爱如山!作为您的儿子,我没有让您老人家享一天清福,无以改变您一生忙忙碌碌的苦命。作为晚辈,我们确实没有尽到做子女的义务,而深深遗憾!父亲,愿您在天国再没有人间的苦难与忧伤!

作者简介:李民保,湖南省嘉禾县人,爱好文学,曾在《今古传奇》《鸭绿江》《牡丹》《参花》《华文作家》《青年文学家》《百花园》《作家与读者》《华文作家报》《小小说大世界》《群岛小小说》《文学欣赏》《西南文学》《楚风作家》等报刊及微刊发表文学作品300多篇,出版专集7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微型小说学会、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现为县作协副主席,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