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第四次项目没了后续之后,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你窝在客厅的硬沙发上,一周的时间,看完了19部电影和278集电视剧;你蜷缩在卧室飘窗的垫子上,看楼下的菱湖大道从空旷变得拥堵,路上的车流从稠密变得稀薄;你歪在阳台的躺椅上,望着黄昏潮水退下,退回到大海深处,再涌上的浪变成黑夜,等稀疏星空变成灰蒙白日,可是你的眼皮,就是合不上去,关闭不了。
天亮之后,你出门,去那家著名的创业咖啡店里喝咖啡六是睡不着吗?嗯,你知道,这跟喝什么没有关系。两个月前,和最后一位投资人谈判,一个小时内,你干掉九杯黑咖啡,不欢而散后,你倒头便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沉沉睡去。
美女招待温柔地问你:您好先生,几位?随后还是安排给你双人座,正对着门口。从空荡荡的桌子那头望去,只有三两位客人安静地坐在沉默里,搁下杯子,划弄手机。临近中午十二点周边银光闪闪的大履里,白衬衫、深蓝斜纹领带,黑色中跟尖头鞋,胸前吊着各种工作牌,剪裁到膝盖上部两寸的A字裙,陆续移动汇聚到这里。一双双白皙细腻的手,慢条斯理地夹挑起叉勺,往口中递送,离去时,精致地抹一抹嘴,争抢着买单。
半年前,你还被五百多号员工毕恭毕敬地喊作老总,如今,你一个人独自坐着,面前摆着大杯的去冰去糖的冷萃拿铁。听到肠胃叫唤,就往里面填几块三明治、沙拉卷、鸡肉卷、红豆提子松饼。你盯着斜前方的椅脚发呆,时间久了,满眼都是笔挺的西装,白得像瓷器一样的衬衫和笔直的裤线,听到各种商业计划书翻动时的唰唰声,Macbook上展示着冷蓝背景的PPT,那些跷起一定弧度的二郎腿,那些闪烁着晶莹赤红的嘴唇,他们在介绍、说明、讨论、争论,适当的时间点上,也来些段子和玩笑,释放出些放松的氛围。两三个小时之后,他们通通变成你的听众,盯着你的眼睛,侧着头,时不时地点头,附和着你的演说。不断有服务员端上咖啡饮料、果盘点心,到了饭点,大家还兴致盎然地边吃边聊。天色晚了,依依惜别时,几个人还会争抢着展示二维码:“来,美女,这边,我的,我的,嗯,好、好,谢谢、谢谢。”
当你的眼光从远处收回时,一切通通消失了。你无所事事,观察着别人,有意无意地“偷听”别人的谈话——有谁会在意一个独自枯坐、眼袋深沉、下巴上布满胡须藤蔓的落寞男人呢?偶然会有一些意外的眼光溅到你身上,转瞬就蒸发了。他们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与调情。
坐得太久,屁股和大腿底部有些胀麻,你走到中间的长条桌,一叠叠《经济观察》《创业指南》《新兴产业信息》已经被翻得卷边翘页。你茫然地移动鼠标,浏览吧台上公用电脑上的财经证券消息,习惯和惯性领着你瞄两眼最新股市风云也只看看新闻而已,现在的股市里,你连一丝云淡风轻的痕迹都没有了。偶尔,有人问你要几张你已经看完的报纸杂志,你递给对方,露出微笑,想哈喽两句,对方拿到了就转身,你都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一天上午,一个穿着PUMA套头衫的小伙子,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慵懒地靠在你旁边的座位上,右手托着下巴,撑在座位扶手上,盯着眼前免费续了好儿次的柠檬水发果,似乎是在等谁,这让你想起曾经类似的等待。你对他说:放心吧,该来的一定会来的。你以为这样的安慰,至少会换来一个微笑。小伙子迷糊地瞪了你一眼,空荡荡的眼睛,像调到最大风量的空调出风口,吹出来的冰冷,让你心头直发颤。你扭过头去,吞了口温咖啡,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收银台顶上的万年历显示是周四下午四点,咖啡信里的人很少,你百无聊赖地浏览完一周前的报刊,正准备前去打开电脑,一名中年胖子推开门,焦急地扫视周围一圈,直奔你走来。他微笑着,露出焦黄的牙齿,脸上红潮块块,大肚皮上顶着一圈汗迹,一脸抱歉的表情。你有些惊诧,有多久没有人朝自己笑过了?上一次还是她离开家时,转身关门的一刹那,咧嘴挤出的一个弧度,那笑容多么复杂怪异,你一直不敢仔细地回忆。中年胖子杵在你面前,身胚变得很壮大,你觉得自己应该有所动静,点了点头,对面的沙发椅立即被塞得满满的,一点空隙都没有了。
