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谷家治丧三面垂白帐
施门娶亲满街挂红绸
“家荣嫂怎么走了这条道儿,唉!”
“她就是想不开。虽说家荣哥不在了,可这日子咋就不能往下过哎!有闺女,有小子,都这么大了,又挺孝顺。”
“这人啊,走到哪儿,就得说到哪儿。有好日子就好过,没好日子就赖过。光想着不能过,就真的不能过了。好好的一个家……唉!”
在农村,为了过春节,年前家家都要做豆腐,有的在元宵节前还要再做。谷家就是,春节前做豆腐用的卤,本是在半里地之外的另一处住宅放着的,考虑到正月十五之前还要用,就没放回原处,而是藏在了西屋里间的台瓮夹子里,没想到竟然被存心寻死的苏双菊找到。由于卤到胃里反应特别快,等发现后,尽管急忙去掏来大粪汤,想通过灌肠让她吐出来,但为时已晚,嘴巴已经撬不开了。
就这样,寻死觅活已数月的苏双菊,终于按照她的愿望,结束了令人痛惋的一生。
谷关林接到姨哥从矿屯公社打到商业局的报丧电话,惊愕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悲伤的泪水汩汩地顺脸流淌,心里哭嚎着:“娘啊!你怎么肯去喝卤啊!……”
放下那沉重的电话,谷关林没顾上到二楼去向主任请假,而是让出门就碰了面的同事转告,跨上车子就风风火火往回赶。至于一路上都遇见了什么车辆、碰到了哪些行人,他跟什么也没遇到、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到了家门口,他琅琅呛呛地就势把车子随意往那儿一撂,估计也没听见那“咔嚓”倒地的声音,两步就跨过那五级台阶,直奔灵房,“噗通”跪在地上便嚎啕大哭,边哭边捶打着屋地:“娘啊,娘啊——,你怎么……怎么这么糊涂啊!俺爹……俺爹刚……刚殁两年,你也就……啊!啊——,老天爷,老天爷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你怎么能……能忍心让……让我这……没爹没娘的孩子,独闯天下啊!”
守在灵旁、早已把两眼哭肿的谷秀娥,看着二弟悲痛欲绝,情不自禁地跟他抱在一起,哭作一团。谷关林在同样守在灵房的几个亲叔伯兄弟姐妹的解劝下,逐步回复了平静,可是,谷秀娥却仍匍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边哭边拍打着腿自责:“都怨我,都怨我啊!我没把娘看好……”
秀君、秀辰紧凑到秀娥跟前,试图一起把她搀扶起来,边往起揪她,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哭劝:“姐姐,不怨你,不怨你姐姐。大娘她存上那心了,谁也防不住……”
正在此时,灵房的孝子孝女们突然听见门外“娘啊”一声哭喊,知道是怀林回来了,刚要抬头往外看时,又听得“噗通”一声,怀林被门槛绊倒在地,随后进来的是素肖。怀林倒地后,没再往起站,他急爬到灵前,头抵着地,忽抬高忽抵地,又是跟他姐姐秀娥一样,边哭边自责:“娘啊!是你这不孝的儿子……对不住你啊!我不该啊!我不该……”
谷关林知道哥哥说的是什么,也是边哭边解劝:“别这样儿哥哥!我知道……你也是好心……咱娘也不是……不是为你说的这……去的呀!”
以往,怀林曾经以忏悔的心情向弟弟关林说过,母亲在他那儿住着的时候,有个当地的工友给了他点儿红薯,因为他母亲向来节俭,在吃红薯的时候,总是连皮一起吃,怀林出于好心,告诉母亲不要带皮吃了,说喂着鸡哩,不吃也浪费不了。苏双菊虽然嘴上应承着,但实际上却仍存着要吃的心。这天,她故意放慢吃饭的速度,把自己剩在最后去刷碗,为偷吃红薯皮创造机会。正当她趁别人离开,捏着吃红薯皮的时候,恰好被返回来倒水喝的怀林撞见。顿时,怀林那说不上来的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抢过去就阻止母亲,却不小心戳破了母亲的嘴唇。怀林在母亲灵前痛苦自责的就是这件事。
在农村,不论是红事还是白事,都是由自家一族辈分较高的人来牵头管事儿。这次牵头管事儿的,还是两年前给谷家荣治丧的谷桂香。谷桂香考虑,他嫂郝翠玲还健在,苏双菊不宜停放太久,举丧日按小三天说,定在正月十四。
这样一来,一时还不知道从哪儿去弄棺木,怎么把棺材尽快赶制出来,是当下特别紧迫的一件事。
主动为此而来的队长,给谷桂香出主意说:“差人去白毛沟,把咱队里那棵梧桐树刨回来做斗子吧!”
谷桂香惊喜地说:“啊呀!你可给解决了燃眉之急兰!”随后,他问了一下这树有多粗多大,一合磨能用,又说:“这得多少钱哎?”