“你好!林总。真不好意思,迟到了,本来说好是两点的,可中午时我对方案又做了点修改,结果忘记了时间,我这人有点强迫症的,总是希望自己的东西做到最好。’
你闻到一股沉淀下来的尼古丁的味道,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你想告诉他认错人了,自己不是什么林总,也没有约着要和谁聊什么计划方案。虽然半年前,自己是三家科技公司的老总,一家贸易公司的合伙人,不过这一个多月以来,这些公司和你都没啥关系了,没人和你说过话。你笑了笑:“理解,理解,没关系的,只要能让产品变得更好,等多久都没问题。’
男人轻舒了一口气。你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以前也是这样的.见客户之前一直都在准备,准备,总是希望弄出来的东西是最好状态,是完美无比的,不过再怎么努力,总还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突然冒出来,让人措手不及,搞得人心烦意乱。’
“是的、是的,很累很磨人,不过现在好了,方案终于搞定了……”
你示意他继续。
“按照现在的方案,能耗可以提升15%,一些关键设备的零件可以采购国产最新的,降低成本,设备折旧延长,还提高了自动化率,整条产线使用寿命增加十年以上……”
转换率,折旧,智能装备,使用寿命……你大脑里的某块区域被激活了,熟悉的词在你的嘴里活蹦乱跳,你问他,综合下来效益能提升多少?方案的要价多少?
他给出了一个数字,有光线落在你的脸上。你故意面无表情大脑的CPU在飞快地运算。中年人干涩翘皮的嘴唇瘪了进去,脑袋好像在轻轻地摇晃。
“虽然转换率提高了,但新的设计增加了新的配件,这肯定也要改进原有的生产加工的工艺,自动化程度提高,原先线上的那些人怎么办?改造费用一次性投入,收益却要好几年之后才能平衡………”
“林总,如果现有设备技术不改造不提升,再过几年,现有最好设备也只能当废品卖了。”
“呵呵,那倒省心了,直接转给下家。”你对他说,“我认识的那些倒腾旧产线设备的老板,天天吃喝玩乐,喝喝酒,白相相,个个过得轻松惬意……”
男人笑了,挪了挪身子:“林总,你和他们不一样,这行里你了这么久了,懂技术,有想法,什么账都算不过你,我很佩服你这种做实事的人。”
他右手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一会儿,声音消失,他在桌上摊开双手:“林总,先把设备的技改做起来吧,相关设计我已经搞了大半年了,方案都修改了十多遍了。最终的价格还是你来定,讨价还价的事情我也不擅长,也不浪费时间了,相信你不会让我吃亏。林总,咱们都是想做点实业的人,想做实业的都很辛苦,钱很重要,但信任更重要,只想赚钱的话,我也不会来找你,而林总你也完全可以不用来见我。林总,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对你的直觉。”
“谢谢你的信任。”隔了好久,你再次体昧到这个词语的复杂味道:信任,你成也信任,败也信任,之前的各种故事,甚至各种事故,可以说都是这个词引起的。现在从这个看起来有些颓废的中年男子的口中说出来,带着一丝的温度。
你有些感动,尽管对方把这个信任交给一个冒名顶替的“林总”。你们俩还聊了好一会,这个中年男人已经快滑入你现在的“危险”状态了,生活上、事业上,弥漫着危机四伏的味道。离开时,他抢着付账,奋力让服务员收下皱巴巴的纸币,之前拿出的信用卡都没有刷出来,支付宝和微信里也都余额不足。