队长说:“时间紧,先刨回来用吧!有俺家荣哥的时候,人家没给队里少费心,家荣嫂又走了这条道儿,咋也不能贵了。没人有意见。”
秀娥和怀林、关林这姐弟仨,在母亲去世后初次相聚时情不自禁产生的那种撕心裂肺、苦命相怜的剧痛过后,谷秀娥在灵房里听到外面桂香爷爷和队长叔正在商量棺材的事,便开始念叨起自己的心事来。她先看了一下怀林和关林,说了声“咱娘”,又看了一下秀君和秀林等,说了声“恁大娘”,长叹道:“受了一辈子苦,赶走也没能让使个好斗子……”
“唉——”在这几个亲叔伯兄弟姐妹中,按年龄排行老二的秀君叹了一口气,说:“姐姐,别纠结这兰!谁也估量不到大娘走得这么促,不是当小的不肯,是没那时间。”
“唉——”素肖也是一声哀叹,说:“姐姐,你就这样儿想吧,人就走了,别的更是胡滚哩!想开点儿吧!别自己给自己找过不去兰!”
关林跟他姐姐和哥哥说:“原来想,咱娘这病要不了命,因为咱姨儿、咱姥娘都得过这病,过了几年也都好了!也盼着咱娘是这样儿哩!谁知道……唉——”
怀林说:“开始,我也是这样儿想哩!后来,自从咱娘有了寻短见的心,我就怕兰。结果,还是走了这条道儿。”
素林说:“俺大娘她存上那心兰,光等着钻别人的空子哩!”
秀辰和国林也都长叹一声,相继惋惜地说着“没法儿”、“没法儿”。
自从苏双菊去世后,乡亲们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正月十三这天,谷家荣的生前友好来了几大拨,来慰问失去父母的孩子们,都表示,以后有什么事就说话。
到了出丧这天,由于棺材湿,特别沉,本是数九寒天的时节,轮番抬棺的若干个人,却都是满头大汗,热气腾腾的。一路上,秀娥、怀林、关林等兄弟姐妹,一个劲儿给抬棺、护丧的乡亲们磕头,走几步回头磕一个,走几步回头磕一个,而且专拣有水坑、有脏东西的地方跪。

在农村,正月十五、十六,有“过小年”、“过二年”的说法,这本是个漾溢着喜庆气氛的节日,而谷家却是在悲痛中度过的。
正月十六上午圆过坟,谷秀娥姐弟仨专程去看望了住在矿屯村的姥娘李氏。
秀娥的姥娘家原本是矿屯乡南岗村的,因为她姥娘跟前只有她娘和她姨姨这姊妹俩,舅舅自小夭亡,所以,在她姥爷前几年去世后,经老姊妹俩商量,便把她姥娘接到了矿屯村跟着她姨姨吃住。正月十四埋葬苏双菊那天,李氏坐在矿屯村村西那空旷的闲地里,远远西望谷家坟,看着女儿安葬。看着看着,不由得想起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境遇,不禁泪流满面。
在李氏心目中,双菊是个孝女,她不仅一手操持着她那个家,还时常惦记着她这老爹老娘。每年,除了经常给个零花钱,又把大外孙怀林拾的几垛柴火,整车整车地都拉过来以外,一到秋天,她还起早贪黑,中午吃块凉干粮,去地里刨玉米茬子,一刨就是十天半月。晾晒在道路两旁的茬子,一片挨一片,有几里地长。晒干之后,锤去土,装了好几车,都给老爹老娘送了过来……老太太越想二闺女的好,眼泪和鼻涕就越是难以控制地往地上掉。
虽然苏双菊在生病之后,已无力再尽孝道,但她老爹老娘始终是她挥之不去的牵挂。秀娥姐弟仨今天特意来看望她姥娘,就是要表一表他们那颗承母续孝的心,告诉姥娘,他们会惦记着并经常来看望她老人家的。
怀林和关林在给母亲烧完三日送魂纸后,正月十七,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家,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可是,一到晚上,母亲的一些往事,总在他弟兄俩眼前浮现。
怀林朦朦胧胧记得,在他刚记事,不过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弟弟关林,耕地都分在一家一户,靠从山沟沟自上而下围挡的几个小水池撒水浇灌。由于没人给安排取水的前后顺序,为能“抢”到水,天还不亮,母亲就带着他和姐姐去了野外的山沟,蜷缩在水池旁,等着水往起涨,免得让别人撒。等到天刚蒙蒙亮,他就跟在母亲身后,从上到下,挨着把一个个水池的出水口撒开,让姐姐到下游的地里改沟。想来后怕,幸亏没被狼吃了。长大后,看到的母亲,没一天不是在劳累中渡过的。可现在,母亲没能享受一天福,就离开了他们,怎不教他悲痛欲绝!
与哥哥身处异地的关林,跟哥哥一样,也陷入对母亲的思念之中。
在关林的记忆里,母亲的一生,是吃苦耐劳的一生。因父亲工作在外,是母亲独自在家拉扯着他姐弟仨,还养种着自家的地,经常是女人干的活儿她干,男人干的活儿她也得干。每到冬天,母亲那双手冻裂得近乎于豆腐渣,满手背和手指肚都是麦粒大冻裂的血口子,总是用过年杀猪留下的一块儿猪油蘸着火去烫,烫过之后在油灯下做着针线活儿。土地收归集体后,母亲为了多造粪,以换取工分养活全家,冬天夜里刮大风,天还不亮,母亲就起来,腰里围两条装粮食用的布袋御寒,出门去打扫风刮的烂叶子。等他们醒来,母亲早已忙活半天了。
当年,谷关林之所以放弃高考,其中一个考虑,就是不愿远离辛苦劳累一生的母亲,以便就近尽孝。现在想来,深为母亲没有享受到儿女们的孝报而叹惋和遗憾。

时隔八个月,与谷家悲哀的气氛不同,在方兴县城以南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有户人家正在举行隆重的婚礼。
在地里忙着收秋的乡亲们,不论在哪个方位,都能听到主家播放的音量挺大的歌曲。一进村,老远就能看到,街道两旁挂满了红花柳绿、绸缎相间的被面,一块儿挨着一块儿,足足绵延了半道街;当街摆放的全是酒席,黑压压一片,到底有几十桌,一下子数不清。只看到十来个端盘子的,满头大汗,来回都是一溜小跑。
在播放的歌曲突然停止后,大喇叭里传出了施鹏飞的声音:“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好友亲朋!今天,是我儿子施勇勤新婚大喜的日子,感谢大家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专门儿来祝贺捧场!希望大家吃好喝好!为了让大家尽情吃喝,我特意请人给编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饭不好凑合吃切记吃饱’,下联是‘酒不强将就喝甭怕喝光’。我说啊,饭量大的,你就敞开肚皮吃!酒量海的,你就放开胆量喝!咱今儿个昂,就是要吃它个胸挺肚儿圆,喝它个稀里糊涂!”
“好!好!”有好几桌,以青壮年男丁居多,看来平时都是好这口儿的,早就专门凑在一起,已经抢先喝得面红耳赤了,现在又听主家这么一发话,连声叫好,更是肆无忌惮地喝起来,一个比一个豪爽地举杯、碰杯、干杯。
有的开着拖拉机,有的拉着排子车,往回拉庄稼的男女老少,走到跟前一看过不去,不得不调转车头绕行。同一条街道离施鹏飞家远一点儿的,从别的街巷绕出去再绕回来,还能把庄稼拉到自家门口。可是,施鹏飞的几个左右邻居,以及邻居的邻居,一连几家子,由于车辆到不了家门口,就得老远一点点往回搬,往家扛,因此怨声载道。东邻家是选择把怨气埋在了心里,而西邻家实在是憋不住,就发泄了出来。男主人一边从车上拉拽那装着玉米棒的袋子,一边没好气地跟在他身边帮忙的老婆说:“家里过事儿哩,谁也不能说不让你过”,他把那袋玉米往肩上一扛,接着说,“那你也得留出个道儿让别人过哎!”扛起袋子穿越宴席的时候,他又自言自语愤愤地甩下一句话:“钻过头子不顾屁股!”
方建新和谷关林作为施勇勤曾经的同事,也应邀参加了婚礼。施勇勤西邻家的男主人在说这话的时候,恰好从他们那桌旁边穿过,俩人听到后不约而同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女主人在丈夫扛了一趟又返回来后说:“还是国家干部哩,哼!”
男主人接过老婆的话:“国家干部?亏来国家干部不都像他这样儿,要都像他这样儿就毁兰!”
方建新和谷关林参加施勇勤的婚礼是伙骑着一个车子去的。回来的时候,坐在车子后边的谷关林,不由得回想起婚礼上的一些场景,由此,他又联想到他父亲还健在时的一件事:
有天晚上,他到他父亲那儿去吃饭。县里事先已通知,为了给农村让电,压负荷,机关里不让用电,包括照明。由于在屋里黑咕隆咚的,父子俩饭后便出去到街上走了走。返回的时候,谷家荣看到唯独有个屋亮着电灯,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扎眼,忿忿地说:“不自觉!”
县计委办公所在的大院,有好几个单位,其中就有粮食局。谷家荣在谴责了一句后,突然“哎”了一声,说:“听说他小子也在白土地供销社。”关林一想:“……哦!您说这屋里是粮食局副局长施鹏飞?”父亲“嗯”了一声。“哦……”谷关林若有所思,他想起了他到供销社上班头天傍晚看到的那辆吉普车……
现在,他坐在车子后边,思今忆往,看人想己,感慨萦怀。
有道是:逆顺人生相背走,白幡不意对红绸。施门喧闹纳新翠,谷第喜稀悲事稠。
施勇勤仍在顺风顺水地按照他的愿望,一步步接近目标。那么,谷关林有没有转机的希望呢?欲破悬念,请看下章。

《脚印》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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