一种熟悉而又擅长的感觉回来了。你开始穿好熨烫好的衬衫,出门前,飞利浦在下巴上来来回回好几遍。你每天准时在咖啡馆里坐好,一杯大杯拿铁,眼睛瞅着门口,留心每一位推门而入的客人——只要有谁神情焦灼,眼神流露出期盼,在咖啡馆里左顾右盼地寻找,你就会向他们招招手,有时只要扬起暗示的眼光,那人就像是得到遥控信号的玩具汽车,以最快速度朝你驶过来。
“我们现在动力电池的产品有问题!技术上跟目前国家鼓励的方向不一致,拿不到现有的出口退税方面的补贴,而我们要用到许多进口设备,都不在最新的免税目录里……”你心想,和大的政策一致就可以了吗?一心想着政策补贴的公司,产品市场竞争力肯定会有问题。
“环评、安评、交评、稳评、审批,维持客户……哪一项不是我通过各种付出维持着的,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喝老酒,陪客户,陪领导,陪各路的神仙鬼怪,你以为,这几年我们项目开工建设上顺风顺水的,没有耽搁延误,都是那么容易的吗?”一身黑色紧身蕾丝裙的女士,噪喋不休地数落着,浓郁的香气冲散了咖啡的滋味,让人怀疑是不是有香水漏进去了。即使怒气冲冲地抱怨,依然是嗲嗲的音色。女人脸上鼓起来的苹果肌,染上一层幽幽莹光,你想问她,是不是刚打过美白针?
“我已经做了八年的前期了,说好了这个地块拿到后,让我来管,给我个老总的位子,结果还是从总部下来个财务做老总。我2008年毕业就来公司,干了整整十个年头了,和我来的一批人都走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太他妈的不公平了!”这个皮肤晒成酱油色的男人一阵轰鸣之后,把面前的拿铁一口干了,他的脸颊刮得青白,头发却油腻粘连,一张嘴,烟焦油味熏得你心情非常糟糕。你冷冷地说,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事呢,十年怎样,二十年又怎样!我半辈子都搭进去了!结果照样也被扫地出门。
“凭什么!凭什么!公司里那么多做设计的,你说说,比我好的还有谁?光今年我就已经出了三个案子,全都用了!”小伙子激动地拍了拍桌子,连他的手环都抖了两下,咖啡都差点洒出来。你很惋惜,劝他不要激动,在他一股脑儿的成绩、委屈的展示中,你想起自己第一次和东家邀功诉苦的场景,当时老板冷淡的眼神里,一点怜惜的浪花都没有溅出来。

每次来的人总是带着各种棘手问题搅和着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没有好日子过!”你想起逢年过节家庭聚会时,那些姨妈姑父大舅二伯,总是喜欢津津乐道周围的不幸,然后沉醉在自我平安太平的满足里。奇怪又幸运的是,咖啡馆里找上门的问题和麻烦,在你这里都得到了解决:你答应技术总监确定新的动力电池发展方向,纳入新的发展目录中去;你让精通各种关系的性感少妇心满意足地离开,带着被一个男人欣赏的骄傲;没能拿下城市总的项目经理打算继续努力一把,把手下的项目跟完,瞄准更高级别的位置再谋划;而那个愤愤不平的小伙子,下定决心准备创业。年轻人就是容易激动,离开握手时,太用力,捏得你手心虎口一阵胀痛,还不停地要求你做他的合伙人。
每件事情都得到了一个妥善的解决,你感到浑身通透,理所当然,离开咖啡馆时,有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感觉像是在做梦。但你还是睡不着,分不清众多的场景中,哪个是现实,众多的人物关系中,哪个是自己,哪个是你扮演的角色。有几次你感到惶惶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你决定不去咖啡馆了,让自己戒断某种上瘾的东西。过了两天,你又准点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整整一上午,没有人向你走过来,你有些坐立不安,回忆起曾经戒烟的感觉,你再要了一杯摩卡,决定继续等待。
一个发型分明、眉头紧蹙的高个子男人,没有招呼,直接地坐在了对面。
“我以为你不会出现。”男人冷冷地说道。
“不会的,说好要见的。”
“好,那么就长话短说,你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了?”
“嗯,这也是我在这里等你的原因。”你硬邦邦地回应,感觉有些寒意。
“电话里说不清的,上次我有些激动,话也没说明白就挂断了,碰到这种事儿,谁也控制不了自己,你也一样。”你觉得有些奇怪,感觉自己处在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气场中。
男人顿了顿:“我再说最后一次:请你以后不要再联系她了!”
眼前有画面在闪烁,你扭头盯着窗外,什么时候天色变得这么灰暗了?这些天,你见到的那些人,听到的那些故事,有一种幻生幻灭的眩晕。那些风尖浪口的事业,指点江山的气概,时不我待的机遇,那些在机会海洋里冲浪的各色人等,彼此都沉浸在未来成功的欣喜当中,眼里只有追逐的目标。你和他们一样,一心~意欣赏着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波澜,梦想着自己车马疾驰骋,看尽长安花。这一路上,你丢掉一切看起来是包袱、是阻碍的东西,丢掉亲密关系,因为你觉得它们是一种拖累;丢掉珍惜的人,因为你心里已被野心塞满所有的空间。你要加速朝着你想要的唯一追去。然而,一阵风过,一个浪头,你被拍落、席卷、淹没,星辰大海,归于平静,你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困在荒漠极地之中,你丢弃了你的地老天荒,你失去了她,也失去了自己。
“我做不到!”你的鼻子发酸,弯曲的食指顶在鼻尖,你想压住这酸楚,有谁在挤压你的太阳穴,你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要让对方听得清清楚楚:“我做不到!我忘不了她……”你感觉要哭出来了,努力地咬紧牙根。
“你必须做到!”高个子男人不耐烦地说,“你没资格讨价还价,她现在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请你不要再联系她,不要再来骚扰她,你要是再敢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我会让你一无所有!”
你觉得胸口有些闷,晃了晃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睡过觉了,整个人被一群无边无际、虚无缥缈的东西包围着,我合不上眼,透不过气。现在我才明白,是什么让我这么难受了,我犯了最愚蠢的错误,我失去了最不该失去的人,我要把她再找回来,我不能再失去她。’
你的眼前一片模糊,有什么东西蹦进眼睛里,疼得你猝不及防。你使劲地闭上眼睛,想阻止那种疼痛的感觉蔓延,几秒钟之后,你感觉脸上冰凉,嘴唇却火辣辣的。你发现自己被摁在桌面上,感觉耳膜被什么细长的东西在敲击:“你这个混蛋,你现在算个什么东西!你已经啥都没有,又想回头来找人家!当初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没数吗,你再找也没用!没用!她已经和我在一起了,下次让我再看到你,你就完了!”
你被重重地扔回到座位上,力量太大,你直接撞到后面的桌椅,在一阵尖锐的刺啦声和尖叫声中,你努力地睁开眼皮,看到一张愤怒夹杂着惊恐的模糊面孔,有人朝门口叫喊,有人从吧台后面冲出来,你抹去脸上有点黏稠的液体,你想解释一下。你看到有个高个子捏着愤怒的拳头,挣脱着甩开门冲出咖啡馆,你颓然地倒在地板上。
一股沉重的睡意袭来,有只手在用力地顺你的眼皮,服务员那漂亮的妆容和惊恐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模糊。
你看到头顶上昏黄的灯光慢慢地变红变暗,你感觉有人围了过来,你努力睁大眼睛但越来越看不清了。你撑不住了,你滑向那片星光闪烁的模糊,滑向那深卡其色的柔软,你听到有人问你:“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啊,要不要去医院?”你想告诉她不用了,没事了。你张开嘴:“可是,我还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